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瑤
(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儒家不專取一家之長、博之以文、關注道德實踐的做法,為儒學包容性的體現,也為以李贄為代表的晚明時期“三教合一,統歸于儒”的思想奠定了基礎。李贄在《茶夾銘》中,通過歌頌茶夾反映儒者追求“聞道”與“性命”,不辭清苦的精神:我老無朋,朝夕唯汝。世間清苦,誰能及子?……一味清苦到底。①儒者對天道的追尋,對人性哲學的理解,以及對道德實踐的反思,就此凝聚在清苦茶香中。
三教合一,讓李贄獲得了寬容而“虛心”的態度,但是,這種態度是具有儒家風范的。他借對于鬼神的看法,一方面諷刺了當時“學者”表里不一的態度,體現了他對假道學的痛恨;另一方面,他論證的方式完全是儒家式的,例舉的是儒家的圣賢。
“由此觀之,后稷,鬼子也;周公而上,鬼孫也。周公非但不諱,且以為至祥極瑞,歌詠于郊諦以享祀之……乃后世獨諱言鬼;何哉?非諱之也,未嘗通于幽明之故而知鬼神之情狀也。”
反而是“言及鬼神則以為異端釋老之教”的“今之學者”,他們“小言之則以為恥,大言之則斷以為狂”,然“自入仕以來,一入公門,則必先祭門而后敢入,祀土地神而后敢坐”;他們雖“平居無事,則慢神而虐民”,然“小小疾病,細細驚惶,即求神問鬼,禱祀并作,雖淫祠妖魔,祀典不載者,亦哀求之萬端也。”李贄在《道古錄》中揭示了學者對鬼神態度的兩面性。也由此暗示著這些學者雖表面上痛斥鬼神論,但實際上并不從自己的真心發出,只為了保住仕途。對于鬼神的崇拜抑或疏離,也只是出于對塵世游戲規則的遵守而無關于真正的性命,“所愛只于七尺之軀,所知只于百年之內而已”。這與李贄認為“聞道”應該研究“自家性命下落”,恰恰是背道而馳的。由李贄對于鬼神的包容態度為例,可以看出,李贄的思想并不是對儒家的反叛,而恰恰是在當時對真儒的回歸。可見李贄在三教合一中,實際上是將其統歸于儒的。
“聞道”與“性命”是李贄儒學思想的一體兩面。李贄并不認為三教的大圣人可以簡單機械地“合一”。②因為這三人的不同之處,正是三人不同風貌的表現,也是其不同作用的體現。然而,三教合一,不僅是因為其共同的初心皆是追求“聞道”,更是一個可以促進自己性命之學,領悟生命之道的命題。③如《茶夾銘》所言,“我老無朋,朝夕唯汝”。明指茶夾與自己朝夕相處,暗喻了李贄不與當時某些學者同流合污,寧可老年無朋,卻畢生追尋天道與性命之學。
李贄對“三教合一”的可行性的理解,受了《中庸》《周易》影響。④在天人關系上,李贄認為天地與夫婦的“元”是相同的,因此,三教的圣人之間也是同大于異的。
而三教最大的共性,其初心可歸于“聞道”。這記錄于《初譚集》中。他寫道:
“儒釋道之學一也,以其初皆期于聞道也。必聞道然后可以死……惟志在聞道,故其視富貴若浮云,棄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云,直輕之耳,曰敝屣,直賤之耳,未以為害也。若夫道人,則視富貴如糞穢,視有天下若枷鎖,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糞穢,臭也,枷鎖,累也,猶未甚害也。乃釋子則又甚矣。彼其視富貴若虎豹之在陷阱,魚鳥之入網羅,活人之赴湯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釋道之所以異也……”⑤
所聞的“道”的內涵,并不局限于某一家的理論,而是既有三教之共性,又有三教之異處,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但是在程度上,儒道釋三家是遞進的。例如,聞道者“棄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將相而不為”,因此儒釋道三家都有“出世”這一趨向。其異處在于三教對出世要求的程度不同,儒釋道三家依次遞進。然而在時代的變遷中,只有佛教還能堅持一貫的“出世”主張。⑥儒學在實踐中,隨著科舉制的進一步發展,作為士人的向上層流動渠道之一,離“聞道”越來越遠。更有甚者,假借“聞道”的名義,妄自解讀圣人之言,發之為經。作為“聞道”的反面而出現的假道學,李贄對此是深惡痛絕的。
“聞道”的終極目的,在于研究“自家性命下落”。《答馬歷山》中,李贄繼續寫道:
“凡為學皆為窮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討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棄官不顧者……無他故焉,愛性命之極也。”
因此,這種比“聞道”更深一層的追求,也就是“出世”的終極目的,不是簡單地脫離塵世,而是對自己“生死根因”“自家性命”的大關懷,也即一種關乎于生命的哲學探索。在這一點上,夫婦、天地、三教圣人可謂是三位一體。⑦這既是可以合一的前提,也是讓他們聚合的“一”。
他認為若一門學說并不能在“性命”的層面上給予人啟發,則不算是一門“真實為己”、貼近心靈的學問。
“性命”一詞最早出于《周易》。⑧王弼注疏:“性者,天生之質,若剛柔遲速之別;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天壽之屬也。”《十三經注疏》中也提到“……修性守故,天道可知,妄智改常,必與道乖,性命之旨也。”漢時多訓為“性,生也”“性者,生也”“性之言生也”。可見儒的“性”“命”從最初結合“天生之質”“人所稟受”到后來發展為泛指“生”。老子《道德經》上篇寫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爽,差失也,失口之用,故謂之爽。夫耳目口心,皆順其性也,不以順性命,反以傷自然,故曰聾、盲、爽、狂也。”從行文可見“性命”與“自然”相齊。莊子《南華真經》卷第一載:“茍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從行文可見“性命”與“天然”相齊。
