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
從來沒有吃過作者飯、喝過作者酒、抽過作者煙的文學期刊編輯是沒有的。如果有,那是比較可悲的。說實話,那樣的編輯反而不會被作者喜愛和尊重。
因為編輯是人,作者也是人。
既然是人,就免不了俗世的一切。
我就多次被作者請出去吃飯喝酒,人模狗樣地坐在餐桌前,接過作者雙手敬過來的香煙,啪地喚醒打火機里的丁烷氣,很大氣很隨意地抽著,感覺特別瀟灑、帥氣,特別像一尊人物。
就這樣,我結交了一大幫古模怪樣的作者朋友,天南地北、男女老少都有。尤其是年輕漂亮而又愿意將才情智慧揮霍在創作上的女作者,每次見面小聚都格外親切、親近和親熱。但絕不親密,反而對她們這樣執著于文學創作深感惋惜。

要知道,從事文學創作是相當枯燥、相當寂寞、相當孤獨的事情??!
但有一個女作者的宴請,使我對她刮目相看,且記憶猶新。
她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員。
在小地方,像她那樣的女人,官能做到市直部門一把手,算是非常成功了,她卻偏偏喜歡在業余時間搞創作。
有個周末,我的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打電話約我吃飯,特別講明是那個女官員想和我坐坐。我一聽渾身打了個激靈,忙說:“吃飯免了,她要有什么新作可直接發到我的個人信箱,我會認真拜讀的,況且我正在鄉下老家陪父母?!?/p>
掛了電話,我慌忙用手機拍了一張父母在老宅前曬太陽的照片,通過微信發給了朋友,這樣他也好給人家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我見識過這位女官員的“文學作品”。她當然不可能屈尊親來編輯部找我,而是委托下屬將她自行打印裝訂的“作品集”交到我手上,名曰“斧正”,看是否達到了出版標準,順帶讓我提提“寶貴意見”。
我抽空大致地翻了翻,十多萬字,分為多輯:一是寫童年回憶,二是寫人生感悟,三是寫為官之道,四是寫夫妻相處,五是寫人間真情……大體如此吧,是一個初學寫作者的對月吟懷、感花緬草、咽飯思艱之類。最奇怪的是她認為夫妻二人,就像身體上的左手和右手,所以“左手加右手,托起一個愛”,這個愛才組成了家庭。
多么可愛的文字,可惜不是文學。
因此讓人害怕和她坐在一起吃飯。
但一個人如果執著于某件事,總會有辦法的。
這一次,她約請我們刊物的主編吃飯,他們的級別是對等的。主編順帶叫上我,但并沒有說明是誰請客。
到了地方一看,她很官員地坐在主位上等著我們。
這多么讓人感慨啊!
飯桌上,她將已經正式出版的“左手加右手”分贈給主編和我。
她左手托腮,面露潮紅,微笑著說:“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我這個集子,肯定不會入二位的法眼,但總是自己的孩子嘛,自愛是免不了的?!?/p>
說實話,光是那種惡俗的銅版紙精裝的封面,就讓人受不了,里面的內容,依然是以前的“那幾寫”。只好感嘆出版業的不景氣,竟然會造成如此不堪的結果。
席間,她不止一次地向主編暗示:集子是自費出版的,里面的文章都未曾正式發表過,看能否選擇一兩篇,在我們主辦的刊物上“登一下”。
主編一直打哈哈。
汽鍋三鮮上桌的時候,她操起自己的筷子看了看,上面粘著一片綠菜葉,她將筷子送進嘴里,咂摸掉了菜葉,然后伸進蒸鍋里,小心翼翼地夾起了一顆肉丸子,剛夾出鍋,肉丸子就逃脫了“枷鎖”,滾到了餐桌上,她神情專注地盯著肉丸子,準確而又穩妥地再次將肉丸子夾起來,然后輕輕地放到了主編的餐碟里。她卸載般快樂地松了一口氣,對主編說:“吃丸子,吃丸子?!敝骶幧碜酉蚝罂s著,擺動雙手說:“吃好了吃好了。自己來自己來?!彼⒅骶幍难劬φf:“吃個丸子嘛,能有多大分量呢?我專門為你夾來的……”
在她深情專注的盯視下,主編只好拿起筷子夾起丸子送入口中。
宴請結束回來的路上,主編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你選一篇,登上去!如此執著的人,應該讓她發表作品的夢想成真,而不是落空!”
