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第三節課上了大約10分鐘,教務處的老師出現在門口。我們的班主任正在給我們讀一篇賈平凹的散文,他馬上停下來,用一種奇怪的聲調對我們說:“坐端正,檢查儀容儀表。”
大多數男生被那雙手逮了出來。名字被記到本子上的一剎那,他們的臉漲得通紅。他們都是前一天晚上理的頭發,可是“標準”太難掌握,理發師稍微發一下慈悲,多留出一丁點兒長度,他們的麻煩就來了。
“回爐。”教務處的老師說,反正就是那個意思。第二天,我們看到那些回爐再加工之后的成品——幾乎跟光頭差不多了。
那天下午,我也是被逮出來的一個。原因是我在耳朵邊留了兩綹長發——雖然是馬尾辮,但有兩綹長發掛在耳邊。“你覺得這樣好看?還是覺得這樣很酷?”我們的班主任問。可能是我沉默時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我在反抗。他又在家校聯系本上說了這事,希望我的家長對我的“兩綹頭發”給予監督。
“別讓我再看見它們。”說這話的是我的母親。她隨后拿過我的水筆,在家校本上向老師做了保證。
“它們怎么了?”這是我說的,在學校附近的貼沙河邊。那里有一條被鳥糞弄臟的木頭長凳,我和我的同學并排坐著。我說:“如果沒有那兩綹頭發,誰能認得出我是‘我’呢?在學校里,我們穿著一樣的衣服,梳著一樣的發式,說一樣平翹不分的普通話,學習一樣的數理化,只有它能代表我,它是我身上唯一能證明我是‘我’的東西呀!”

“對啊,它們怎么他們了?”一個“鵝嗓子”也跟著我氣呼呼地說話。他是煉鋼工人的兒子,是我的同桌。開始,他在我書包里塞小紙條,紙條上寫著魯迅或黑格爾的一句話——“時間擠擠總會有的”,“絕對的光明,如同絕對的黑暗”。后來,紙條上換成了他自己的話:“給你帶了玉米。”
每天傍晚,放學后,晚自修前,我們就在貼沙河邊消磨時光。河對面是新裝修的四季青大酒店,隨著外墻的腳手架一點兒一點兒拆除,窗口被點亮的燈一盞一盞多起來。我們手里抓著棒冰,一邊分吃一包辣條,一邊罵著班上一位矯揉造作的女生。
“她對著考試卷上的分數一驚一乍的表情真讓人惡心,每次都說自己考砸了,每次又考得那么好。”我對他說。說著我把手里的棒冰丟進了貼沙河。
“不要臉。”我有點兒怒氣沖沖。
“對,biao子。”他跟著我罵,他只敢說出那個字的拼音。
“得了吧。”我在心里這樣說。我知道他不過是裝裝樣子。一年前,他給這位女生寫過情書。據我所知,只要我哪天不在學校,課間休息的鈴聲一響,他就會微笑著走向她。她被一群女生圍在中間,說真的,她長得的確好看,瓜子臉,皮膚白皙,身材小巧。她的一雙手臂箍著另一位女生的腰,頭靠在女生的肩上,臉上露出驚訝又天真的表情。
他對她們說:“你們好啊,你們在談論什么?我可不可以加入你們的談話?”她們盯著他——好像研究一個奇怪的生物——忽然大笑起來。那是喜歡討好女生的男生常常會得到的待遇。最后她們說她們想要吃一包辣條。
“啊,辣條嗎?”他馬上表示這是“小菜一碟”,他樂于為她們跑腿兒。
我從不在他面前流露出我知道他的這個秘密、其實我什么都知道、其實我知道一切的那種表情。
“這座城市讓我感到壓抑。”我告訴他我的感覺。
“離開吧,離開這座城市。”他搖著腦袋說,辣條讓他的嘴巴發出咝咝的聲音。
“到很遠的地方去。去北京,去內蒙古大草原,去黑龍江大興安嶺。”我接住他的話,并提議他跟我一起離開這里。
“可是,我們拿什么養活自己呢?”他問。他可能還沒有發育吧,一張臉又黑又瘦。
“賣煎餃啊,我負責包,你負責煎,也可以烤紅薯賣,你烤。”說完,我笑起來。
“算了吧。”他紅著臉說,“暫時算了吧。”
于是就真的算了。因為緊接著昏天黑地的日子到來了。將近半年我們沒有再去河邊。直到七月末的一個傍晚,他忽然給我打來電話。“一起吃晚飯呀!”他說,“要抓緊時間見一見。八月一過,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
“什么?”我在電話這邊夸張地笑著。
“吃飯呀!”他說。
“吃什么?好吧。”我說。看在他給過我的那么多玉米棒子的分上,我扭扭捏捏地答應了。
可是,到了約好的吃烤肉的地點,我發現出門時滿腹的顧慮是多余的。我當時想,他會不會向我求婚呢?
他約的不只我一個。他來得最晚,跟他一起出現的還有我們班的一位女生。
“我的女朋友。”他說著,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不是介紹,介紹給我們她是誰,而是聲明,告訴我們他們是一種什么關系。
他的“女朋友”低著頭,好像我們不是她同班了三年的同學,而是她男朋友的親友團,我們是站在她男朋友一邊的,正在替她的男朋友對她作一番考察,她稍一轉身,我們就會舉起手,迫不及待地告訴她男朋友我們的感覺和判斷。
“怎么勾搭上的?”坐在我旁邊的男生問他們。他估計跟我一樣覺得不可思議。我們的這位女同學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到我從來沒有想過、連這一刻也完全不信有一天她會戀愛。
“李燕。”我叫她,故意叫得特別大聲。
“啊,丁初。”她抬起頭,快速跟我打了聲招呼,聲音低低的,好像才發現對面是我,又好像她是不得不應戰,不得不勇敢地接受我的挑釁,也許我臉上果真寫著這樣一行字:“是我呀,看看我呀,我是誰呀?我是你男朋友的初戀呀!”
但是不管怎么說,這一場仗我輸得很慘,我的“男朋友”還沒有像剛才介紹她那樣向別人介紹過我呢。
“吃肉。”我說。因為一時慌亂,也許是激動過頭兒,不小心把吃肉說成了吃“you”。更讓人生氣的是,我說得那么大聲,可偏偏,所有人仿佛事先約定似的都選擇在這一刻安靜下來。我們的這位靦腆的女同學明顯受到了驚嚇。她在極力保持平靜,但我看出來了,看出來她是如何像一個猛地踩住剎車的人那樣對付突然變快的心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