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亞 夏玥
作為計算社會科學的分支,計算式宣傳(Computational Propaganda)是隨著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出現的新概念,它指的是在網絡尤其是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對受體進行定向數據收集、分析和評估的基礎上,通過智能機器人等軟件程序模仿人類進行信息傳播與在線互動,以影響與型塑輿論的宣傳手段。計算式宣傳是技術與政治在社交媒體平臺、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等前沿問題上的交匯點。盡管國際傳播領域還沒有針對這一議題展開全面、深入研究,但計算式宣傳在全球范圍內的普遍應用已經顯現出現實和潛在的后果,構成了國際傳播在大數據時代的新挑戰。
一、計算式宣傳的原理與方法
計算式宣傳基于大數據時代人類傳播行為的可計算性。個體的數字化生存狀態及基于個體互動產生的群體涌現行為產生了多維度、多面向的海量數據。物聯網進一步將射頻識別、紅外感應器、全球定位系統、激光掃描器等信息傳感設備與互聯網結合,進行信息交換和通信。生活中的日常物品被媒介化,即使個體不直接接入互聯網,其行為數據也被記錄、儲存在政府或企業的數據庫中。計算社會科學通常使用以兆兆字節或千兆字節為單位的大型復雜數據集,通過信息自動抓取、社會網絡分析、復雜性模型等計算或算法解決方案從這些數據中生成模式和推論,檢測、研究社會學理論在各種領域的適用性。①計算式宣傳是計算社會科學典型的應用場景。理論上,計算式宣傳主要包括對目標受眾的計算、對傳播路徑的計算以及對傳播內容的計算。
對目標受眾的計算。分析用戶發帖內容及頻率、關注話題等線上數據并結合線下數據源來劃分持有不同政治意見的用戶群體,預測受眾的偏好、傾向和未來行為。在線聊天過程中,機器人還能根據受眾反應調整對受眾個性、喜好、心理需求的判斷,靈活地改變談話內容以更好地訴諸受眾的利益、情感或心理需求,讓其更容易接受某種觀點,增加說服效果。
對傳播路徑的計算。這是通過應用大數據分析和多元主體建模等計算社會科學方法,確定特定輿論議題的生成態勢、傳播路徑、傳播規模、速度及分布的狀態,分離出促進意見擴散的關鍵節點及其特征閾值。
對傳播內容的計算??梢哉{整信息框架或訴求點,設計出最具說服力的信息內容,并檢測不同信息文本的傳播效果。改變信息文本的若干措辭可以顯著而有力地激起受眾的情緒反應,擴大傳播效果。
在算法基礎上,計算式宣傳使用半自動或全自動的機器人(Bot)模仿真實用戶,以遠低于人工的成本和遠高于人工的效率進行信息的大范圍傳播與擴散,來改變輿論環境中信息及意見的比重,形成制造支持或反對某一政治人物或政治議題的“意見氣候”。換言之,計算式宣傳是規模指數化、手段數字化、效果精確化的宣傳模式。
從實踐來看,計算式宣傳主要有以下三種方式。②這三種方式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往往被混合使用。
一是通過社交機器人大量發表政治評論或者點贊、轉發,形成高頻詞,用來增加政治人物或議題的曝光度,以將其塑造成主流民意的代表。韓國國家情報局曾在韓國總統大選期間,通過中介機構發布了120余萬條推特信息來引導公眾支持樸槿惠。在推特上,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是僅次于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最受關注的政治家。但是他4590萬粉絲中有60%是虛假賬戶。莫迪使用社交機器人提升民望。2019年2月,推特平臺上在短短兩天內出現了777,000次標識了標簽#TNwelcomesModi的推文,提及到莫迪對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的訪問。
二是使用路障機器人打壓反對者的聲音。某一政治行為體可以利用機器人大量轉發反對者使用的關鍵詞標簽,但具體的信息內容是跟這一標簽相反或無關的。這令反對者很難再使用這一標簽進行信息傳播或與同伴交流,這能阻礙或中斷持反對意見的傳播,破壞反對者之間的聯系。