音樂家
那一年,CCTV-3和CCTV-6在主打節目的間隙里,不斷推出全國各地以生態旅游為主題的MTV,直接催生了地方官員以同類形式制作宣傳當地旅游的音樂風光片熱潮。
經濟發達地區搞這些玩意兒是比較熱衷的,也是比較輕松的,大不了花幾個錢的事,看著舒心,聽著悅耳,宣傳地方,促進旅游,名聲在外,政績上也說得過去。
但小地方、窮地方怎么辦?只能照著老虎畫貓。這些地方的官員是這樣想的:你請的是名家、名導、名演、名唱,上的是CCTV;我呢,我請當地的詞曲作家,錄制成歌曲,轉換成手機彩鈴,在全縣傳唱,在廣播里播放,總不成問題。

音樂家和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被請去采風、創作歌曲的。
音樂家的名氣比我大一些,年齡也比我大出那么一小截兒。他是土生土長的音樂人,對當地民歌、謠曲、神調爛熟于心,又在中央音樂學院深造過,他所創作的歌曲,風格上是濃得化不開的鄉土情調,冷不丁地會加進去那么點兒空靈縹緲的學院味道,所以大受歡迎。
音樂家打電話給我:“你想帶誰就帶誰,反正吃喝拉撒都由縣上管,來去一周時間差不多了?!?/p>
我那時恰巧單身,就約了一位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女朋友。她沒有正經職業,是個跑保險的,隔三岔五到銀行溜一圈兒,查查她所簽署的那些保險單金額是否到賬,所以樂意跟我到山區小縣以著名詞作家女朋友的身份散散心。
一見面,音樂家就直了眼睛將我女朋友從頭細瞅到腳面。六月天,氣溫高,女朋友穿得少,也就是在關鍵部位安置了幾片“盾牌”,細高跟鞋,又沒穿絲襪,十個腳指頭像十枚紅豆,不停地蹦跳。
音樂家說:“涼快是涼快,但不適合山野小路?!?/p>
女朋友天真地問:“還要到山野里去???”
我說:“起碼,要實地看看吧?!?/p>
女朋友對音樂家說:“到了縣城,我買一雙旅游鞋。”
等女朋友不在跟前時,音樂家搖著滿頭白發說:“你干嗎背著石頭上山???”
我說:“你不是說……”
音樂家用五指梳理著頭發說:“我是提醒你,別帶著……縣里面好女人多的是。走吧?!?/p>
音樂家的滿頭白發,并不代表他年紀有多大。他是少白頭。但這頭濃密的白發,為他的知名度和權威性幫了不少忙。
山里面果然好風景。
首先是涼,自然風;其次是綠,哪兒都是草和樹;再就是靜,是那種大自然悄然生長的靜,讓人既感到遼闊寂寞,又在心底里揣著一點兒疑懼的靜。
這個縣盛產一種野生果,秋天成熟的時候一嘟嚕一嘟嚕綴滿枝條,像大火燃燒起來那樣紅,現在全綠著。女朋友就有點兒生氣,說:“干嗎不在秋天來采風創作?這野果也不能吃。”
音樂家拍拍女朋友翹起來的屁股:“現在也能吃。小馮,給女嘉賓拿瓶沙棘汁來?!?/p>
開車拉我們采風的縣委宣傳部司機小馮,是個不走路都氣喘的大胖子。聽到吩咐,他像孕婦一樣挺著肚子抱著幾瓶黃顏色的沙棘汁艱難地走過來,滿臉滿脖子的汗。
女朋友跑去接沙棘汁。她穿著音樂家在縣城給她買的旅游鞋。本來我要買,音樂家說第一次見我女朋友,權當是送個見面禮。我看了一眼女朋友的背影,轉過臉瞪著音樂家說:“你不該拍她的屁股?!?/p>
音樂家一臉詫異地說:“又不是你老婆。”
女朋友喝著酸甜爽口的沙棘汁,嚴肅認真地對我說:“你真該為沙棘果寫首歌?!庇洲D過身對音樂家說:“你來譜曲吧。”
“好!”音樂家仰頭灌了一氣沙棘汁,說:“就憑你剛才這一笑。”
對著我是嚴肅認真的表情,轉過身就成笑臉了?
吃晚飯的時候,大家都坐在圓桌邊等待上菜。音樂家拿過去用來泡八寶蓋碗茶的空碗,將飯桌上放著的醋壺里的醋倒在碗里,一仰脖喝了個干凈,我女朋友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用不著大驚小怪,這里的醋特別好喝,完全可以當飲料,不信你嘗嘗?!币魳芳移髨D勸我女朋友也來一碗。
我沉著臉用手攔著:“別。再鬧我真吃醋了?!?/p>
滿桌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從山區小縣回來后,我傳給音樂家兩首歌詞讓他譜曲。大合唱的歌詞,署的是書記和縣長的名字,署我名字的那一首歌叫《沙棘姑娘》。后來我聽說,大合唱只在縣上會演的時候唱過一次,倒是《沙棘姑娘》制作成了手機彩鈴,到現在還有人用。
我還聽說,音樂家和我女朋友結婚的時候,婚禮現場播放的也是《沙棘姑娘》,純音樂,沒有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