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霞
(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南鄭州 450046)
繼《追風箏的人》和《燦爛千陽》之后,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塞尼于2013年推出了第三部巨作《群山回唱》,在世界文壇再次引起巨大轟動。他以旁觀者身份審視了多年戰亂動蕩給阿富汗人民所帶來的嚴重身心創傷,這些創傷并未隨著他們逃離阿富汗而結束,反而在他們心里印上了創傷烙印,成為他們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這些記憶既折磨他們離開阿富汗之后的生活,也影響了下一代阿富汗人的命運。書中主要人物都在不同程度上承受著社會動亂、貧窮、親情、愛情等帶來的心理創傷。他們人生如茶,或濃烈或清淡,苦澀中帶有一絲香甜。再苦也是苦一陣子,不會苦一輩子,再艱難的日子也能感受到人間的親情和溫暖。時間變換,去了舊傷或許又添新疤。帕麗和妮拉的人生更是如此。
美國學者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在上世紀90年代將創傷理論引入文學批評并產生了重大影響。創傷是“對于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的一種無法逃避的經歷,其中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它干擾性的方式反復出現。”[1]11這表明創傷具有延遲性、持續性和不可控性。因受創者短時間內無法認知和擺脫地震、洪水等自然事件或戰爭、貧窮等人為原因帶來的創傷,創傷經驗就反復以失眠、幻覺、閃回等方式出現,使受創者飽受創傷之苦,直到受創者主觀努力重整和認知創傷事件留下的記憶碎片,最終走出創傷的陰霾,從創傷中復原。基于上述觀點,本文將以《群山回唱》具有代表性的人生如茶女性角色帕麗和妮拉所遭受的創傷為例,從心理和文化創傷角度進行解讀并探尋其創傷修復之路。
帕麗出生時母親因難產去世,父親忙于生計,繼母無暇顧及,照顧帕麗的重擔就落在了年僅7歲的哥哥身上。他精心照顧著妹妹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父母關愛的缺失。然而,因家庭貧困,父親薩布爾不得不把三歲的她賣到有錢人家做養女。為增加與女兒共處時光和減少愧疚感,父親堅持用勒勒車帶她步行穿越沙漠前往。途中,帕麗兄妹興奮地談論著長大了永遠“住在一起”或“做鄰居也行”,伴隨而來的卻是兄妹被迫分離失散和長達近60年的相互尋找。弗洛伊德認為,“童年的創傷更加嚴重些,因為他們產生在心智發育不完整的時期,更易導致創傷”[2]159。與哥哥失散和被生父拋棄使帕麗從記事起就有缺失感,也導致了帕麗成年后進入了身份和倫理迷亂的困境。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地忘記了沙德巴格的家和精心照顧她的哥哥。由于年幼,她記不得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無法體會骨肉分離帶來的傷感和痛苦。起初,她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三年后,因父親身患中風,母親妮拉帶她獨自去了法國,再沒回來。妮拉雖真心愛她,但也無法彌補帕麗童年時代就有的缺失感,過度追求幸福愛情和長期酗酒也給帕麗增添了新的內心創傷。十歲時放學回家,發現母親留下便條說要和男友外出兩天時,帕麗嚇得“渾身發抖,兩眼流淚”[3]179。每次聽到母親因醉酒受傷被送到醫院,她都感到莫名的恐懼和不安。
