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孫《淮南子雜志》讀書筆記

喬慧

一、《淮南內(nèi)篇》第四《地形訓(xùn)》“鎬出鮮于”

鎬出鮮于。凉出茅盧、石梁。鮮于、茅盧、石梁，皆山名也。郭璞《山海經(jīng)注》引此，作“薄出鮮于”。劉績曰：“鎬、薄必有一誤。”引之曰：“《北山經(jīng)》薄水注引此文，則‘薄非誤字可知。‘鎬與‘薄形聲皆不相似，‘薄字亦無緣誤為‘鎬字。蓋‘鎬字下有出某山之文，而今脫之。‘薄出鮮于又脫‘薄字，故混為一條耳。”

張雙棣案：《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曰：“蟲尾之山，薄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黃澤。”郭璞并未注，王念孫以何為據(jù)，待考。

案：“薄”與“亳”古音通。《呂氏春秋·具備篇》曰：“湯嘗約于韋薄矣。”高誘注：“薄或作亳。”《說文》曰：“鎬，溫器也。叢金高聲。武王所都，在長安西上林苑中，字亦如此。乎老切。”《說文解字注》曰：“亳，叢高省，乇聲，旁各切。湯起于亳。古亦借薄為之。”后“鎬”與“亳”常連用，《后漢書·班固列傳》曰：“至乎三五華夏，京遷鎬亳。”“鎬亳”同義連用，故“亳”與“鎬”可能通，“薄”非誤字，或是最初“薄”與“亳”通，后而訛誤為“鎬”。

二、《淮南內(nèi)篇》第五《時(shí)則訓(xùn)》“白鐘”

孟秋之月，西宮御女白色，衣白采，撞白鐘。王念孫案：“‘白鐘之‘白，因上文而衍。春鼓琴瑟，夏吹竽笙，秋撞鐘，冬擊盤石，‘鐘上不宜有‘白字。而《北堂書鈔·歲時(shí)部》二、《藝文類聚·歲時(shí)部》上、《太平御覽·時(shí)序部》九、引此皆有‘白字，則其誤久矣。”

王紹蘭案：“‘白鐘之‘白非衍文。春言鼓琴瑟，夏言吹竽笙，冬言擊盤石，皆三字為句。若此文無‘白字，但言撞鐘，則句法參差，非其例矣。且石即盤也，‘盤下加‘石以足句，猶‘鐘上加‘白以足句耳。《管子·五行篇》：‘昔者皇帝以其緩急作五聲，以政五鐘，令其五鐘，一曰青鐘大音，二曰赤鐘大心，三曰黃鐘灑光，四曰景鐘昧未名，五曰黑鐘隱其常。‘景鐘與‘青鐘、赤鐘、黃鐘、黑鐘并列，則‘白鐘即‘景鐘也。《說文》：‘顥，白貌。從頁，從景。是景與

白之證。”

劉文典曰：“王紹蘭說是也。本篇“撞白鐘”句凡三見，豈得盡為衍文？”

于大成曰：“類書引此，自《雜志》所引外，別見《書鈔·禮儀部》七（卷八十六）、《御覽·皇親部》十一（卷一百四十五）、《樂部》十三（卷五百七十五）及《事類賦》注五，并有“白”字，“白”字不當(dāng)盡為衍文，《雜志》說非是。”

案：王念孫認(rèn)為“白”字為衍文，且認(rèn)為衍文產(chǎn)生的時(shí)代久遠(yuǎn)，但未提供證據(jù)。據(jù)《淮南子》“天子衣白衣，乘白駱，服白玉，建白旗”，其皆三字為句，且內(nèi)都含有“白”字。高注：“白，順金色也。”《說文》曰：“景，光也。從日京聲。居影切。”光可為順金色，與高注合。故“景”即“白”也，“白鐘”即《管子·五行篇》中的“景鐘”，所以“白”字非衍文。

三、《淮南內(nèi)篇》第六《覽冥訓(xùn)》“非乃得之也”

其得之，乃失之。其失之，非乃得之也。王念孫案：“‘非字義不可通，衍文也。”高注云：“自謂失道，未必不得道也。”則無“非”字明矣，劉本作“其失之也，乃得之也”，此依《文字·精誠篇》改。

