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大學 風景園林學院 210037)
中國古典園林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最璀璨的一部分,見證了古典文化的發展,同時也是我國古代哲學思想、宗教信仰、文化藝術的綜合反映。它蘊含著并體現了中國文化的內在品質,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史塑造下的藝術瑰寶。
文字是文明社會的標志,而園林從萌芽之初就已經和文字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了。從迄今發現的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以及在其基礎上發展的鐘鼎文中可以發現有關中國園林雛形“囿、圃”的記載,從字體結構來看,方框表示一定地塊范圍的界限、藩籬或墻垣,內部則是培植、畜養的動植物。而之后古典園林輝煌的發展史更是在辭藻意韻中得以沉淀,而作為造園四要素之一的植物亦是如此。我國是植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國家之一,世界上最早的有花植物是發現于遼西熱河生物群的遼寧古果,也就是說,我國是世界上第一朵花盛開的地方。我國國土遼闊,環境資源豐富,更是水稻、大豆等作物的起源地,早在《詩經》中就有了黍稷、稻、梁等谷類植物的記載。在很多古典文學作品中,植物也占有很大比重,從《詩經》的蒹葭蒼蒼到《楚辭》的滋蘭樹蕙,從王維的折柳送別到曹雪芹筆下的黛玉葬花等等,中國臺灣中國文化大學景觀系教授潘富俊先生認為“各類文學的內容總離不開植物”。
植物這一要素在園林中的應用從題材選擇到造景更是體現了獨特手法和傳統韻味。我國古典園林強調“師法自然”,從春秋戰國出現以自然山水園為主的造園風格發展到唐宋具有詩畫情趣的文人園林的成熟時期,歷朝歷代無一不深受山水詩畫、哲學思想和生活習俗的影響,使得這一觀念逐漸成為人們審美觀的主流思想。在植物配置方面更是善于寓意造景,力求意境的營造,這在文學和宗教習俗方面均有體現。例如一向被喻為氣節君子的竹在園林中也是以“未曾出土先有節,縱凌云處也虛心”、“人不食肉則瘦,居無竹則俗”的形象品格出現。另外,植物形態和季節變化也常用于意境的營造,如“雨打芭蕉”常用于刻畫園林中寧靜的氛圍。在民間習俗中還有用玉蘭、海棠、桂花的相似音或藝術形象相搭配以表達“玉堂富貴”的美好寓意。由此可以看出在傳統文化和中國古典園林這兩個藝術形式的發展過程中,植物的表達都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隨著社會的進步,原始社會的自然崇拜在人們的觀念意識中逐漸轉變成自然的可親近性,西周時有文字記載人們對大自然的審美認識開始提升到整體環境的生態美,例如《詩經·小雅·斯干》中“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的描寫。除了表達對大自然山水的崇敬與贊美,人們對山林花木的認識在傳統哲學宗教的影響下,也開始向著風景式園林的植物造景發展。
“天人合一”理念主張生活和社會運作的理想應做到人和自然和諧相處,并保持兩者之間的親和力。而園林作為人為創造的“第二自然”,其中的山水樹石、禽鳥魚蟲當然要保持順乎自然的狀態,在植物配置方面就是要做到天然野趣的原生美,植物材料要來源于自然,適當修剪而不失其原本形態美姿。另外,在更高層次上,“天人合一”思想又賦予人們以樸素的環境意識——保護山林川澤的生態環境。在周代,已經出現了制度化的生態環境管理:大司徒之下設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為之歷,而為之守禁……凡竊木者有刑罰”,體現的正是保護生態環境的行為。
“君子比德”思想最先源于先秦儒家,主張從功利主義和倫理的角度理解自然山川,并將自然環境的一些外在形式、屬性與人的內在品德聯系起來。比如園林植物中的松柏,《論語》中有“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即將松柏的耐寒比德與君子的堅強不屈的品行。