“良好的親子關系不僅有助于孩子的成長,而且會修補孩子與生俱來的不足,相反,不良的親子關系無疑會加重孩子的心理負擔。”[4]95母親忽視了帕麗的情感需求,給了她過度自由和不足的母愛。為擺脫自己承受的創傷,妮拉甚至有時候覺得她就是“累贅”,這種親子關系不僅妨礙著帕麗的健康成長,也加重了她內心的創傷。內心受創的帕麗對自己的身世總有種隱隱約約的懷疑和異樣的不安,作為身邊唯一能解開她身份之謎的見證人妮拉,對她的此類問題遮遮掩掩。這就無法提供給帕麗形成積極心理意識的安全場所和找到倫理身份的寄托之處。缺乏家庭關愛、內心迷茫和青春叛逆的帕麗竟搶走了母親一直鐘情的于連。這徹底擊垮了母親,最終自殺。帕麗對此自責不已,更激起了記憶深處的創傷體驗。在喀布爾與父親相處的美好時光、橡樹不斷在腦海閃回,手推車、狗的幻覺不時出現在眼前,童年的缺失感更加清晰和親密,甚至在喀布爾的大宅子里也有這種感覺。隨著年齡增長和對母親的愧疚,她更迫切想了解自己身世之謎。直到在阿富汗的馬科斯大夫將納比的信轉交給她之后,她的記憶再次觸動,才把這么多年的空白逐漸串聯起來并最終揭開身世之謎。
妮拉出身名門貴族。童年時期,幾乎天天由母親陪伴。十歲時,父母離異,母親只身回了法國,妮拉的幼小心靈受到重創。母親自由開放的思想對她影響深遠,母愛缺失的心理創傷造成了她內心無法治愈、伴其一生的陰影,影響著她未來的生活和命運。缺乏母愛和情感溝通的妮拉尋找許多其它途徑來填補內心的失落和空白,出現了吸煙、喝酒、寫阿富汗文化所不容的情詩等創傷癥狀,具有阿富汗傳統思想的保守父親以此為辱對她嚴加管教,結果使處于叛逆期的妮拉更加放蕩不羈,最終身體受到嚴重傷害并失去生育能力,給她增添了新的身體創傷。“家庭關系對青少年時期女性的性格和心理發展有很大的影響,對他們在成年后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道路具有決定性意義。”[5]110妮拉在這種不和諧的家庭關系中,成長必將受到嚴重影響,無法形成正確健康的人生觀、家庭觀、婚姻觀及性觀念。
為擺脫她帶來的家庭恥辱和改變不良作風,父親讓她嫁給了門當戶對的沒落貴族蘇萊曼。為逃離父親管教,成長過程中倍受挫折的妮拉把愛情當作拯救自己的良方,但蘇萊曼性格冷漠與富有朝氣的妮拉大相徑庭。沉溺于自我世界的蘇萊曼對充滿愛情憧憬的妮拉不聞不問,給她帶來新的心理創傷。她大膽地追求自家司機納比,跟著他去看姐姐一家可看出她對幸福家庭生活的渴望和向往。在她內心深處,她渴望愛情,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愛和理解,但丈夫滿足不了她的內心需求。失去生育能力的妮拉不得不收養孩子來滿足自己空虛的生活。自從收養了帕麗之后,她的生活有所起色。然而,當她知道丈夫一直深愛著納比時,她強大的內心世界再次被擊垮。后來,丈夫中風,深受婚姻重創和不愿為家庭犧牲自己的妮拉終于不堪重負,帶著帕麗和對新生活的向往逃離了能隨時隨地觸動她創傷記憶的阿富汗。失去母愛和失敗婚姻的創傷記憶已使她苦不堪言。
在巴黎也并非一帆風順。因語言、宗教文化等不同,野心勃勃、充滿激情的妮拉根本找不到理想體面的工作,不得不以開書店和寫作維持生計,余生就蝸居在租來的單身公寓。逃離原有的生活環境并沒有使她抹去過去的創傷記憶,反而是對創傷記憶的強化。在阿富汗,她寫了不少優秀作品,但因多數是關于反傳統文化的“肉體之愛”,結果“連一個替她吆喝的人都沒有”[6]215。在巴黎,她是作家和詩人,卻因多種原因直到去世前一年才備受關注。內心備受重創的她天天借酒消愁,瘋狂追求愛情和游離于男人之間。最終,逐漸放棄了寫作,經營的書店也難以維持,連自己最喜歡的情人也投入了帕麗的懷抱。從被母親拋棄到婚姻失敗,從事業受挫、生活挫折再到養女對她的傷害,最終使妮拉對自己所遭受的身心創傷不堪重負,踏上了不歸之路。
帕麗自出生后過著貧窮簡樸但親情富足的田園生活。三歲被賣到富有人家后,她從貧窮的鄰家小女孩一躍成為城市里的富家小姐,逐漸適應了城里大戶人家的生活,也讓她感受到家的溫暖,并逐漸認同了自己的身份角色。養父重病之后,隨母親到巴黎生活,她又從富家小姐跌落到一個普通移民。過去,有豪宅和仆人;而現在,只能靠租房求得立身之地。為適應新生活和融入法國社會,她不得不放棄在阿富汗的生活習慣,認真學習法語,像真正法國人一樣生活。事實上,法國文化也無法提供形成正確自我意識的社會環境,帕麗找不到自己應有的倫理身份。年幼的她渴望從身邊唯一的見證人母親那里獲得真相,但她故意讓她與過去保持距離。
