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六的下午,我剛剛從老人院回來,就接到了工作人員瑪利亞的電話。在電話中,她平靜地說:“那個德國老兵估計不行了!”
不行了?不是半個小時前還好好的嗎?我急忙掉轉車頭再次奔往老人院。今年以來,我終于有了一點兒屬于我自己的時間,開始到老人院做義工了。這是我一直想做的工作,可是誰知道自我走進老人院的第一天起,就開始后悔。那天,我剛到前臺,接待我的正是瑪利亞,那是我們第二次相見。她當時正被一個老人纏著,臉上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她不停地說:“請您回去,我可以幫您給您的兒子打電話。”
“不,我不要跟我兒子說話!我要跟埃芬伯格說話!我要跟埃芬伯格說話……”那個老人就這樣一直喊著,情緒激動,手舞足蹈,一只手向前伸著,像是要打人的樣子,我嚇了一跳。
我剛剛走到他的面前,他的情緒突然穩定下來了,他看著我說:“你認識埃芬伯格是嗎?我要跟他說話!”
我看了看瑪利亞,想知道這個老人嘴里的埃芬伯格到底是什么人。可是瑪利亞茫然地對著我搖頭說:“沒有人知道,我到這里工作6年了,他過一段時間就要找這個人。可是,沒有人認識,就連他唯一的兒子也不知道。他已經90多歲了,我們怎么知道這個人是誰呢?也許是他的親人吧,不然也不會如此強烈地想見他。”
好不容易將95歲的艾爾塔送回了房間,瑪利亞長長地出了口氣。她說:“艾爾塔是參加過二戰的德國老兵,在這里居住已經快20年了。這幾年,他的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似乎總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就喊著要找這個叫埃芬伯格的人。每一個人都曾經試圖為他找到這個人,但是連他的兒子都一點兒也沒有聽說過,問他他又什么也說不出來,到哪里去找呢?”
瑪利亞談起艾爾塔,臉上滿是厭惡,她說:“簡直難纏死了!以后你得離他遠點兒,不然被他纏上就要煩死了!”
從瑪利亞的嘴里,我對這個叫艾爾塔的德國老兵有了初步的了解,因此我盡量躲著他。誰知道,在以后做義工的過程中,艾爾塔每次看到我,都會叫住我,而且態度友好得似乎有點兒令人難以置信。他那張經過近一個世紀的風雨洗禮的臉上,皮膚干枯,一條條皺紋順著枯樹皮一樣的皮膚阡陌縱橫。兩只手上也是青筋暴突,毫無血色。第一次見到參加過二戰的德國老兵,誰聽了心理上都多少會有點兒反感吧。每次見到艾爾塔,我的腦海里都會閃現出電影中戰火紛飛、同胞一個個倒在血泊中的鏡頭。因此,對這個近百歲的老人,我很自然地產生厭惡。
因此,我每次都想盡力地回避他。
艾爾塔卻偏偏有一雙奇好的眼睛,每次我想悄悄走過去的時候,都會被他叫住。
“你是中國人嗎?”
他每次都問我同樣的問題。
在得到肯定答復后,他的臉上總是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然后目光呆呆地望著院子里的大樹說:“我栽的樹如果還活著,也應該這樣粗了。”院子里是一棵很大的法國梧桐,春天正花開旺盛。他目光呆滯地望著樹。
在老人院很長時間,只看到他唯一的兒子來看過他一次,而且來去匆匆,臉色陰沉。兩個人似乎還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隱約聽到艾爾塔的兒子說:“我到現在還覺得恥辱,也許你當時無可奈何,但是我就是覺得恥辱!”
不久,他的兒子摔門而去。
自從那次以后,艾爾塔兩天都沒有吃東西,之后他又大病了一場。
以后很長時間,我都沒有見到艾爾塔。
我的腦海里閃著各種各樣的疑問。當我回到老人院的時候,艾爾塔已經走了。
在整理艾爾塔遺物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本已經發黃的日記本,是用德語與英語兩種語言穿插寫成的。在日記中,他的兒子終于找到了埃芬伯格。
“埃芬伯格是一個猶太人,我沒有殺他,他逃到中國上海去了,我想找到他……”艾爾塔在他的日記中,多次反復地寫著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