
《雷達觀潮》于2018年1月份出版,3月份雷達先生便辭世了,這部評論集遂成為他的遺作。這位被李敬澤先生都尊稱為師的長者并不需要筆者多做介紹,凡是新中國以來的老中青作家,無不知曉這位散文作品與評論作品皆臻一流境界的作家。前些日子,筆者恰巧讀到雷達先生寫到其初戀的散文《韓金菊》,其真摯純凈的情感和細膩生動的筆調打動了包括我在內的無數人,遂同時購來他最后出版的也是被雷達先生自己稱為“最純粹”的散文集《黃河遠上》。在筆者看來,這兩本文集可謂是他一輩子創作的集萃,而《雷達觀潮》更是融入散文筆法與豐沛的創作激情,是不可多得的評論文本,其豐富的內容與扎實的書寫,是對當代文壇的敏銳掃描,可被視為新中國40年來文壇的精神檔案。
一.文壇脈動的把握與癥候的紓解
筆者之所以會提到他的散文名篇《韓金菊》,是因為雷達先生在這篇散文里寫到了他早年的戀愛與蘭州大學中文系求學以及去北京工作的情況,是研究雷達先生極為珍貴的具有文獻性價值的資料文章。我們都說雷達是新時期以來貫穿中國文壇40年的評論家,那正是源于1978年《文藝報》復刊,本來在新華社工作的他,看到了《文藝報》登出來的巴金先生的文章《迎接社會主義文藝的春天》,巴老的文章深深地觸動了年輕的雷達,他想,如果文藝的春天真的就要到來,那么他愿意成為“這春的樂章中的一個音符”,于是,他毛遂自薦投身于《文藝報》的工作。而從2014年開始,《文藝報》邀請雷達先生開設專欄,命名專欄時,雷達脫口而出叫“雷達觀潮”吧,于是,這本書正是以這些專欄文章為主體,兼收幾篇80年代的評論文本,因為這些文章在他看來依然不過時。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雷達對中國文壇的評論,起始點與終點都是《文藝報》,也可以說是一段文壇佳話了。
這40年,是祖國大地改革開放的40年,反映在文壇上也是呈現出萬千氣象的時期。雷達無愧于他的名字,以其扎實的文學功底和敏銳的“雷達”觸角,迅速捕捉到文壇的風潮變化,并能夠迅速發現文壇出現的癥候,然后及時準確地發聲,可以說,這40年的文壇與雷達是互相見證了對方的成長。他時刻都是在場的,并且他的閱讀量之大令許多同行都感到驚嘆。他所撰寫的評論文章既有大主題的宏觀把握,又有小問題的細節開刀,富于張力,非常具有參考價值。比如,以五年為一個時間段劃分,他能做出綜述性的觀察——《時代·技巧·視野——對近五年小說創作的一種觀察》,他梳理出老中青作家們的創作動態,然后發現總結出一些重要的藝術經驗,同時提出了有待繼續深入探索的問題。難能可貴的是,他對小說的評述不光停留在著名作家,諸如張悅然、路內這些新涌現出來的年輕作家他也予以重點關注,而且也不光停留在對長中短篇小說觀察,連小小說他也強調要重視。他說:“我還特別想講的是,小小說的發展不容忽視,它已由弱到強,漸漸長成大樹。飛速發展的時代為它提供了新的廣闊舞臺,它不斷涌現新的題材、新的人物、新的手法,它一直擁有讀者且讀者群在不斷擴大。當它與微電影聯姻以來,影響力成倍增大”。通過這段論述可以看出,雷達的思維與見解是非常與時俱進的,他雖是個治學非常傳統的文人,但他的妙論又是那么前衛,認為文學能夠與新媒體適時結合,產生強強聯合的效果,這樣的觀點令人驚喜又信服。也正是源于雷達宏觀的視野與管窺的細節相結合,他對文壇的掃描便具有了全方位與細致性相輝映的氣象。比如他以小說為例對文壇的總體性概括就是典型的大師手筆:“中國當代小說也已經不僅僅是一國所有,它應該是屬于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因而在人類性、民族性、審美性上如何契合全球化語境,也是不得不深入考慮的問題”。
