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蘊心平氣和地走在初冬的街頭,古都的梧桐樹都已殘禿,枯榮輪回,算起來她已經看了幾十年。市民們每人呵著一口熱氣,在凜冽的風中拖著一朵朵云。
推門進到咖啡館,環顧一周,沒有第三者。她坐下來,盯著微信上下滑,也懶得催對方。她占據著道德高地,又不屑撒潑謾罵,點了杯美式,鎮定自若地喝了起來。過了一陣,聽到店員說“歡迎光臨”,對方到了。米色呢子大衣,玫紅色圍巾,面相比朋友圈照片庸俗一些,跟蘇蘊老公一樣,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開門見山吧,你和厲新什么關系?”
“我喜歡他,他喜歡我,就這種關系?!?/p>
蘇蘊心里嘖嘖稱奇,人不要臉面起來,確實刀槍不入。在用愛發電的人看來,喜歡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她翻到厲新微信的時候,甜膩現場觸目驚心。偷情的人大概永遠騰得出時間,見縫插針,一邊和老婆孩子朝夕相處,一邊還能提槍上馬。他真以為這天下是他的,內外兼顧,且有余力教育兒子,把男人要有責任擔當的衣缽傳下去。
要說智商,這一對男女可不怎么樣。蘇蘊隨便找了點兒關系,查查開房記錄,調下監控,他們倆的事就一覽無余——去了三次如家快捷,去的時候倒是一前一后,辦完事就得意忘形地一起出來了;也去過厲新店里,喝茶聊天幾個小時,都沒有象征性地消費一點兒,走的時候厲新目送,她搖下車窗嘟了下嘴以示留戀。
迄今為止,蘇蘊都保持冷靜甚至冷漠。她跟父母說起,老人家不置可否,罵歸罵,但也不至于教唆離婚,總覺得事不至此。上了點兒年紀的人,價值觀都非常模糊,人生的智慧都用在天下太平上。離婚這件事,想過,但連她自己也覺得不至于。不是因為她還期盼浪子回頭,而是懶得浴火重生。

但是不離婚不代表任人凌辱,她恩威并施,恩的是表態暫無散伙必要,威的是出示證據,真要撕破臉厲子曰不會再有爸爸。厲新答應斷絕往來,當著她的面將微信電話一概刪除。這種虛招兒演得再假,蘇蘊心里還是熨帖了一些。相比之下,Evelyn的愛倒顯得單刀直入,微信一次次申請好友,短信電話不停歇。厲新兩手一攤,把手機丟給蘇蘊,說:“要么你們女人溝通下,我看她簡直不可理喻?!被咎m替父從軍,她蘇蘊替夫從良,簡直莫名其妙。
“厲新這種男人,都能讓我來出面,你覺得他能有什么擔當?”
“他迫不得已,都是你逼的?!?/p>
“Evelyn,”雖說在咖啡館,但英文名叫著總覺硌硬,至少后面不能痛快地跟著“我日你媽”這種南京市罵,“周文琳,你也不是十八歲的小姑娘了,這種話發發朋友圈可以,騙自己沒必要。我今天能約你出來,是厲新的意思,我也不是來棒打鴛鴦,我只是來告訴你,你們倆到此為止。”
“你們倆都沒感情了,繼續在一起互相耽誤有意思嗎?”
蘇蘊笑了下:“當然沒意思。”這個周文琳啊,還是年紀輕,什么都要有意思,等她經歷過十年平淡瑣碎的婚后生活,根本無暇顧及生活的意義,每天只有洗完澡對著鏡子拍水涂霜的時候,才能享受片刻安寧。意義之類的話題,不想問,反正人活著不都這樣?有矯情的工夫不如早點兒上床刷會兒手機,最近下了個抖音,上面神經病非常多,值得看看笑笑?!暗乙膊豢赡芄笆窒嘧?,歪瓜裂棗,我不吃,也要爛掉在自己手里。”她輕描淡寫地說完,端起咖啡。
Evelyn立刻泄氣了,明白蘇蘊不具備婦人之仁,臉色沉了下來,一杯焦糖瑪奇朵還沒喝完,就打算離開。蘇蘊大獲全勝,最后說了句:“單我買過了,我不會占你一分錢便宜,但你永遠欠著?!笨粗芪牧针x開,蘇蘊冷笑了聲,不是品嘗勝利的滋味,而是笑自己的可悲。她當著第三者的面,毫不忌諱承認自己空洞的婚姻生活,一腔愚勇。
她走出咖啡館,初冬的寒意襲來,這座她在此生活了前半生的城市一切照舊,三三兩兩的中學生放了學在路上走著,個別女生手縮到袖管里遮住嘴巴,半是御寒半是扮可愛,花樣的年紀。殘陽斜掛,黃色的光灑向大地,只是裝裝樣子,沒有溫暖人間的意思。蘇蘊一路重復著那句“當然沒意思”,接厲子曰放學、回家,順手在樓下超市買了菜。
厲子曰一回家就開始玩玩具,她洗完菜出來教訓他。
“怎么還不寫作業?”
“我想先玩一會兒?!?/p>
“這個小豬佩奇還玩不玩了?到處丟。”
“先不玩了,我想先玩變形金剛?!?/p>
“行,那送給你思思妹妹吧?!?/p>
厲子曰馬上準備哭:“不行,這是我的!”
“你都不玩了也不能給妹妹玩嗎?”
“不行!我不玩也不給別人玩!”
蘇蘊看著掛了兩滴淚的兒子,笑了出來,覺得兒子像她,至少以后不吃虧。于是,今天大赦天下。
“那你再玩半小時去寫作業。”
厲子曰破涕為笑,抱著變形金剛和小豬佩奇滿地打滾兒。蘇蘊抱著搶回了一件自己不要的東西的心情,開始做飯,窗外忽的一下就全黑了,千家萬戶的燈亮起來。鄰居家菜下油鍋的刺啦聲,門衛大爺跟下班回家的住戶打招呼聲,被誰碰到了的電動車的嗚哇亂叫聲,一切似乎都消融在黑暗中了。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日日夜夜,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