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安憲
人類生活于世界之中。世界上除人類之外,還有著各種各樣的事物。現在已進入全球化時代。人類以及各種事物的存在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不同民族、不同時代以至于不同人等,會對此有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認識。中國傳統哲學的基本態度是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共生、共在的,因此也是并且應當是和處、和諧的。共生、共在是事物的本然,和處、和諧是事物的應然。本然是強調本來如此,應然是強調應當如此。
共生、共在的核心是“共”。“共生”是說多種因素,共同生成了某一具體事物,任何一種事物,都是多種因素共同生產的結果。一株樹木的生成、生長,不僅需要種子、土壤,還需要陽光、水分。一件好的瓷器,不僅需要優良的土質作為基礎,還需要工匠精心的制作,需要嚴格認真的焙燒。一艘船舶、一輛汽車、一臺機器,是由多個系統、各個部件組成的復雜的結構,要使其正常運作,必須所有部件處于正常狀態,任何一個部件出現問題,都可能使整個系統無法工作。從事物縱向發展過程來看,從事物自身的經歷來看,事物的存在是“共生”;從事物橫向關系來看,從一事物與他事物的關系來看,事物的存在是“共在”。表面看來,任何一種事物、任何一個部件都是各自獨立的,其實,一種事物的所有組成部分都是緊密聯結在一起的,都不能與其他部分割裂開來。房屋的門和窗是安置在墻壁上的,墻壁毀壞了,門、窗雖然完好也不成其為門、窗。門與房是共在的,門與墻是共在的,門與窗也是共在的。有此一,才有彼一;有彼一,才有此一。
“共生”強調事物的“既然”。“既”所突出的是事物的歷時性、持續性、綿延性,是事物的生成、生長、發育。“共在”強調事物的“實然”。“實”所突出的是事物的實存性、已然性、關系性,是事物的現實狀態,是一事物與他事物的關系。共生、共在的基礎是多元和合,多元和合是事物的根本,也是世界的根本。多元和合是世界大道。
中國古人早就認為世界上的各種事物均是多元和合的結果。中國古人認為,構成世間事物的基本材質是“五行”。《尚書·洪范》最先提出“五行”的觀念。“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尚書·洪范》)何以謂之“五行”?漢人董仲舒說:“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謂之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五行是宇宙間常行的五項最基本的東西。世間的一切事物并不是由單一元素組成的,而是由多種元素和合而成的。
“和”作為一種思想觀念,在中國有著非常久遠的歷史。甲骨文與金文均有“和”字,甲骨文接近于“龢”,金文接近于“咊”,后兩個字合一。《說文解字》解說“咊”曰:“相應也,從口,禾聲。”解說“龢”曰:“調也,從龠,禾聲。”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經傳多假和為龢。”由此可知,和與龢本為二字,和的本字是咊,后演化為和,其義為相應。龢的本義是協調。二字后來合為一字。咊與龢的主體部分是口與龠。口是嘴、是孔,龠是笛類的樂器。所以,“和”最初的意思與聲音有關,即聲音的相應、協調與和諧。
“和”字在先秦典籍中已有非常廣泛的使用。《周易》兌卦初九爻辭曰:“和兌,吉。”此處的“和”還是和諧的意思。《尚書·多方》曰:“不克敬于和,則無我怨。”此處的“和”既有和諧的意思,也有和順的意思。
至西周末年,史伯第一次將“和”與多元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將“和”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來加以論述。據《國語·鄭語》記載,史伯在與鄭桓公的對話中,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論斷。“和實生物”,是說世間的一切事物,確實是由“和”并且是因為“和”而生成生發的,“和”是事物和世界的本然,是事物和世界的本然形態。何謂“和”?史伯認為:“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生之……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國語·鄭語》)“以他平他”,“他”是相對于我而言的,“他”之外還有“他”。“他”之外的他者是另一個不同于“他”的他者。“以他平他謂之和”,意味著事物不是由單一元素構成的,也不是由兩個對立的方面或因素構成的,而是由多種元素和合而成的;世間的一切事物,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種最基本的元素和合而成的。