在巴黎上學、成家立業的帕麗成為了法國著名大學最年輕的女教授,但混雜的身份特征一直困擾著她。從母親那里獲得的記憶信息支離破碎,她很難粘合成一幅完整的圖畫。隨著年齡增長,她對自己的身份越來越困惑。成年后,她一直想去阿富汗去看看。母親曾說“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我,我不知道你是誰”[7]227。她更迫切想了解自己的身世。母親去世前接受記者采訪時的回答令她更加質疑自己的身份。后來,幸福的家庭生活填補了生命中所缺失的某種重要東西。此刻的她已找不到尋找答案的動力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滿足,從未像現在這樣幸福地心有所屬”[8]230。她已把自己看作法國的正式成員。當被問及祖國阿富汗局勢時,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渴望填補這一空白,渴望尋找到自己的身份和遺失的民族之根。幼年在阿富汗生活的記憶少之又少,成長的家庭缺乏家庭文化和民族文化氛圍,自身缺少母語和民族文化教育,她無法建立起和祖國的聯系,從而造成她種族、民族身份的缺失。
妮拉所出生的家庭環境比較特殊。在父母離婚后她不得不隨父親生活,但心理上卻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什么也替代不了母親”[9]212。她變得越來越偏激和叛逆。小時候,母親給予她自由開放的法國教育方式。母親離開后,父親用保守的阿富汗傳統文化來約束和規范她的行為。這種混合文化困擾著處于叛逆期的妮拉。她不顧傳統觀念對女性的禁錮與傳統社會背道而馳。她希望自己渴望自由、不受傳統約束的思想能獲得他人的認同,結果卻被貼上“粗俗、放蕩、不道德的人物”[10]216標簽。這種希望通過穿著打扮、談戀愛等反傳統方式最終以身體受到重創而告終。為逃避父親管教和對愛情的渴望,她嫁給了蘇萊曼,但并沒有讓她感受到愛情和家庭的幸福。于是,她仍舉止輕浮。后收養了帕麗,擔當起母親身份全身心地照顧女兒,體會到了家庭幸福,一家人過得其樂融融[11]14。好景不長,丈夫臥病不起打亂了平靜的生活,為逃避照顧丈夫的責任,攜女兒去了法國。
在法國,妮拉從身居豪宅、奴仆成群的貴婦人一下變成了租房居住、靠自己掙錢養家的普通女子。為逃離窘迫的現實生活,她“不顧一切地沖向幸福卻兩手空空”[12]226,最后以自殺結束了年輕的生命。在短暫的人生中,她扮演了女兒、妻子、母親三個主要角色并渴望獲得身份認同,但又不愿承擔這些身份所對應責任,叛逆和逃離永遠是她生命的主旋律。寧可終身漂泊在不被認可的異國他鄉,也不愿回到祖國和親人的懷抱來尋找自己應有的身份。
基于朱蒂斯·赫曼的研究,王麗麗認為,創傷修復要滿足三個基本條件:讓受害者擁有安全的生活環境,使他心理上產生安全感;建立穩定可靠的人際關系,使受害者對周圍的人產生信任感,從而可以有講述創傷經歷的勇氣;社會對創傷事件的反應以及對創傷受害者的態度也尤其重要[13]110。深受創傷的帕麗和妮拉以不同的方式走出創傷的陰影。他們所走過的人生正如品一壺好茶,苦中帶有一絲香,香里帶著一點甜,剛入口時是苦的,苦去而甜來。
帕麗從記事起,雖有父母精心照顧,仍有種莫名的缺失感藏在心頭。到法國后,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自身缺失感越來越強烈。她對自己身份的疑問給她帶來了深深的心理創傷,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占據著她的內心世界。母親對她的疑問和困惑總是遮遮掩掩,受困于過去生活的模糊記憶和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安全感的帕麗從復變數中得到了慰藉和“家”的歸屬感。不像她的現實生活,記憶模糊,疑問重重,答案卻無從知曉。母親去世后,她收到了刊載有對母親專訪的雜志,里面講有她聞所未聞關于母親和她過去的生活經歷,她對自己的過去更加迷惑不解。