三是傳播虛假新聞。仿照專業新聞網站發布不實報道,意在抹黑、煽動、轉移注意力、制造分離傾向等。網絡巨魔(Trolls)和推送垃圾郵件(Spammer)是兩種常見的方式。巨魔以虛假或斷章取義的新聞為基礎,煽動種族主義、仇外心理、仇視同性戀、厭惡女性等極端情緒。WhatsApp即時聊天軟件是受虛假信息影響最大的平臺。WhatsApp的端對端(end-to-end)加密特性限制了平臺甄別、限制虛假信息的能力。垃圾郵件則錨準政治意見模糊的受眾,長時間推送有針對性的信息,以影響受眾形成對己有利的政治觀念。
二、全球范圍內計算式宣傳運用的現狀
從2017開始,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采用計算式宣傳引導和型塑公眾意見與態度,以影響政治進程、施加社會控制。2019年,牛津大學計算式宣傳研究小組發布了《虛假信息的全球秩序》研究報告,這份報告顯示:采用計算式宣傳的國家數量從2017年的28個增長為2018年的48個,到2019年則增長為70個。③
這份報告發現,政府機構和政黨仍然是計算式宣傳最重要的使用者。同時,私人公司、民間社會組織及個體對計算式宣傳的應用呈現上升趨勢。但是,他們的活動很大程度上是政府支持的結果。在70個國家中,25個國家/地區的國家行為體與提供計算宣傳服務的私人公司或戰略傳播公司合作;30個國家/地區的政府與公民或民間社會組織之間進行過正式協調。
從目的上看,政府發起的計算式宣傳主要為了實現以下五種目標:散布支持政府和政黨的宣傳信息;攻擊和抹黑反對派和競爭者;分散和轉移批評者在重大事件上的注意力;制造分離主義傾向、兩極化趨勢,以及通過騷擾和人身攻擊抑制公民政治參與。目前來看,以使用計算式宣傳支持本國政府、攻擊反對派和壓制公民參與這三方面的活動最為突出。
在具體策略上,散布虛假信息或建立被操縱的媒體是最常見的手法。有52個國家使用了表情包、創建假視頻、建立虛假新聞網站或操縱媒體等手段來誤導目標公眾。有些國家還利用在線和離線的用戶數據和購買社交媒體廣告的方式,面向特定的目標群體傳播虛假信息。
在計算式宣傳的規模和持久度上,各個國家出現了明顯的差異,某些國家的計算式宣傳只短暫地出現于大選等重大事件期間,而在另一些國家,計算式宣傳嵌入了特殊部門的專業機構,已經成為穩定、持久的政治活動。這主要是由不同國家在這一領域的預算投入、所具備的技術水平以及宣傳的意愿所決定的。
目前,絕大多數國家主要將計算式宣傳應用于國內政治傳播,但是也有一些國家的宣傳團隊,在人員、專業性和資金上都有絕對的優勢,不僅影響國內政治輿論走向,也在干擾海外公眾對于本國和其他國家的政治判斷。例如,伊朗就被發現在臉書上擁有600多個頁面、群組和賬戶,針對中東、拉丁美洲、美國和英國的用戶進行計算式宣傳,其中一些賬戶偽裝成美國公民推動反沙特和反以色列的言論。在推特上,伊朗也被曝光有近800個賬號,使用阿拉伯語推廣支持伊朗政權新聞網站,宣揚支持伊朗政府的政治主張,其中包括對沙特阿拉伯的批評和對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的支持。④
根據不同國家對計算式宣傳的運用規模和影響范圍可以大致分為四個等級(如表1所示)。
三、計算式宣傳對中國國際傳播的挑戰
計算式宣傳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能為本國所用,將政府支持的信息項目嵌入目標公眾的社交網絡,隱蔽地通過控制信息、影響渠道和有效接觸受眾的方式,更有針對性地施加影響、制造認同,營造有利于推行本國外交政策的外部環境;另一方面,其他敵對國家及非國家行為體也能以同樣的技術、較低的成本大量散播虛假信息,在目標公眾中制造分裂與仇恨,歪曲事實,操縱輿論,這會極大增加向世界說明本國真實、客觀情況的難度。
從最新的發展動向來看,美國一方面占據國際話語權的制高點,指責中國、俄羅斯等國家通過計算式宣傳損害美國國家利益,同時“以算法對抗算法”,試圖通過最新的技術工具來阻止、消解計算式宣傳對美國的負面影響。2019年8月,美國國務院下設的全球接觸中心推出了假信息云(Disinfo Cloud)技術平臺,為政府部門提供符合本部門特定需求的技術或工具,以更有針對性地甄別和回擊外國政府散布的虛假信息。