按照董仲舒的說法,五行之間的關系并不是一種靜態的平行的關系,而是有著嚴格的次序,此即所謂“天次之序”。這個順序就是木、火、土、金、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終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其父子也。”(《春秋繁露·五行之義》)五行之間這樣一個次序表達的是五行之間一種相生相克的關系,即“比相生而間相勝”(《春秋繁露·五行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這是“比相生”,比鄰的前者生后者;木勝土(間隔火),土勝水(間隔金),水勝火(間隔木),火勝金(間隔土),金勝木(間隔水),這是“間相勝”。金與木、水與火、火與金是一種對立、沖突的關系,因為金勝木、水勝火、火勝金,但是金與木之間有了水,水與火之間有了木,火與金之間有了土,情況就大不一樣,因為金生水而水生木,因為水生木而木生火,因為火生土而土生金,物與物之間的關系由原來對立的關系而成為相生相成以至于相互依賴的關系。這種相生、相成以至于相互依賴的關系與樣態,就是所謂的“和”。“和”的起因是多元共生、多元共在。因為多元共生、多元共在,所以是“和”。“和”是多元共生、多元共在的結果,也是多元共生、多元共在的必然要求。
史伯說“以他平他謂之和”。為了說明什么是“和”,史伯提出了一個與“和”相近的概念,這就是“同”。“和”是多種元素的融合、諧調與適中,“同”則是同一成分、同一元素的簡單的增加與堆積,所以“同”也是簡單、單一。史伯指出:“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國語·鄭語》)單一音符的綿延,只能是噪音;單一顏色的物品自然沒有什么文采;單一味道的食物不可能成為美味的飲食;單一的事物因為沒有比較,所以也無從評論,也不可能成為美好的事物。
春秋時期,齊國宰相晏嬰對史伯的觀點做了進一步的發揮。晏嬰通過食物與音樂的實例對“和”的形成與狀態做了生動的說明。他認為“和如羹焉”。美味的食物必須借助于多種調料并經過廚師精心調制方可形成。“聲亦如味”,音樂其實也是如此,各種音調:清濁、小大、疾徐、剛柔、遲速等,由于有各種變化與排列組合,才能形成美妙的音樂。晏嬰認為:“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春秋左傳·昭公二十年》)如果食物只是單一的味道,那么肯定很難吃;如果只是單一音符的持續綿延,那么肯定很難聽。各種各樣不同的因素,經過精心的調和與調節,才能組成最美的和諧。
“和”,意味著平安、和平、和睦。一物之外還有一物,此物之外還有他物。任何一物都必須承認、都必須正視、都必須接受自己之外還有他物這種事實,由此必須處理好與他物的關系。一物要處理好與他物的關系,必須樹立和處的意識。和處即與他物和平相處。共在必須是和處的共在,而不是有你無我、你死我活的存在。
從一事物與他事物的關系方面來看、從個體事物的角度來看,是和處,是物與物之間的和平共處;從各種事物共同組成的總體來看、從物與物以及人與物所共存的世界的總體來看,則是和諧。
“諧”,本義是音與音聲韻方面的一致或相近,聲韻相同或相近的音聯結起來,組成諧音。諧音疊加,成為一組、一個單元,謂之“和諧”。和諧所著重的是事物的整體狀態、總體面貌。從總體的角度講,每一組成部分、每一元素都正當、正常地發揮著自己的功能與作用,而又不妨礙、不危害其他組成部分、其他構成元素,總體才會處于和諧的狀態,否則,總體的和諧是不可能存在的。