俞樾云：“‘非上脫‘未始二字，‘非下衍‘乃字，本作‘其失之，未始非得之也，故高注云：‘自謂得道，乃失道者也。自謂失道，未必不得道也。各依正文為說耳。《文子·精誠篇》曰：‘其得知也，乃失之也。其失之也，乃得之也。雖用《淮南》文，然意同而字句固小異矣。不得據(jù)彼改此，而轉(zhuǎn)與高注不合也。”

于鬯云：“‘非乃得之也，‘也讀‘邪。”

吳承仕云：“朱本《注》‘自謂得作‘自謂得道，有‘道字是也。自謂失道，與自謂得道對文成義。”又案：“本文‘也字，疑當(dāng)讀為‘邪。”

楊樹達(dá)云：“王、俞二說皆非也。‘也與‘邪同。‘其失之，非乃得之邪，乃反問之辭。偽撰《文子》者不知《淮南》之‘也字當(dāng)讀為‘邪，故去‘非字，不可從也，乃王氏據(jù)以衍‘非字，俞氏又據(jù)《注》文校增‘未始二字，皆從免庸人自擾，而俞氏尤其謬。果本文作‘其失之，未始非得之也，則文義已明，高氏不必設(shè)注矣。”于省吾、蔣禮鴻與于鬯、吳承仕、楊樹達(dá)說同。

案：王念孫認(rèn)為“非”字是衍文，據(jù)高注判斷，注中無“非”字，且與原文意思不盡相同。所以從訓(xùn)詁角度判斷并認(rèn)為是原文錯(cuò)誤，未提供證據(jù)。或高注有誤也未可知。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也與邪同，從邑牙聲，以遮切。”《讀書雜志·史記》第六曰：“至《禹本紀(jì)》《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念孫案：索隱本出‘余敢言也四字注曰，‘余敢言也，謂《山海經(jīng)》難可信耳。據(jù)此則正文本作‘余敢言也也與邪同。”《讀書雜志·淮南內(nèi)篇》第二云：“夫與蚑蟯同乘天機(jī)，夫受形于一圈，飛輕微細(xì)者，猶足以脫其命，又況未有也（也與邪同）。”故楊說是，“也”與“邪”同，《淮南子》原文與高注相符合。

四、《淮南內(nèi)篇》第六《覽冥訓(xùn)》“煙”

旱云煙火，涔云波水。引之曰：“‘煙，當(dāng)為‘熛字之誤也（高《注》同）。《說文》：‘熛，火飛也。讀若標(biāo)。《一切經(jīng)音義》十四引《三蒼》曰：‘熛，迸火也。‘旱云熛火，涔云波水猶言旱云如火，涔云如水耳。‘熛火與‘波水對文，若作‘煙火，則與下句不類矣。又《齊俗篇》譬若‘水之下流，煙之上尋也。‘煙，亦當(dāng)為‘熛。熛之上尋，猶言火之上尋，故與水之下流對文。《天文篇》曰：‘火上尋，水下流。是其證也。若以‘煙水相對，則非其旨矣。《藝文類·聚火部》：煙下引此作煙之上尋，則此字之誤已久。又《人閑篇》：‘百尋之屋，以突隙之煙焚。‘煙，亦當(dāng)為‘熛。突隙之煙，不能焚屋，明是熛字之誤。《說林篇》曰：‘一家失熛，百家皆燒。是其證也。《太平御覽·蟲豸部》四引此正作‘突卻之熛。世人多見煙，少見熛，故諸書中熛字多誤作煙。說見《呂氏春秋·煙火下》。”

楊樹達(dá)云：“‘煙字不誤，王校非也。《說文·火部》云：‘煙，火氣也。煙為火氣，故云煙火，猶波為水文，下句云波水也。煙火與波水正相對，王云與下句不類，非也。《主述篇》云：‘飛鳥之歸若云煙。惟煙與云類，故彼文以云煙連言，而此文以煙擬云。若熛為迸火，豈有云而類火之迸散者乎？王氏亦如知其義難通也，則云：‘旱云煙火，涔云波水，猶言旱云如火，涔云如水，果如其說則上文‘山云草莽，水云魚鱗，亦可云山云如莽，水云如鱗乎？且此文本之《呂氏春秋·應(yīng)同篇》，彼文亦云湮火，尤其明證。王氏既校改此文，又欲改《呂氏春秋》之文，必欲盡滅其跡而后已，可謂蔽之甚者矣。”劉文典與楊說同。