筆者所引小說的觀察評述不過是一例而已,雷達先生的觀察評述幾乎涉及到了當代文壇的方方面面,從大方面來說,他對文壇的“代際劃分”、文學與社會新聞的糾纏及開解、影視文化對文學的沖擊與改寫、文學批評的“過剩”與“不足”“關懷人的問題先于關懷哪些人的問題”等等都有發聲。就文學體裁來說,他對小說的觀察、心目中的好散文、短篇小說的文體意識、非虛構等等都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就文壇的癥候來說,他主要分析了當前文學創作的癥候為何會有以及存在哪些癥候——問題的提出源于這樣的疑問:“在今天這樣一個相對自由的環境,作家們在寫什么和怎樣寫上,可說享有了相對充分的自主權,何以還是產生不出多少公認的大作家作品呢?根源究竟何在?或者換句話說,與莊嚴的文學目標相比,我們現在的文學到底缺失些什么呢?”這篇可謂是充分顯示了雷達的敏銳觀察與分析解決問題的能力,他充分調動出了自己的閱讀積累,運用正反對比、中外文學比較等多種分析方法,來分析論證他的觀點,從而雄辯地論證出當前文壇的幾點癥候是什么,如何產生與怎樣解決,極其令人信服。
而同時,筆者還需要指出的是,雷達先生對閱讀問題的闡釋,在我國近些年來提倡全民閱讀的時代背景下,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他不止一篇文章提出這個問題,足見他的重視,《今天的閱讀遇到了什么》《反思閱讀方式的巨變》等文章發出來的聲音可以說是振聾發聵的。雷達先生也注意到了現在進入了“微時代”,“微博、微信、QQ大為流行,潮流所及,無人可擋,我等也都跟著‘微’,圖文并茂,短、平、快,不亦樂乎。而微時代的瀏覽性閱讀正是傳統經典閱讀面臨的最大敵人!”必須要看到,網絡時代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的巨大便利,但閱讀進入“微時代”也確實是把雙刃劍,我們在享受電腦手機等電子產品帶來方便快捷的同時,其巨大的誘惑力的確會沖擊掉我們紙質閱讀的快樂時光。那么,雷達先生有何好辦法呢?其方法雖然簡單粗暴,但細細想也沒別的妙招——“讀書需要‘關機’,需要沉浸,需要專一,需要暫時切斷與外界的聯系,進入一種類似生命體驗的狀態;即使讀消遣性的書,也要入乎其內,才能得其妙處。”在文章中,他還分析了諸如一些暢銷書榜單、讀名著與開書單等等的閱讀問題,在雷達看來,閱讀名著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他非常推崇卡爾維諾的話:“所謂經典,不是你正在閱讀的作品,而是你正在重讀的作品”。這自然就是有價值的閱讀,而且讀書不必急迫,“它是一個影響長遠的問題,將影響到社會、民族的文化走向和精神結構”。
二.文本的細讀剖析與作家特點的清晰辨別
雷達先生被廣泛贊譽很大程度源于他對當前文壇的熟悉,他縱貫40年對中國文壇的觀察與發聲,其閱讀量之大其發聲之及時準確其掃描之全面細致,奠定其當代文壇一代宗師的高貴地位。40年來,他對大量的作家作品做出的那些具有文學史高度的經典性評述被廣泛引用參考,通過閱讀他的這些作家作品分析,我們驚嘆于他閱讀之細、剖析之準、辨別之清,而其或激情澎湃或恬淡雅致的多變文風,也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充滿愉悅。
在筆者看來,一位優秀的評論家的首要標準,就是能夠準確定位作家作品的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在雷達看來,《白鹿原》毫無疑問是當代文學的經典,而且檢視這樣作品的時間段肯定不能是上千年百年那種,那自然無需評論家所說,評論家的時間段自然要大大縮短,也許就是初讀也許是十年二十年,雷達對《白鹿原》的界定正是這樣,在《白鹿原》出版十幾年后,他審慎地做出了一番具有蓋棺定論式的批語:“經過近二十多年的檢驗,大家還是覺得《白鹿原》的深邃程度、宏闊程度、厚重程度及其巨大的藝術概括力,比之為數不多的同類力作,更勝一籌,把它擺放在當代世界文學的格局里也毫不遜色”。