孔子作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從個體人格與社會政治兩個方面對“和”做了高度的概括與闡明。孔子接續由史伯以來持續不斷的“和同之辯”。史伯和晏嬰以“和”與“同”來解說政治,孔子則將其運用于具體的人事。在孔子看來,君子與小人最直接、最直觀的區別就在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和而不同”,是對他人的意見既有肯定也有否定,對的就支持,錯的就反對,肯定與否定針對的是具體的事或意見,而不是針對具體的人。“同而不和”,則是要么全盤肯定,要么全盤否定,不是針對具體的事或具體的意見,而是針對具體的人。對我好的人,或我喜歡的人,說什么我都支持;對我不好的人,或我所討厭的人,說什么我都反對。朱熹說:“和者,無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14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蓋君子之心,是大家只理會這一個公底道理,故常和而不可以茍同。小人是做個私意,故雖相與阿比,然兩人相聚也便分個彼己了。故有些小利害,便至紛爭而不和也。”[注]朱熹:《朱子語類》,11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6。“和而不同”的人,因為能夠堅持自己的原則與態度,所以是君子;“同而不和”的人,因為沒有原則,只憑自己個人的好惡來表達立場和態度,所以是小人。此外,孔子及其學生還從政治秩序方面討論“和”,孔子學生有子認為:“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禮”,是各種各樣的規矩、規范。表面看來,規矩與規范是約束人的行為的,然而,只有每個人自覺地約束自己的言論與行為,才能保障與維持社會的和諧與和睦。社會的和諧與和睦是每個社會成員所期望的,如此,就需要每個社會成員都必須嚴格按照規則行事。
后世儒家進一步發揮了孔子的思想,以和諧、和睦、和平為理想的社會狀態和社會理想。《周易·乾卦》彖辭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乾即天,乾道變化,即天地間萬事萬物的生長變化。每一物在自己的生長發育的運化中,在與他物的同生共在的關系中,確保自身性命的正值、正態,整個世界就會維持和諧、和睦、和平的狀態。“太和”之太,既是極致的意思,也是“大”的意思。“太和”,即宇宙間的一切事物、物與物之間、人與物之間、人與人之間,保持一種高度的和諧與和睦。人與物之間要和諧,人與人之間要和諧,人的內心也要保持和諧。《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和是天下之大本達道,是天下事物之本,也是人類應當堅持和守護的根本。《禮記·禮運》篇講“大同”社會:“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大同”社會所謂“大同”,并不是“和而不同”的“同”,而是“和”。“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大同”社會其實就是“大和”社會。儒家追求“天下平”。《大學》所講的“齊家”“治國”“平天下”,其實也是“大和”。“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天下平”即天下太平,其根本仍然是“和”,是和平、和諧、和睦。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上》)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是最可寶貴的,也是最為有力的,是比天時、地利力量更為巨大的。
和諧、和睦、和平,一直是儒家追求的社會理想。為了達到這一社會理想,儒家發現音樂在維護社會和諧過程中起著特別重要的作用。荀子在《樂論》中說:“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故樂者,審一以定和者也。”音樂不只是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還是維護社會和諧的良藥。音樂不只是好聽,還擔負著重要的社會功能。《樂記》說:“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音樂產生于人對于現實世界的情感反應。情動于中而形之于聲,但“聲”并不等于“音”。“音”是合于一定旋律、節拍的聲音,如果只是單一的音律,也就是史伯所說的“聲一”,那是很難聽的,所以,“聲一無聽”。音樂之所以是動聽的樂音,是因為“聲成文,謂之音”,是因為音樂是富有節奏與變化的。但富有節奏與旋律的聲音并不就是音樂。《樂記》認為,“樂者,通倫理者也。”音樂之為音樂,還在于它擔負著感化人心的社會作用。正因為此,《樂記》說:“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惟君子為能知樂。”聲并不就是音,音并不就是樂。音樂之為音樂,不僅只是好聽,還在于它能感化人,還在于它能移風易俗。