于省吾云：“《說林篇》：‘宮池涔則溢注云‘涔，多水也。《莊子·大宗師》‘滀乎進(jìn)我色也，《釋文》引《簡文》注：‘滀，聚也。《達(dá)生》‘忿滀之氣，《釋文》引李注：‘滀，結(jié)聚也。涔云謂含雨醲厚之云也。《注》謂云出于涔，似于本義未符。涔云與上句旱云對文，以是明之。”張雙棣按：“于省吾說是，《呂氏春秋·應(yīng)同篇》‘涔云作‘雨云，可證于說。”

案：王念孫從訓(xùn)詁對文角度認(rèn)為“煙”應(yīng)為“熛”，認(rèn)為此類錯(cuò)誤很多，《太平御覽·蟲豸部》四作“熛”正確。錯(cuò)誤的原因是“熛”少見。《呂氏春秋》曰：“平地注水，水流濕。均薪施火，火就燥。水流濕者先，濡火就燥者先，然山云草莾，水云角，旱云煙火，雨云水波。”明確為“煙火”，此“煙火”與“水波”相對為文，明確無誤。故楊說是。

五、《淮南內(nèi)篇》第八“太清之始”

太清之始也，和順以寂漠，質(zhì)真而素樸。高注曰：“太清無為之始者，謂三皇之時(shí)。”念孫案：“太清之始，‘始當(dāng)為‘治，字之誤也。自‘和順以寂漠以下二十三句，皆言太清之治如此也。高注當(dāng)云：‘太清句，無為之治也。句今本作‘太清無為之始者，文不成義。后人所改也。《文選·東都賦》注、《后漢書·班固傳》注，引此并作‘太清之化，又引高注曰：‘太清無為之化。‘治字作‘化，避高宗諱也。則其字之本作‘治明矣。《太平御覽·天部十五》引作‘太清之始，亦后人依誤本改之。其《竹部》一引正作‘太清之治。《文子·下德篇》作‘清凈之始者，和順以寂寞，質(zhì)真而素樸，是其明證矣。”

案：王念孫認(rèn)為“始”當(dāng)為“治”，為“始”則“文不成義”。“始”為“后人所改也”。

劉文典在《淮南鴻烈集解》中案曰：“王說是。宋本‘始正作‘治。”

劉精盛《王念孫的訓(xùn)詁理念與實(shí)踐研究》中，認(rèn)為原文確實(shí)應(yīng)當(dāng)為“始”，但作“始”并非文不成義。因?yàn)楣艜笆肌迸c“治”聲符同，字相通用，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云：“始，假借為治。”《爾雅·釋詁一》曰：“初，始也。”赫懿行《爾雅義疏》云：“始，與治通。”《經(jīng)義述問·爾雅上》曰：“《荀子·禮論篇》‘所以別貴始，《史記·禮書》‘始作‘治。”今案：“太清之始”，王念孫不用通假說，因“始”引文多作“治”，更有作“化”者，說明引者所見本正文和高注“始”本作“治”，因諱唐高宗李治名而改。贊同“始”當(dāng)作“治”，但認(rèn)為王念孫的校勘內(nèi)容有不恰當(dāng)?shù)牡胤健?/p>

由此可知，“太清之始”當(dāng)作“太清之治”，王念孫此番改動，當(dāng)屬正確。

六、《淮南內(nèi)篇》第廿“市買不豫賈”

孔子為魯司寇，道不拾遺，市買不豫賈。念孫案：“‘買字，卽‘賈字之誤而衍者也。市不豫賈，謂市之鬻物者，不高其價(jià)以相誑豫。誑豫見周官司市注非謂買者也。《荀子·儒效篇》曰：“魯之鬻牛馬者不豫賈。”《淮南·覽冥篇》及《史記·循吏傳》云：‘市不豫賈。多一‘買字，則文不成義，且與上句不對。”

案：王念孫認(rèn)為當(dāng)為“市不豫賈”，非“市買不豫賈”，多一“買”字，文不成義。古市、買單用同義，連用有買賣之意，非文不成義。市買，買賣也。故《淮南子》原文通，不能以‘不對而斷定原文多‘買字。《覽冥篇》與《史記·循吏傳》有云：‘市不豫賈，用不同詞語表達(dá)相同意思。”故原文正確。

（上海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