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挺超,岳仁宋,何茗苠
(成都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成都 610072)
“同氣相求”一詞源于《易經·乾卦》[1]:“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意思是說,同樣的聲律會產生共鳴,同樣的氣息會相互吸引,天地萬物都是親附同類的。中國古代先哲將“同氣相求”的哲學思維作為一種重要的理論工具,將其貫穿于幾乎整個中醫學領域。導師岳仁宋教授在長期從事內分泌代謝疾病的診療過程中,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基于“同氣相求”理論的糖尿病辨治思路,驗之臨床屢起沉疴,現記述如下。
關于“氣”的概念,《論衡·自然篇》[2]載:“天地合氣,萬物自生”,即構成宇宙萬物的物質,“同氣”衍生為同類、相似、相關的事物。對于“相求”,張俊龍[3]作了很好的解釋:作用、性能上的相似性、親和性、趨向性和相關性;轉化發展過程中的順應協調相一致性;事物量的互補相助性。岳仁宋把“同氣相求”理解為相似相類的事物會產生親和感召,能夠相互聯系、依從附和、互補協調。根據《管子·白心》[4]中 “同則相從,反則相距”之意,推衍認為不同類之事物便存在著排斥遠離、抵抗減損的傾向和趨勢。
古人基于“同氣相求”的思維,把凡有溫煦、推動、興奮等特性的事物及現象統屬于陽,具有涼潤、凝聚、抑制等特性的歸屬于陰,還根據屬性之異同,將萬物劃分為“木、火、土、金、水”五行。而陰陽五行學說可以說是構建了中醫學理論體系的基本支架,不僅如此,根據“同氣相求”發展而來的推理方法,被廣泛運用于藥物的四氣五味、藏象、針灸、體質等領域。
2型糖尿病患者由于胰島素抵抗,細胞、組織對胰島素的敏感性下降,雖然外周血糖很高,但是細胞和機體處于缺乏營養的狀態,渴望得到高能量的供應,導致不少患者有強烈進食甜食的欲望。岳仁宋把人體之“糖”屬于中醫學“精”的范疇,認為“脾不散精”是糖尿病發病的根本。由于稟賦不足、飲食不節、勞逸過度等原因傷及中焦脾土,致使脾虛失健,納運失常,散精(血糖)無力,精(血糖)不歸正化,積滯壅遏,聚而成濁,日久不能消散,濁邪壅滯臟腑經絡血脈即變生消渴諸癥[5]。脾在味為甘,甘味之品多能補益脾臟,根據“同氣相求”之理,患者對甘味的極度需求,說明機體處于“甘”不足的狀態,也間接印證了脾虛病機的存在。《三因極一病證方論》[6]亦有載:“臟氣偏勝,味必偏應于口。”
《中藏經·水法有六論第十五》[7]有云:“病者之樂慎勿違背,亦不可強抑之也。如此從順,則十生其十,百生其百,疾無不愈耳矣”,旨在告訴后人治病當從順相宜,同氣相求。但這并不是指患者可以依據自己的喜好去進食各類甜食,而是應以適合的甘味之品去補養脾臟,恢復脾的散精功能,使得精歸正化,精盡其用。甘味之藥其味甘甜,糖類成分含量較高,醫家多有升糖之慮。然按“同氣相求”理論,對于脾虛病患若能順應其喜好,大膽運用甘味藥物,即能達到培補脾土、助脾散精、降低血糖的目的。現代藥理研究已證實,部分甘味中藥有不同程度的降糖功效,陳仁壽[8]統計了《中國藥典》中具有降糖作用的藥物,其甘味者(人參、枸杞、麥冬、葛根等)占比達52.3%。
岳仁宋治療糖尿病善加用大劑量的大棗(30~80 g),一來棗肉色黃,黃色入脾,根據藥物的顏色同類于臟腑色澤,以求得相應的治療效果,也是古人對于“同氣相求”的闡發;二來“甘者令人中滿”[9],導師每每囑咐患者于三餐前服藥,超常規劑量的大棗能使患者產生中焦痞滿的感覺,進而達到降低其食欲、控制餐后血糖的目的。