不同于母親,帕麗選擇了平凡和傳統的婚姻生活。丈夫埃里克深愛并尊重她。他愿意傾聽她對過去這些創傷記憶的訴說,成為她忠實可靠的傾聽者,使她在心理上有了安全感。面對深愛自己的丈夫,帕麗逐漸對周圍的人感到信任,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創傷記憶和盤而出。本計劃結婚那年就要去阿富汗,卻因三個孩子的相繼出生、家庭的幸福等漸漸使她忘卻了生命中缺失感。直到接到來自阿富汗馬科斯的電話,“記憶被觸動,從最深處向上升起。”[14]243重新激起了她對幼年生活記憶。她很快回到喀布爾的房子,“對它的整體布局有著鮮活的記憶”[15]296。接著,又去美國和苦苦尋找她58年的哥哥見面。可悲的是哥哥已患上嚴重的阿茲海默癥,但她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么完整,“已找到了自己失去的部分”[16]406。在家人、朋友以及社會其他成員的共同協助下,內心受創的帕麗有了可信任的傾訴對象,她在安全的環境下講述或見證她的創傷事件,共享她的創傷經歷,從而逐漸走出創傷的陰霾。對她而言,人生如茶,沉浮隨意,沉時坦然,浮時淡然,才有喝不完的好茶,才有裝不完的歡喜和感動。
10歲時因父母離異隨父生活,母愛缺失的心理創傷使她情緒極度低落。母愛缺失、父親嚴格管教和缺乏感情溝通讓身處叛逆期的妮拉無法在心理上產生安全感,叛逆心理更加強烈,直到身體受到重創。絕望中的妮拉把愛情當作治療自己身心創傷的良藥,但丈夫對她和生活的冷漠態度卻令她大失所望,她感到極度壓抑和痛苦,依然通過寫“肉欲之愛”類的情詩來發泄自己渴望身心自由、反抗傳統文化思想束縛的憤怒,從而得到片刻的安慰和享受。帕麗的到來為家里增添了歡聲笑語,慢慢撫慰著妮拉先前的身心創傷。但發現丈夫暗戀著司機時,妮拉原本受傷的心再次受到傷害。丈夫中風后,妮拉再次選擇了逃離。
在法國,殘酷的現實生活、瘋狂地追求幸福愛情卻“兩手空空”讓內心備受創傷的妮拉靠酗酒和大量寫作來撫慰自己和暫時逃離生活的折磨。數年后,她的作品終受讀者青睞,她接受了雜志記者的采訪,回憶和講述了多年來深藏在心底的痛苦創傷經歷,宣泄了壓抑的情感,重新認識了曾深受的身心創傷和文化創傷。在傾聽創傷故事的過程中,記者幫她回憶和講述創傷故事,實現創傷外化,使她重新審視創傷事件,有助于重新建構創傷記憶,形成積極、健康的自我價值觀念,從而逐漸治愈創傷。然而,要幫助妮拉建立長期穩定的支持系統,使她有可信任的傾訴對象,講述或見證她的創傷記憶,就需要親朋好友的協助,妮拉根本不愿和相依為命的女兒分享她的創傷經歷。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精心培養的女兒奪走了她的舊情人于連,不堪創傷折磨的妮拉走上了不歸路。雖說她沒有逐漸走出或治愈創傷,但從某種角度來說,選擇死亡也是她逃離不堪忍受的創傷記憶和走向幸福的手段之一[17]99。在生命之冬,人生如茶的她追求著生命的超然,追求著如茶般的淡然。片片茶葉浮沉之間,展現了人生百態。
《群山回唱》主要描述了因國內長期戰亂而流落國外謀生的阿富汗移民的人生經歷,刻畫了他們所經受的身心創傷和文化創傷。帕麗和妮拉在成長的過程中經歷了類似的心理創傷和文化創傷,大半生中都受到這些創傷記憶的困擾和折磨。所不同的是:帕麗人生如茶,靜心以對,通過講述、獲得幸福愛情和親情、正視創傷事件、開啟重現記憶、從而治愈創傷,從創傷中復原;妮拉對于自身的身心創傷卻主要采取逃避方式來遠離能引起創傷記憶的人和環境,生活中也缺少可信任的傾訴對象和外界的協助幫她實現創傷外化,重構創傷記憶,形成正確的自我價值觀,從而擺脫創傷,最終選擇自殺來逃離不堪忍受的創傷記憶,這雖不符合倫理道德觀念,但也是她從創傷記憶中得以解脫的理想治療手段,從而在另一世界追求向往的幸福生活。這部小說告訴我們,在面對不幸的過去、走出創傷的過程中,來自家庭、朋友、社會等的支持與關愛能幫助積極面對創傷的受創者走出創傷陰影,快樂地面對未來生活。人生如茶,有沉伏有淡定,有苦痛也有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