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說,詩歌源自勞動號子。把口里哼著的“嗨呀”變成吟誦的“快哉”,口語就變成詩句,有了傳世的高雅。
舞蹈呢,有人說,是對勞動的模仿,是源自巫術(shù)的乞求,是游戲的表情,難得有定論。畫上延續(xù)千百年的彩妝,舞蹈有著高冷的外衣。有人從最初以舞為生的舞者藝伎,推斷這門高雅藝術(shù)出身并不高冷,而是典型的底層敘事。
這個理,遇上棗強后,我相信了。
棗強的家住在西河鎮(zhèn)海拔最高的建設(shè)村。那里確實需要建設(shè),山老高,路老彎,這兩年“村村通”,有了毛坯路,遇上雷雨天,越野車還是上不去。
這里和每一個邊遠的村子沒有兩樣。棗強也和山上的村民沒有兩樣,舉止相似,膚色基本一致。就像灶門上掛的老臘肉,每個人臉上凹下去的地方是黑色,凸起來的地方則黃中帶黑。膚色白皙豐腴的人呢?比如棗強的女兒,桂枝,早都去平原大壩進廠做工了,再不指望山里的田土過日子。
好在棗強也是五十掛零的人,習慣了這山里的風,習慣了頭上的雨腳下的泥。臉色黑或者白,棗強從來也沒有想過。如果真要追溯棗強臉色紅潤的時光,應(yīng)該是念初中那陣子了。
初中。棗強用回到上輩子的勁兒去想,課桌書本老師,都被時間的風磨得粉碎,卷得不知去向,些許的印記是讓自己輟學的那部電影《霹靂舞》。
那陣子,鎮(zhèn)上電影院連放了7天《霹靂舞》。叮叮咚咚的鼓點敲得人心急氣喘,河里水緊魚躍。
省了一周菜金,兩次翻墻而出……第三次從電影院出來,棗強一拍大腿,不讀書了。
不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動作勾住了棗強的眼神,他迷上的是主角馬達帥到指尖發(fā)梢的放松感。
棗強說不讀書,家里人還以為棗強要出去打副業(yè),說:“好,反正認幾個字也上不了天。”
聽說輟學是想去學跳舞,大家看看棗強,確認沒有鬼上身的跡象,就各自忙去了。
第二天棗強就輟學了。他用書包裝著兩件白襯衣,沒有人留意他啥時候出的門。太陽落坡的時候,棗強踩著最后一絲晚霞又回來了。
灶里的火剛點燃,白色濃煙四躥,遮住了他的眉目。
“腸子里的紅薯倒騰干凈了?跳舞?還跳六呢!”
那天夜里,棗強窩在被子里流淚,一直哭到入夢。他看見自己站在路邊等車,天上下著雨,臉上掛滿水流,憋得透不過氣來。車子沒有來,就像白天鎮(zhèn)上的班車沒有來。
天亮后棗強來到棺山坡,坡前樹木蔥郁,圍住一大塊草壩。他在壩子里坐到腰痛,站起來,又想起節(jié)奏感強烈的霹靂舞曲,身上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他用盡力量配合心里的旋律起舞,直到癱倒在草叢里。那一刻,他眼睛發(fā)澀,卻再沒有水流出來。
流淚這件事再沒有出現(xiàn)在棗強的生活里。
棗強的生活就剩下一件事情——侍弄家里的土地。這可是做不到頭的一件事,人這輩子能做幾件事?
后來,大哥去建筑工地做澆筑模具,老二手巧,進了廠,小妹在打工的江蘇成了家。只有棗強沒有外出。出去,或者不出去,都是求生活。
上個星期天,棗強收到桂枝從江蘇寄來的一部長虹手機。手機聲音蠻大,在屋里響起來,隔八丈遠也聽得清楚。
棗強喜歡摁下免提。手機里女人和外孫的聲音響亮,家里就多了一份鮮活的生機。
中午女人打來電話,問棗強吃飯了沒有。棗強說:“沒有吃你來給我做?有這空閑還不如拎桶水去澆地。”
話是這樣說,不過掛手機的手就有些缺準頭兒,連著摁了幾下,手機又響了起來——是手機內(nèi)存的音樂。
鼓點激烈,節(jié)奏明快。霹靂舞曲的聲音很大,循著耳道撲來,一把將棗強的心撕開一道縫兒,馬上又從那里鉆進血管,一股一股隨著血脈往頭上涌,將腦仁漲得風吹不進水潑不入。
棗強站起來,從腳心到發(fā)梢,每個細胞都開始跳躍,腳趾到手指每個關(guān)節(jié)隨著樂曲顫動。
凌空拔河、空手擦鏡、太空漫步,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從棗強的身上展示出來。雙手高舉的剎那,棗強緩步后退,他好像看見自己在空壩上揚場的瞬間。
一轉(zhuǎn)身,棗強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黃褐色的臉上泛著亮光,動作堅決有力,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他再次高舉雙手,好像攥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拎在了空中,自由漫步。
在音樂中他牢牢地控制著自己,從每次呼吸,到每根毛發(fā)、每塊肌肉。這一刻,棗強覺得自己就是那個《霹靂舞》里的舞者馬達,眼前豁然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