與儒家突出和強調社會和諧不同,道家更強調事物本身的和諧。老子講:“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萬物獨陰不生,獨陽不生,萬事萬物都是由陰陽和合而成的,萬事萬物的根本就是和諧,這種根本性的和諧是本來就有的,是本來如此的。“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三十三章)和諧、和平是事物的本然樣態,是事物的常態,能夠懂得、把握這種根本性的和諧,能夠把握事物的這種常態,就是明,就是明白,就是明智。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認為:“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天道》)明白天地的本性,也就明白了天地的大本大根。這一大本大根其實就是和,由此可以做到“與天和”。明白了天地的大本大根是和,由此可以均調天下,也就是老子所說的“損有余以補不足”,由此就可以做到“與人和”。與天和,與自然界的一切和諧相處,由此可以享受到自然界的樂趣,這就是“天樂”;與人和,與他人和諧相處,由此可以享受到人世間的樂趣,這就是“人樂”。
儒道兩家之學術是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主體,兩家雖然在很多問題上有分歧,但對于“和”的認識與推崇則是基本一致的。
秦代以后,對于和的推崇一直持續不斷。流傳于秦漢年間的《黃帝內經》是中醫最重要的經典。《黃帝內經》認為,人體陰陽中正和諧是身體健康的根本。“陰陽勻平,以充其形,九候若一,命曰平人。”[注]陰陽調和之人為平人,血氣平和的人,才是健康之人。與此相反,人的一切病痛都源于陰陽失調。而一旦陰陽失調,就會產生疾病。“陰不勝其陽,則脈流薄疾,并乃狂;陽不勝其陰,則五藏氣爭,九竅不通。”[注]當作為生理功能的陽勝過陰的時候,會使血脈流動急迫,甚至令人發狂;當作為生命物質的陰勝過陽的時候,會使五藏不和,九竅不暢。因此,補偏救弊,調整陰陽,恢復陰陽平衡,是中醫治療的基本原則,這也就是《黃帝內經》所說的“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注],具體做法就是“寒者熱之,熱者寒之,溫者清之,清者溫之”[注]《黃帝內經素問》,332、33、418、433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保持人體氣血的平衡與和順,人體就不會有病。漢代董仲舒認為:“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和者,天之正也,陰陽之平也。”(《春秋繁露·循天之道》)最大的德就是“和”,至正之道就是“中”。東漢王充反對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但也同樣強調和推崇“和”,認為:“陰陽和,則萬物育”“氣和人安,物瑞等至。”(《論衡·宣漢》)
成書于漢代的道教典籍《太平經》,認為世界大體上是由三個方面的因素組成的。“夫天地人本同一元氣,分為三體,各有自祖始。”[注]三體即是陰、陽、和。“天地常有格三氣,其初一者好生,名為陽;二者好成,名為和;三者好殺,名為陰。故天主名生之也,人者主養成之,成者名為殺,殺而藏之。天地人三共同功,其事更相因緣也。無陽不生,無和不成,無陰不殺。此三者相須為一家,共成萬二千物。”[注]天下萬千事物都是由陰、陽、和這三氣和合而成的。宇宙間的事物,就其種類而言,不僅不是同一的“一”,也不是相互對立的“二”,而是相互關聯、密不可分的“三”。三氣和生、三氣共在、三氣相親,是宇宙事物的基本狀態。值得重視的是,《太平經》在陰陽之外,提出和,并賦予和以非常高的地位。