雷達認為,《白鹿原》這些年來以各種藝術形式一一呈現,但觀眾們依然沒有審美疲勞,依然愿意關注,“這種說不完、挖不盡的感覺……恰恰是經典作品特有的品質”。在雷達對這些作家作品的界定中,他都能十分準確地描述出這些作品的核心特點,他融入詩意的散文筆法,讀來甚至帶有作家評傳的效果,絕不是單調乏味的學院式論文的調調,因而充滿個人化的激情,這很容易令人想到融入個人飽滿情感的《史記》,而閱讀雷達的評論文章正有這樣的對比閱讀效果。且看他講述莫言誕生的氣勢:“沒有上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觀念爆炸,就沒有莫言;沒有作為農民之子,有過近20年鄉土生活親歷和‘穿著軍裝的農民’的當兵經歷,也就沒有莫言;同樣,沒有莫言作為一個天才作家的超人異秉,更不會有莫言及其作品”。如此排山倒海的陳述,省略了多少不必要的眾所周知的冗述,卻又讓大家瞬間信服地了解了莫言誕生的不容易與必然性!且看雷達寫《廢都》的出場是多么令人眼睛一亮:“盛夏已經過去,書攤上的‘《廢都》熱’卻還不見降溫,從北國到南方,盡管物候、風尚、方言、服飾大異其趣,但就《廢都》的暢銷而言,卻沒有兩樣,它那熟悉的封面到處在招搖,好像妖冶的女子哪里都不會拒絕。它甚至悄悄地把‘王朔’從書攤上擠了下來,同時似乎不無諷刺地告白著,文學的轟動效應并沒有過去”。這樣寫評論文章是多么地富于畫面感與代入感,恰如教學當中的“導入”,文學創作中的“楔子”,令人自然而然地就被作者帶入靈動多變的文本內部去了。
依托扎實的文本細讀,雷達對路遙、汪曾祺、鐵凝、張煒、閻連科、金宇澄、王蒙等一大批名家名作進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解讀,而且他的解讀絕對是別開生面的,他能夠依托眾位作家作品的自身特點,闡釋出清晰別致的個性化分析,光從題目就能一眼知道他的文本會是多么絢麗多彩,諸如《心靈的掙扎——<廢都>辨析》《使用語言的風俗畫家——論汪曾祺的小說》《鐵凝和她的女朋友們》《民族心史的一塊厚重碑石——論<古船>》《生存的詩意與新鄉土小說》《<繁花>:鮮活流動的市井生相》《這邊有色調濃郁的風景——評王蒙<這邊風景>》等等,而且我們還發現,許多作品他不止一次閱讀,比如《<狼圖騰>的再評價與文化分析》《路遙作品的內在靈魂和審美價值》。在這里,筆者要著重說下雷達對路遙的解讀,不僅僅是因為這本書里他運用了幾乎兩篇文章來談路遙作品,還因為通過對路遙的解讀,展示了雷達對自身評論思想的自省,因而彌足珍貴。最初路遙拿著《平凡的世界》給雷達看時,希望雷達能夠給予大力肯定,但雷達卻認為,《平凡的世界》是《人生》的放大版——孫少安、孫少平是高加林的一分為二,留在高家村的那個叫孫少安,留在城里那個是孫少平,路遙聽了很不以為然。顯然,雷達對《平凡的世界》的最初解讀是粗淺的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雷達也意識到自己最初的判斷是何其盲目,因而他靜下心來仔細思考路遙這部大作的價值,并撰寫出《詩與史的恢弘畫卷》發表于《求是》雜志,當時是1991年,該書還沒有獲得茅盾文學獎。雷達終于及時而準確地界定了路遙作品的重要定位,并做出了具有文學史高度的評價:“沒有史的骨架作品無以宏大,沒有詩的情感作品難以動人。路遙作品人物的魅力就是通過人物命運的歷史化,以及歷史進程的命運化,即以縱向的史的骨架與橫面的詩的情致的融合,散射著持久的藝術魅力”。類似于路遙與雷達這樣的文人交流軼事,本書內還有許多,諸如汪曾祺和雷達的會面就頗為動人,兩代大師的風范令人神往,雷達和這些老中青的作家們自然是要么有當面交流,要么也不過是神交,其可貴之處在于,他不以親疏厚薄為準,只以作品說話,因而,他甚至能觀察評述一些沒有名氣、剛剛嶄露頭角的新生代作者,并對他們進行大力提攜推薦,其長者之風令人無限欽敬。