神仙思想結合了原始宗教中的鬼神崇拜、山水崇拜與道家學說,是先民在不了解自然、能力有限的情況下幻想出來的可以起到心靈慰藉和精神庇佑的思想依托。而植物作為人類最初生存資源,常被賦予濃郁的宗教色彩和不同尋常的神圣寓意,《論語》載:“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粟”以此分別代表三個朝代的神木。還有上古的“修禊”之禮,每年三月初三日要到水邊沐浴、嬉游以祓除不祥,祈求帶來好運,本來是宗教節日,后演變成帶有宗教性質的春游活動,《詩經·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表現青年男女以芍藥定結情之約、表不舍之意。
我國古典園林在生成期便向著風景式的方向發展,在“有若自然”的基礎上逐漸形成“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的審美觀,力求創造出“多方勝景,咫尺山林”的藝術效果。其造園追求“生境”、“畫境”、“意境”三種藝術境界,這對于造園工作提出更深層次的要求,在植物配置方面則是要求在模仿自然植物群落的搭配成景的基礎上注入人的行為和文化內涵的表達,使之與筑山、理水、建筑營造等工作更好的協調形成宛自天開的和諧環境。
在進入農耕社會以后,人們從最基本的生存問題到追求居住質量的生活問題,甚至在更高層次上的生態問題都始終與植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1.滿足生存的農事植物
在原始社會時期,人們為了生存,在大自然中尋求食物,后來生產力的發展使得原始公社解體,在黃河中游的黃土地帶最先出現農業文明的曙光。而農作物即植物作為農業生產的成果,便成了先民最主要的衣食來源,《詩經》中記載的谷類植物最多的是黍稷,其次是稻梁麥菽等1。另外,在殷周時期已有了園圃的經營,人們在其中種植菜蔬瓜果和經濟林木,《說文解字》:“種菜曰圃。”雖然十五得到保證,但祖先還培植桑、麻等植物來養蠶,以制作紡織品、衣服,后來桑樹還被人們看作家鄉的象征,用桑梓表達對父母的思念。
2.提升生活的居住植物
隨著城市商品經濟的發展,帶動了植物栽培技術的提高和品種的多樣化,老百姓在房前屋后開辟園圃,開始注重生活質量,使得此類經濟活動逐漸具有觀賞的功能,人們也逐漸根據植物的外貌姿態賦予其象征性寓意。《詩經》中用桃等美好的植物象征“桃之夭夭”等美好寓意;用松蘿、菟絲子比喻依附攀附;將帶刺植物比喻成不好的事物。古典名著《紅樓夢》是文學與園林結合滲透的代表作品,通過風格各異園林環境來表現大觀園中不同的居住形式與人物特征2。在植物配置方面也有多處描寫,如賈寶玉的怡紅院描寫道:“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一綠一紅分別象征寶釵和黛玉;另外妙玉的翠攏翠庵的描寫“有數十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象征妙玉依戀紅塵的情愫與心性。
3.追求生態的環境植物
受“天人合一”思想的影響,我們的祖先在還沒有“生態”一詞的時代就已經有了基本的生態意識。如《逸周書·文傳解》:“山川非時不開斧斤,以成草木之長;川澤之時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不麛不卵,以成鳥獸之長。”體現的則是維護生態平衡,宣揚了保護野生動植物的主張。《園冶》是我國明清時期一部經典的造園藝術和技巧的理論著作,全書沒有獨立的植物章節,但通過將植物及造景描寫貫穿到其他造園工作中來體現其重要性,并用植物應用表達了某些生態理論,如在“園說”中“白蘋紅蓼,毆盟同結磯邊”描寫水體駁岸的植物配置為飛禽提供棲息之所的生態多樣性景觀。“相地”中“多年樹木,礙筑檐坦,讓一步可以立根,斫數椏不妨卦頂。斯謂雕棟飛楹構易,蔭槐挺玉成難”表達了對原有古樹的生態結構保護的必要性。
詩畫的情趣是中國古典園林發展到唐朝時期開始形成的一大特征,此時的山水畫、山水詩、山水園林這三類藝術形式已經有了相互交融的跡象,所以寫意園林除了詩情的表現,畫意也是造景工作中不可忽視的審美追求。在植物配置方面,則力求形成或山林野趣或田園適趣的如畫自然風光。