這樣,在《太平經》看來,事物的產生就不是正相反對的兩種事物相互斗爭的結果,而是既相沖突又相融合的結果。“元氣有三名,太陽、太陰、中和。形體有三名,天、地、人。天有三名,日、月、星,北極為中也。地有三名,為山、川、平土。人有三名,父、母、子。治有三名,君、臣、民。欲太平也,此三者常當腹心,不失銖分,使同一憂,合成一家,立致太平,延年不疑矣。”[注]三相通而和合,各盡其力,各得其所,為治、為成、為太平。“男女相通,并力同心,共生子。三人相通,并力同心,共治一家。君臣民相通,并力同心,共成一國。此皆本之元氣自然天地受命。凡事悉皆三相通,乃道可成也。”[注]王明撰:《太平經合校》,236、675-676、19、14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0。三相通而并力同心,多元共在,多元和合,是事物得以順利發展的基本前提。
宋明理學,是中國哲學發展的高峰。宋明理學突出和強調“理”,但并不否定“和”。傳統儒家所推崇的“太和”“中和”,不僅是天地的根本,也是人道的根本。張載說:“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缊、相蕩、勝負、屈伸之始。”(《正蒙·太和》)道即是太和,太和即是道。王夫之解釋說:“太和,和之至也”,“未有形器之先,本無不和,既有形氣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張子正蒙注》卷一)太和,是和的極致,也是事物的根本。周敦頤說:“圣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通書·道》)圣人所教,其實只是仁義中正。司馬光說:“政以中和為美”“刑以中和為貴”(《四言銘系述》 )。政治秩序應當強調中和,刑罰也應當強調中和。胡宏認為:“中者,道之體;和者,道之用。中和變化,萬物各正性命而純備者,人也,性之極也。”(《胡宏集·知言·往來》)中和,既是事物的根本,也是人類應當堅守的正道的根本,這是兩千多年中國人普遍堅持的基本理念。
“和”有和諧、和順、和睦、和平、太和、中和等多重含義,如此多重含義經常是交織在一起的。中國人對于“和”的追求、堅守,是一貫的、持續不斷的。
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文化傳統,文化差異是顯然的,并且這種差異在很長時期是很難消除的,甚至是不可能消除、也不該消除的。文化上的差異有時無法也不該以優劣而論,因為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價值觀念,有不同的價值標準,由此也必然會有不同的價值判斷。中國哲學、中國文化與西方哲學、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是什么?胡適說:“東方文化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注]胡適:《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載《現代評論》,1926,4(83)。這種觀點是表面而片面的。中西哲學最大的不同是:西方哲學強調對立、對抗、斗爭、雄強,中國哲學強調共生、共在、和處、合作。在西方哲學看來,對立、對抗是事物的本然,斗爭、雄強是事物的應然;而在中國哲學看來,共生、共在是事物的本然,和處、合作是事物的應然。本然強調本來如此,應然強調應當如此。
在西方哲學看來,世間的一切都是對立的,包括人與自然、人與人、團體與團體、黨派與黨派,無不如此。由于是對立的,所以是對抗的,即作用與反作用之間的對抗。人要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所以有了統治與被統治之間的對抗,有了階級以及黨派之間的斗爭。這是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對立的結果不是共在,而是沖突、斗爭,是你死我活。