岳仁宋打破傳統的三消辨證,提出糖尿病的三期辨證法,認為糖尿病早期病機當屬火熱熾盛[10],癥見口渴引飲、心煩惡熱、消谷善饑、小便黃赤等,善投以大劑量的黃連以直折火熱,截斷糖毒致損,并美譽黃連為“降糖圣藥。”魏晉時《名醫別錄》[11]首載黃連“止消渴”,宋代《太平圣惠方》治療消渴的117首方劑常用的10味藥黃連排第三位[12],元明清時期也有不少相關記述。現代藥理學研究亦表明,黃連素降糖作用平穩持久,在調節糖脂代謝紊亂、改善胰島素抵抗方面療效確切[13]。
黃連性味大苦大寒,俗稱“天下第一苦藥。”中醫學認為,苦味能清泄、燥濕、堅陰,《證類本草》[14]謂其“味極濃苦,療渴為最”,口感差是黃連未能在糖尿病患者身上得到大劑量、長期運用的原因之一。然岳仁宋臨床長期觀察發現,火熱征象極顯的糖尿病患者,服用較大劑量黃連(大于30 g)的復方湯劑,并未覺得苦味難以耐受,部分患者服藥后甚至還覺得口有回甘,入口時僅感味道微苦,隨著時間的推移清甜之味漸顯。隨著病情的好轉,患者體內熱退,此時若再如前投以大劑量之黃連,患者則對苦味的耐受明顯減退,以至于難以入口甚至聞之即吐。此乃“同氣相求”的體現,病初之時火熱鼎盛,機體自然會主動接納苦寒之物以清除體內熱邪,故僅覺黃連“入口微苦,回味清甜”,即所謂“氣味合。”隨著病情恢復,熱勢漸退,機體不再需要如此大量的苦極寒涼之品,便會自動排斥黃連入口。
岳仁宋認為,對于早期火熱鼎盛、血糖極高甚至出現糖尿病酮癥的患者亟需清泄火毒,直折火勢,黃連劑量宜大,常用30~60 g以緩解危急;隨著病情進展,火熱之勢漸消,虛象漸顯,出現氣虛、津虧、陰虛等虛證證候,火熱不甚時則以15 g左右為宜;病至晚期,陽虛征象顯露,黃連僅用3~5 g,舍其苦寒之性而取其降糖之用。這就需要用藥前對患者進行準確的辨證,然臨床病患癥狀復雜繁多,舌脈“真假”有時更是難以判斷,不少患者虛實寒熱錯綜繁復,給診斷帶來了極大的困難。這就需要我們“以藥測證、辨火遣藥”,根據“同氣相求”之理,火熱更盛之人對黃連苦味耐受更好。對于初斷為火熱證的糖尿病患者投以黃連,如果病患自覺苦味不顯或有回甘,說明我們的辨證方向及藥量可行,可根據具體情況保持原有或適當加大黃連劑量;如果病患訴湯藥極苦難咽、入口欲吐甚至聞之即覺惡心反胃,此時就要反思之前的辨證是否正確,及時減少劑量或不用黃連。此乃“同氣相求”理論衍生的“以藥測證”辨證方法,即以患者對藥物的味覺、感受來檢測我們的辨證及用藥是否正確。
以形治形指的是以動物、植物或礦物藥材的部位及形狀來治療人體相應部位的疾病。“天地同根,萬物同體”,自然界與人之間存在著物性相宜、物類同感的共同規律,利用人與動植礦物相關臟器或部位之間的特殊親和力,就能產生“同氣相求”的感應效果。
動物臟器其解剖位置、形態、功能均與人體之臟腑形似,通過服用動物臟器來治療人體相應臟器之虛損疾病,即所謂“以臟補臟”。岳仁宋認為糖尿病后期五臟之精虧損至極,陰虧陽無以附,為陰陽兩虛之候,當以氣味醇厚之血肉有情之品填精固澀。《醫學衷中參西錄》[15]載治療消渴之“滋膵飲”中載“生豬胰子切碎送服”,方后有注:“蓋豬胰子即豬之膵,是人之膵病,而可補以物之膵也”,用豬之胰臟治療消渴病為張氏首創,此即同氣相求、以臟補臟。現代醫學中的動物源性胰島素主要就是由豬和牛等動物胰臟提取而來[16],而古人早有先驗。臨證時導師尤推崇孫思邈《千金方·消渴》[17]中“臟器療法”,其以“羊肺羹”治療“消渴”(上消),以“豬肚丸”治療“胃渴”(中消),“豬腎薺苨湯”“增損腎(羊腎)瀝湯”治療“腎消”(下消),對于骨空髓消、陰竭陽衰之痼疾者,孫思邈還以牛髓、羊髓、鹿茸、阿膠等峻補填精、固本培元。