李贄對“性命”的理解是超越了“生”的。因為他要追求的不是人固有的“百年”之生,而是這“百年”之上的根因。為了追尋這種根因,很多人棄官、棄家、視其身若無有,而這都是因為愛“性命”。這種對“性命”的執著不是“百年”之生,也不是“天然”“自然”,應是追問“天生之質”“人所稟受”背后的規律。而這與前人的區別是,李贄是從具體個體生命向上生發開來的生死關懷,而非從“天道”向下籠罩的無差別的個人。這種“性命”之學是更加鮮活的。
李贄將人分成四類。一為圣人,二為“學者”,三為夫婦,四為“蠢物”。這與儒家“圣人”“中人”“小人”的分法有所呼應。圣人是其畢生追尋而又自知難以企及的目標;“夫婦”是普羅大眾,和圣人“同其元”而不自知;“蠢物”是他和他的門人。而“學者”在李贄的語境中,實際指“聞道”的反面,也即假意“聞道”而實際上利欲熏心的仕人。
李贄對圣人是充滿敬畏的,其在自序中提出“入圣之無難,出世之非假”⑨,暗示著李贄將圣人作為追求的目標,也將出世的人與圣人相提并論。求圣之路絕非學者明之道貌岸然,暗之汲汲于富貴,茶夾一生“清苦”,即是這種求圣之路的體現。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李贄以人的孩童時期類比心靈的初始時期。這種類比并不表示希望人人恢復到孩童時期的心靈層次,而特指在最初時期,無所可失的心靈。
李贄認為,同樣是“道理聞見”,圣人的處理方法與當今學者不同。圣人讀書,是直抵真心的,并為了保護這顆最初之心,而孜孜不倦地求索證實,“朝聞道夕死可矣”;當今學者,卻被“道理聞見”一葉障目,只懂得機械地接受,卻沒有真正用心靈去體悟,將其當作性命之學來研究。這也是他們言不由衷的原因。而如果真正是用心靈體悟過的道理聞見,無論以什么樣的形式闡發出來,都是真切而感人的。因此西廂水滸,古體近體,院本傳奇,只要出自真心,無一不是“天下之至文”。
反面來說,反而是現在捧若神明的《六經》《論語》《孟子》等,由于并非由圣人直接留存,且失去了當時的語境,因此還需區別對待。值得注意的是,李贄并不認為這些經典已經沒有價值,更沒有認為小說傳奇比儒家經典更加貼近“童心”。他本意是想將這些經典降為普通的文本來進行研讀,取其精華,也就是貼合真心的部分,并親身實踐之。這種品讀經典的態度直到今天,依然是不過時的。
李贄在《高潔說》中坦言,自己予性好高、予性好潔。但是,他并不是一個曲高和寡的人。他所厭惡的,是倚勢仗富與趨勢諂富的人。是那些不能在心靈上“出世”而“誤入塵網中”的人。他認為只要人有“片善寸長”,哪怕身居高位,他也是非常愿意與之交往的。安貧樂道并不是因為厭棄富貴,只是富貴容易遮蔽真心,極少有人可以幸免。否則,“能下人,故心虛;其心虛,故所取廣;所取廣,故其人愈高。”他是深知,只有寬容這一秉性,才能讓人走得更遠的。
然而,“今世齷齪者,皆以予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李贄深知自己被世人貼上了“異端”的標簽,被世俗排斥,他的孤獨是無人能體會,也無人能解的。他甚至想求人,卻又無人可求……
“殊不知我終日閉門,終日有欲見勝己之心也……夫空谷足音,見似人猶喜,而謂我不欲見人,有是理乎!……然二上人實知余之苦心也,實知余之孤單莫可告語也,實知余之求人甚于人之求余也。”
他之所以疏遠他人,只是因為真正聰明而有才能的高人,實在是太少了。世人不解,常常責備李贄性格狹隘、缺乏眼力。李贄的回答是發人深省的:所有缺乏眼力的發言,都是似是而非的。
“夫使我而果無目也,則必不能以終遠;使我果偏愛不公也,則必護短以終身。故為偏愛無目之論者,皆似之而非也。”
沒有聰明而有才能的人來“敬事之誠”,李贄認為有德而篤實的人也是值得尊敬的。這種尊敬,與交往崇尚日用的“夫婦”相比,心情是更高一層的。
“余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實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聰明,實以其篤實也。故有德者必篤實,篤實者則必有德……”
綜上而言之,李贄素來被認為是一名叛逆的斗士,但是他對自身定位卻并非如此。他真正追求的,是在外界影響下,仍能保持童心不失,堅持“清苦”,歷經茶之“九難”,并以真誠來醫他人之“病”,實現儒家理想中的道德實踐。
注釋:
①李贄.《焚書》卷五[M].明刻本.
②既是分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強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后人不智,何干三圣人事!——《答馬歷山》
③同乎?不同乎?唯真實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圣人所以同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學矣。——《答馬歷山》
④夫婦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謂三教圣人各別可乎?——《答馬歷山》
⑤李贄.《李贄全集注》[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⑥張再林.佛門弟子,還是儒家信徒——李贄學說學派性質的再認識[J].社會科學論壇(學術評論卷),2009(07):5-20.
⑦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異,雖天地亦不得而自異也。非但天地不能自異于圣人,雖愚夫愚婦亦不敢自謂我實不同于天地也。夫婦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謂三教圣人各別可乎?則謂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答馬歷山》
⑧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周易》
⑨李贄.《李贄全集注》[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