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爹回來了,面龐白凈,穿著干凈的白色短袖上衣,洋氣得很,襯得媽更顯黑瘦土氣。爹在縣城教書,很少回家。媽一個人干著地里所有的活兒。我上初二,只有節假日才能幫媽干些農活兒。
看到爹回來,媽的臉上現出抑制不住的喜悅。媽讓我去田里摘些辣椒,說晚上給我們做辣椒炒雞蛋吃。
那晚爹沒住下來。媽還是為我做了辣椒炒雞蛋。一般只有家里有客人時,媽才會做炒雞蛋。我夾一塊雞蛋放到媽碗里,媽又夾到我碗里,說她吃雞蛋反胃。
晚上躺在床上,媽說爹想讓我去縣城讀初三,這樣就可以報考縣城的高中。我說我不上縣城的高中。媽說她都答應爹了。我說反正我不去。媽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我知道媽是舍不得我離開她去縣城讀書的。
村上人都說爹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所以才很少回家來。但媽從沒在我面前說過這件事,我知道媽是怕我難過。所以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因為我怕媽難過。
我拗不過媽,只好答應去縣城讀初中,但是要爹答應不讓我去他家里。媽說,爹的家在這里,爹在縣城沒有家,爹只在教書的學校有一間宿舍。媽說:“如果你有事可以到學校找你爹?!蔽艺f:“好吧。”其實,我知道爹在縣城也許早就有了家,因為我看到過媽藏在箱子里的離婚協議書。我知道媽媽是怕我難過,才不告訴我爹已經跟她離婚了,所以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因為我怕媽難過。
到縣城讀書后,我不想去爹的學校找他,我怕在那里會遇到不想遇到的人,爹每次給我生活費時只好把我叫到我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爹每次叫我到餐館都給我買好吃的飯菜,我卻從來不給爹好臉色。
我覺察到,每次與爹在餐館吃飯時,都有一個眉眼好看的女人坐在不遠處盯著我看。她把我爹都搶走了,還來監督我和爹見面,真不是個東西。我爹裝作不認識那個女人。
結婚的時候,我堅持不讓爹挽著我走向婚禮臺。媽說:“你爹終歸是你爹。”
媽大概知道我知道了他們離婚的事,但這個時候還是不愿意說破,我也沒有點破。既然這么多年都沒有說破,何必在出嫁的時候說破這件事呢?但我真的不愿意這個拋棄了媽的男人挽我。我低聲嘟噥著:“他不是我爹?!眿尩吐曈柍馕遥骸安灰f?!蔽也幌胱寢屔鷼猓偷拖骂^不說話了。我知道沒有爹挽我的婚禮不是媽想看到的。
當爹挽著我走出來時,我看到在媽旁邊坐著的竟是那個女人,那個搶走了我爹的女人。我的淚一下子流了下來,我在心里怪媽沒有征得我的同意就請這個女人來參加我的婚禮,而且是坐在長輩席上,就坐在媽的旁邊!我流著淚瞪著那個女人,只恨眼里不能射出一支箭,直接射進那個女人的咽喉。那個女人大概是看懂了我眼里的仇恨,因為她也流著淚——大概是羞愧的淚,如果她還有廉恥心的話,此刻她應該為媽的寬宏大量而羞愧。
當初我姥爺是村支書,上大學的指標本來是姥爺為媽爭取來的,媽卻執意讓給她深愛的同桌——整個高中階段媽和爹都坐同桌。為了讓姥爺同意媽把指標讓給爹,奶奶逼著爹娶了媽。爹原本就不愛媽,卻為了上大學而娶了媽,之后又拋棄了媽。媽卻為了他放棄上大學的機會,我打心眼里為媽感到不值。我也替那個女人感到不值,她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只為得到爹這個根本不值得尊重的人。
媽走得很安詳。媽說,她說出了心里所有的私密,可以安心上路了。
那個我以為搶了爹的女人,是爹的初戀女友,奶奶逼著爹娶媽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懷了爹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我。后來,媽因為查出患有不孕癥,主動提出與爹離婚,但她有一個條件,她要爹答應把我送給她養,做她和爹名正言順的孩子。她不能生孩子,也不能把爹留住,此生只想與爹的骨肉做母女。爹不答應媽的條件,爹的初戀女友卻理解媽作為一個女人的苦心,勸爹答應了媽。于是我就成了媽的寶貝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