既是詩人又是畫家的王維經營的輞川別業正是與詩畫結合的代表,其中多處景點均有植物成景的描寫,如欹湖中蓮花盛開,泛舟水上的畫境如“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的呈現;還有木蘭柴中蒼蒼落日時谿水穿木蘭林的幽邃,斤竹嶺中林蔭藏碧泉的空幽。這一幅幅林木茂盛、湖光山色的風景畫足以讓人領略到自然野趣崗嶺風光。另外,中國古典園林常用手法“尺幅窗,無心畫”的框景手法也展現了一幅幅縮移在咫尺之間的生動畫作,如江南名園留園的揖峰軒外天井內點綴的芭蕉石竹、懸蘿垂蔓以白粉墻為畫底,以窗洞作畫框,構成一幅立體畫頁,使得室內外景色相互滲透,收到以小觀大的效果。
意境是造園三境界的最終目標,意即主觀的理念、情感,境即客觀的生活、景物。周維權先生認為意境即創作者把自己的感情、理念熔鑄于客觀生活、景物之中,從而引發鑒賞者之類似的情感激動和理念聯想3。而植物因其自古以來被賦予的特定寓意和象征屬性而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睞,更是用來表達創作情感的重要元素。
1.意在境先——托物言志
《西溪叢話》中將30種花卉比喻成30種客人,如:牡丹喻為貴客,蘭花喻為幽客,梅花喻為清客,桃花喻為妖客等;還有廣泛用于園林中的竹子,其“挺拔虛心有節”的特征常常與文人雅士的高潔謙遜相稱。這是因為在儒家思想的自然審美觀影響下,大自然中的花草林木、蟲魚鳥獸因其自身的某種形態或神態所表現出來的特性含蘊和人的某些內在力量有著相似相通之處,使得人們在觀賞山水花木的時候會聯想到人的品德美。
這類比德植物在造園家或是文人手中又會與自身的某種心態或處境聯系起來,利用植物所形成的的物境來表達意境的信息,使后人在觀園或是賞詩的時候可能會感同身受或是引起理念共鳴。例如輞川別業中的文杏館,王維以文杏木為梁、香茅草作屋頂,用兩種植物象征自己“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的高潔情操;辛夷塢中大片栽植木芙蓉,但“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抒發了作者孤芳自賞的感慨和不甘隱憤、仍想兼濟天下的意愿。而拙政園的梧竹幽居用梧桐樹、竹子以及周圍隨意鋪成的的石板暗示山的余脈,表達隱士幽居之意。
2.境在意先——點景明情
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含蓄氣質使得造園家們不會直接顯露意境,往往是依照建成之后的景物特征利用匾、聯、刻石等做出“點題”,以傳達園主人的志趣和意境追求。其中不乏以植物造景為主的景點,例如,留園的“聞木樨香軒”四周栽滿桂花并點以湖石,每至秋分,滿山飄香,桂花樹下形態各異的湖石也顯得玲瓏古樸,軒前的一幅楹聯“奇石盡含千古秀,桂花香動萬山秋”把虛景寫活,借物明心。
“徽州六邑”的古村落是最為典型的園林化的村落環境體系,它的演變與審美特質的形成由自然要素和人文要素共同決定。在自然要素方面,徽州氣候溫潤、少有陽光曝曬之苦,周圍萬壑崢嶸,自然水系環繞其中,植被生長茂盛并形成自然的生態群落系統。擁有“天下第一奇山”之稱的黃山擁有豐富的自然景觀,奇松更是聞名遐邇,歷代藝術名家“搜盡奇峰打草稿”,新安畫派更是以“黃山為我師”,這種淳樸自然的格局奠定了原真如畫的自然審美觀。人文要素主要體現在人與天調的生態規劃理念、風水思想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蘊三個方面。第一,徽州古村落的建設在遵循自然地理特征的基礎上還會自發性的管理控制村落環境和規模;第二,古村落園林中的地勢走向、水系規劃、建筑布局和植物配置都會受到風水理論的影響;第三,主張“天人無二理”的新安理學對徽州文化影響深刻,所以村落園林造景不論在物境上還是在意境上都力求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另外,“賈而好儒,賢近士風”的徽商們的園林除了富貴生活的氣息比較濃厚,還處處體現文化意向的加載。這種完整和諧的規劃設計與理念又奠定了人與天調的人文審美觀。
在中國文化中,空間意識的特征體現在“時間型”,這體現在古典園林中,正是使院落式的建筑空間產生生機與變化的主導因素——園林植物。所以植物在造景中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而在傳統園林中,空間的形成更需要有文化的表達。基于古村落環境中自然和人文的雙重審美觀下,植物的“三境”又有其特定的文化表現。