前述研究報告《虛假信息的全球秩序》也將中國標記為通過使用計算式宣傳進行國際傳播的高等級水平國家,但對中國而言,實際情況恰恰相反。相關研究顯示,中國非但沒有在臉書、推特等社交媒體平臺上大規模地進行計算式宣傳,反而正在遭受計算式宣傳對中國國家形象造成的負面影響。牛津大學吉利安·博爾索弗等研究者的一項研究采集了2017年2月21日至4月8日這六周里推特上發布的所有有關中國及中國政治的推文,包含來自254,132個獨特賬戶的1,177,758條推文。數據挖掘與分析顯示,推特上與中國政治相關的信息是被少數聲音所主導的。在全部推文中,近30%的推文是由排名前100位的發帖用戶發布的。這100名賬號中,沒有一個“用戶”持有支持中國的立場,有5成是社交機器人賬號,傳播了大量有關西藏、新疆、臺灣等領土問題、人權問題、中國國內社會治理問題上的反華意見。其中,4個在2016年至2017年創立、標記地址在美國的賬號迄今已發布了14,000至37,000條反華推文。社交媒體平臺上失衡的輿論格局讓這位學者得出結論:中國似乎經放棄了推特平臺上的計算宣傳戰。⑤
在這種形勢下,僅僅通過民間力量發起的“帝吧出征”“飯圈女孩保護中國”等反宣傳活動,來澄清有關中國問題的真相是遠遠不夠的。有關部門需要正視這一問題,包括加大對計算式宣傳原理、模式與技術的研究,避免將傳統媒體時期“西強我弱”的國際傳播格局繼續延續到互聯網時代,以開拓中國國際傳播的新局面。從某種程度上,這要取決于我們面對挑戰時有多大的智慧和勇氣來進行理念革新、制度建設和資源整合。
(本文系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新聞傳播業歷史與現狀研究”和教育部重大公關項目“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分別為:17JZD042和15JZD032。外交學院國際經濟學院2016級本科生劉晴、外交學院2019級研究生邵魁卿為本文搜集了部分數據,特此感謝。)
「注釋」
①S. Shorey, Philip & Philip N. Howard (2016). Automation, Big Data, and Politics: A Research Review.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10, 5032–5055 1932–8036/20160005.
②Samuel C. Woolley (2017). Computational Propaganda and Political Bots:An Overview. In U.S. Advisory Commission on Public Diplomacy, Can Public Diplomacy Survive the Internet? Bots, Echo Chambers, and Disinformation, Washington D.C,pp. 13-17.
③Samantha Bradshaw & Philip N. Howard(2019). The Global Disinformation Order: 2019 Global Inventory of Organised Social Media Manipulation. Working Paper. Oxford, UK: Project on Computational Propaganda. comprop. oii.ox.ac.uk.pp. 17-20.
④Mona Elswah, Philip N. Howard and Vidya Narayanan. “Iranian Digital Interference in the Arab World”. Data Memo 2019.1. Oxford, United Kingdom: Project on Computational Propaganda.
⑤Gillian Bolsover & Philip Howard (2018): Chinese computational propaganda: automation, algorithms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information about Chinese politics on Twitter and Weibo,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 DOI: 10.1080/1369118X.2018.1476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