而在中國哲學看來,世間的一切并不是對立的,并不是由截然對立的兩個方面構成的。雖然中國人也講“一陰一陽之謂道”,但陰陽之間不是對立的關系,而是相互依存、此消彼長的對待的關系。陰陽之間的關系是圓融的、圓通的,是相互包容的。陰并不是純粹的陰,其中也有陽;陽并不是純粹的陽,其中也有陰。陰陽間的此消彼長促進了事物的運動、變化與發展。太極圖最為清楚地表達了這樣的道理。陰陽相互環抱,此進彼退,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如果說,西方的二元對立強調的是同與異,那么,中國的陰陽圓融則強調通與容。更為重要的是,由陰陽而分化為五行。五行的最大特點是多,是多極、多元,是多元并立、多元共在。世界是由多種元素構成的,而不是由截然相反的兩種因素構成的;任何一種事物也是由多種元素構成的,而不是由對立的兩個方面構成的;多種元素之間的關系是共生、共在的關系,而不是相互對立、對抗的關系。這是中國哲學對于整個世界的基本認識、基本態度。
由二元對立,必然導致二元沖突。二元沖突是全面的,不僅有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沖突,也有文化的沖突。這種文化沖突,就是亨庭頓所謂的“文明沖突”,他認為冷戰之后,政治認同將以文明為基礎,最危險和主要的戰爭是爆發在文明斷層線上的戰爭。針對這樣一種“文明沖突”論,張立文先生構建了“和合學”的理論體系。1996年,張先生的《和合學概論》出版,其副標題即是“21世紀文化戰略的構想”。和合學的“和”是和生、和處、和立、和達、和愛、和諧、和睦、和平,和合學的“合”是結合、配合、合作。“和合”即是要以和善、和生、和處的心態,與他者合作,以實現和諧、和睦與和平。
世界的本質是“和”,是和諧,不是對立;是和平,不是對抗;人類的理想是太和,是和平,是與他者和平共處,不是戰爭,不是戰勝他者,不是征服他者。這是中國傳統哲學的根本,是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的主要差異,也是我們應當持續堅守的文化信念和文化立場。多元并立、多元共在,而非一元獨立、二元對立,才是世界的根本、事物的根本,這是中國傳統哲學最基本、也最根本的思想與觀念。
近年來,習近平主席倡導“一帶一路”建設。“一帶一路”建設本身是一個經濟發展倡議,但又不是一個純粹的經濟發展戰略,這里有很多文化的因素。我們要向世界表明:我們與沿海、沿路各國的交往,是以和平為基礎、以合作為基本方式、以發展為基本目標的交往;我們與沿海、沿路各國的交往,謀求的是“和合”,是以“和”為基礎的“合”,是通過“合”以達到“和”,是以和平、和睦為基礎的合作,是通過合作以達成和平與和睦。我們要向世界表明:中國人自古以來,在處理民族關系、國際關系、國際交往方面,一直是以“和合”為基本理念的,“和合”是中國文化最為深層的理念。從《尚書》里講的“協和萬邦”,到漢代的和親、唐代的和親,到明代的鄭和下西洋,我們的基本態度就是“協和萬邦”。漢代、唐代、明代,是中國歷史上表現強盛的時代;當時的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在我們最強盛、最強大的時代,我們沒有欺凌弱小的民族與國家,我們過去不會,我們將來也不會。我們今天應當大力宣揚、倡導“和合”的文化。
“多元”“共生”“共在”“和合”“協和萬邦”,是中國話語體系。我們必須用中國話語,宣講中國故事。如何用中國詞匯、中國話語講好中國故事?如何讓世界人民、特別是沿海、沿路國家人民了解中國、理解中國?這是一項重要而又迫切的任務。我們所要宣揚的是“多元和合”。我們要向世界宣揚:“和合”是中國文化最根本性的內核。中國的發展是一種和平發展,中國的發展給世界帶來的是機遇,而不是挑戰,更不是威脅。我們要向世界表達:中國文化最根本性的因素是“和合”;中國處理對外關系的基本理路是“和合”“協和萬邦”。我們要向世界表明:“一帶一路”建設,正是以“和合”為基本理念的。
和諧的取得與維護,需要各方面的共同努力;而和諧的受挫與破壞,任何一種力量都會使之成為實然。維護和諧,需要盡心盡力才可能做好;而破壞和諧,只需要一點點錯誤或失誤。家庭和諧,是生活幸福的前提;國家和諧,是國家富強的基礎;社會和諧,是各項事業順利發展的保障;世界和諧,是千百年來人類的共同理想。要維護家庭的和諧,需要所有家庭成員的共同努力;要維護國家的和諧與穩定,需要全體公民恪盡職守;要維護社會和諧,需要正視和解決各種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要維護世界和諧,需要各國人員相互尊重、相互諒解,需要整個人類樹立健康的生態倫理觀念。和諧是動態的,不是靜態的,今天的和諧并不能保證明天還可以和諧,所以,維護和諧需要持之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