三.對過去文學的回眸與新時代文學的眺望
身為一名散文家和文學評論家,雷達能夠做到筆耕不輟實在是令人格外欽敬,不光是因為近些年來他年事已高,身體抱恙,還因為他本身社會事務眾多,常常是分身乏術。當然,也正是因為他擁有這眾多社會性的工作,他才能充分參與當代文壇的發展,及時把握作家們的情況,將書齋中的文本閱讀與對文壇跳動把握有機結合起來,所撰寫出來的評論文本便是極其接地氣的,這種在場式評論具有無可辯駁的雄渾力量。比如他作為中國小說學會會長、多年的茅盾文學獎評委、魯迅文學院的教授等等,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他都必須要及時把握文壇并及時發聲,因而《雷達觀潮》展示出來的文本梳理,也是對既往文學的總結性梳理,同時還對新時期文學進行不斷眺望。
茅盾文學獎作為當今文壇一大盛事,雷達先生作為多年評委,可謂是深知其中發展情況,《我所知道的茅盾文學獎》也的確是將茅盾文學獎的大事小情和盤托出,他從設獎來由、評獎概況、茅盾文學獎與關注中國社會廣闊人生的多個層面、茅盾文學獎倚重宏大敘事、茅盾文學獎基本上反映了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水平這五大方面,細致全面地闡釋了雷達先生所了解的關于茅獎的諸多評獎事宜。另外,雷達先生還有一些重要文章具有梳理性的價值:《靈性激活歷史》《民族靈魂的發現與重鑄——新時期文學主潮論綱》《人的覺醒與反封建主題的推演》《近三十年中國文學的審美精神》等等,這些佳作真的可以說是高屋建瓴,對新中國以來文壇出現的各種情況,都作出了高度概括與細致入微的評析;而且筆者發現,雷達先生在多篇文章強調了“文學是人學”這一概念性表述,所以他這些文章的核心要義也都是為這一表述服務的,可以用一句話來略以概之:“一切社會學、哲學、道德、文化人類學的思潮,都深刻地影響文學,但它們只有熔鑄、凝結到一系列藝術形象之中,才能轉化為文學的思潮。在文學的王國,只有把一切有機地繞到藝術形象身上才是經得起分析的”。
而對于新時代文學的眺望,在《當代文學審美趨向辨析》《現實主義沖擊波及其局限》《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的走勢》等文章闡述較多。其重要評述在于以下幾個方面,雷達先生認為鄉土文學依然是主力軍:“在從農業文明向現代文明的過渡中,作為詩意的器具之所,作為人類和民族的痛苦與歡欣的承受之地,文學中的鄉土聲音不但不會完結,還會發展和變化,它將與民族性格的現代轉型密切聯系,它蘊含著現代人亟需的精神元素,必然要向環境主題、鄉土寓言、底層意識等等方面延伸”。那么具體說來,作家創作與讀者閱讀的審美趨勢究竟會如何呢?雷達認為:“不管大眾文化閱讀如何汪洋大海,一個民族的文學必須有它的審美高度和精神高度,哪怕它體現在很少量的作品中。在通常所說的純文學領域,如何大力創新以適應媒體化時代的讀者,以其原創性、深刻性,切中當代社會的精神,直指人心,征服人心,就變得非常重要”。顯然,雷達的這種眺望不是憑空想象,而是腳踏實地地基于他所面臨的這些文壇的悄然又紛呈的變化做出來的判斷。
最終,雷達的“前瞻與猜想”得出的結論也就水到渠成了:“如果一個作家是關注時代、愛憎分明、激情豐沛、關心百姓疾苦、相信永恒價值的人,是一個不僅停留在故事的趣味上,而且能把故事推向存在的人,或者像福克納所說,永遠對人類的發展充滿希望的人,那么他的作品就不會邊緣下去”。這是雷達先生對眾位作家的終極期盼,他自然希望他一直堅守護衛細心侍弄的文學能夠昂揚振奮地前進下去,并開出一朵朵令人驚喜的花,而對于雷達先生的遺志,一代代的文人們自當接力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