大約有61%的2型糖尿病患者伴發糖尿病皮膚病變[18],目前認為可能是微血管病變和神經病變的綜合結果[19],可表現為皮膚斑塊丘疹、色素沉著、瘙癢、水皰等,影響患者生存質量。對于此類患者,常在辨證基礎上加用自擬“多皮飲”(桑白皮、地骨皮、白鮮皮、牡丹皮、陳皮、蛇蛻等)以皮療皮,常獲佳效。此方乃據《證治準繩》之“五皮飲”化裁而來,看似多種皮類藥物的堆砌,然實則暗合《易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理,寓意自然界與人體之間感應共通,各從其氣類,以動植物之皮直達人體肌表之皮。正如《成方便讀》[20]所言:“皆用皮者,因病在皮,以皮行皮之意。”
《本草問答》[21]載:“凡枝多橫行,故主四散及達四肢。”植物的枝莖猶如人體的四肢,其枝梢則猶如手指、足趾,故岳仁宗認為以枝條入藥之品多有通達人體四肢末梢的功效,藥物常選用桂枝、桑枝治療糖尿病性周圍神經病變,患者多癥見四肢麻木、感覺減退、冷痛等,在組方上常以黃芪桂枝五物湯或當歸四逆湯加減應用。對于藤本植物來說,由于花果和枝葉離根部甚遠,決定了其藤莖必須具有強大的輸送養分的能力,且藤莖細長蔓延,纏繞交錯,極似人體之脈絡,以藤蔓之“氣”同脈絡之“氣”,故常加用雞血藤、青風藤、石楠藤、忍冬藤等藤類藥物,以增強舒筋通絡、活血止痛之效。
花卉色澤艷麗,氣味芬芳,賞花的過程常常能夠怡情遣興,愉悅心情,緩解人們的緊張與疲勞。因此古人也以“同氣相求”的象形取義思維挖掘了許多具有疏肝解郁之功的花類藥物,如合歡花、臘梅花、素馨花、玫瑰花等。現代社會生活壓力巨大,若不善情志調適,易致肝臟疏泄失職,肝氣郁滯、氣郁日久化生火熱,火熱耗氣傷陰則可發為消渴。《儒門事親·劉河間三消論》[22]載:“消渴者……耗亂精神,過違其度,而燥熱郁盛之所成也。”已有研究[23]表明,抑郁可增加T2DM發生的危險性。患者確診糖尿病后,心理負擔更重,形成惡性循環。不少研究[24-26]亦證實,糖尿病患者發生抑郁的概率遠高于正常人群。對于合并情志問題的患者岳仁宋常加用花類藥物,以花悅心,調達肝氣,其療效優于柴胡、郁金等藥物。
“反佐”一詞自《素問·至真要大論篇》即有論述:“奇之不去則偶之,是謂重方。偶之不去,則反佐以取之,所謂寒熱溫涼,反從其病也。[27]”王冰[28]對此有注:“聲不同不相應,氣不同不相合……攻之則病氣與藥氣抗性……是以圣人反其佐以同其氣,令聲氣相合,復令寒熱參合,使其終異始同”,指明了自然界“同聲相應、同氣相合”是反佐配伍的哲學基礎,岳仁宗依據此理對于消渴早期火熱鼎盛的患者,在使用大劑量的黃連、黃芩、黃柏、石膏等甘寒清熱之品去蕩滌火毒時,常配伍少量的干姜、生姜作為反佐,以誘導病體受藥,防止藥病格拒,常獲佳效,此乃“反佐以同其氣,令聲以應氣求”。對于伴有大便稀溏者好用干姜,取其溫中之瀉之效,大便干結則選用生姜,取其“走而不守”之意。
基于“同氣相求”理論發散性思維對中醫學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岳仁宋教授深入挖掘該理論,創造性地將其用于指導具體病種的診療,尤其在糖尿病領域已有建樹。需要指出的是,“同氣相求”的思維模式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臆測的成分,任何觀點的提出都需要在臨床中不斷地被證實和完善。試以本文拋磚引玉,期望未來有更多的將“同氣相求”這一重要理論工具付諸臨床實踐的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