1.生境表達
徽州居民在生活中特別注重植物配置的功能性,水口作為古村落中帶有公共性質的園林,其本身也具有入口標識、界定村內外、安全防護、提供休閑場所等實用性,所以在植物選擇和配置上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圖1)。水口處的植物一般為高大濃密的喬木以加強圍合感且植物配置多以自然式為主以契合徽州古村落的古樸清奇的氣質4,而且村民們還認為青山綠水之間,林木茂密可以帶來吉祥,所以水口植物多以鄉土性的香樟、楓香、垂柳為主。另外,在古村落的發展過程中多受田園風光的影響,所以在庭院植物配置中多以經濟性果木和觀賞苗木為主,例如桃、李、柿子、枇杷等。此外,在徽商的壯大發展下,在他們的庭院又多追求富貴吉祥的寓意,其審美直接影響到園林植物,例如花大亮麗的牡丹象征昌盛富貴;南天竺其籽“紅粒”,發音與“鴻利”相近, 因此代表生意興旺, 是財富的象征,石榴也有吉祥富貴之意,此類植物也多用與庭院栽植中。
在生態發展方面,首先是黃山自然保護區的森林植被生物多樣性豐富,資源可持續利用價值可觀,除少部分靠近景區開發較嚴重之外,其他的山林植物群落仍處在一個穩定且持續的生態系統中。其次在古村落中,村民們在宗法制度、風水學說等觀念的自我約束下,聚落整體形成一個和諧的自然和人居生態環境。

圖1 水口園林

圖2 清 石濤《黃山紫玉屏》
2.畫境表達
“山繞清溪水繞城,白云碧嶂畫難成”是對徽州秀峰環繞,清幽俊朗水土的描繪,徽州的山水和古村落民居相得益彰,宛如世外桃源般的田園畫境令人神往,“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正是刻畫了這種心境。黃山的清秀深幽一直受到藝術家的青睞,而“奇松”作為黃山四絕之首更是遍布七十二峰,再加上云海、清泉、秀石的點綴使得黃山的雄渾浪漫和含蓄深邃表達的淋漓盡致。造園家石濤作為黃山畫派的代表,在繪畫領域也有很大成就,他主張用充滿張力和豪放的手法來體現黃山的堅勁沉厚和蒼翠山林,例如他的《黃山圖冊》、《黃山紫玉屏》等都是代表作品(圖2)。而黃山附近一帶古村落的畫風則以粉墻黛瓦的清秀和小橋流水人家的安逸為主,加上淳厚的民風人情,青瓦、碧水、翠巒、藍天交相輝映,村落整體表現的是一幅幅雋永的人文山水圖(圖3)。

圖3 黃山市屏山村
3.意境表達
對于古村落環境而言,最好的意境表現莫過于在青磚粉墻的映襯下,其鄉土植物、房前屋后的流水以及穿行其中的淳樸民風的相互融通所表現出來的清閑安逸的和諧境界了,其中植物意境的創造更是起著烘托氛圍、地域象征和人居信仰的作用。水口園林的植物景觀多以當地具有代表性的本土植物為主,而且往往還被賦予某些含蘊來寄托村名們的情感,例如栽植柳樹以表達對親人的思念和期盼,而在各個巷道庭院中也經常栽植梅蘭竹菊等園主人用來言表心志的植物。
藝術的創作終究以意境為最高境界,對于人造的園林是這樣,大自然造就的黃山在其蓊蓊郁郁的林木掩映下也是處處表現著清幽深邃的意境,而說到黃山就不得不提處處點染山石的青松,“谷壑山峰上,狂猛風雪動,堅毅又堅定,是那傲骨松。”仿佛是大自然在借助青松的特性來向世人傳遞堅韌不拔、頑強挺立、高風亮節的精神,而文人們又通過雄峰翠林、蒼松勁骨的意境描寫來表達自己的浩然正氣和不屈不撓的志向。
植物世界和文學世界其實是相通且相似的。若文學世界離開了植物,文學的表現力和想象力就會大幅減弱。而一旦植物被冠以第二自然“園林”的標簽,其表現力則會更加多樣,文學世界離不開植物,古典園林更是離不開植物的文化表達,三者有效結合才為我們后人呈現了一個又一個佳作。
注釋:
1.黃丹丹.論《詩經》中的植物與農事主題的文化內涵[J].保定學院學報,2014,27(01):55-60.
2.呂晨. 從大觀園看古典園林文學與意境美[D].西北農林科技大學,2018.
3.周維權.中國古典園林史[M].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11.
4.馬婕.淺談徽州古村落植物造景的地域特征和人文氣質——以宏村為例[J].建筑與文化,2013(08):96-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