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逢

以醉湖為背景,有樹影婆娑,有曲折的湖岸線,還有姑娘們的笑容。若說流動照相員這職業有多少快樂,對高志明來說,莫過于遇到這樣的顧客:年輕、漂亮,且三五結伴,圍著他嘰嘰喳喳,冀望把她們最動人的瞬間留下,以期永恒。
盡管多數時候,她們在鏡頭前的笑容總顯得僵硬,刻意擺出的造型,在他看來,多少又有點可笑。
盡管,高志明已在城里處了一個家境不錯的對象。
鏡頭里,姑娘坐在湖畔一塊矮石上,下巴微揚,秀發被風吹起。高志明屏息斂神,毫不猶豫地撳下海鷗120相機的快門。
“可是,她是跟著我們來的,沒要你給她照相。”四個姑娘中,年紀最長的那位果然提出異議。
是的,他知道,剛才被拍下的那名少女,并非他的顧客,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報出四張照片的價錢。他每個月都要來湖村給人拍照,這幾個姑娘算得上他的熟客,而名叫夏小凡的,每次都跟著,不遠不近,好像是看熱鬧,又好像對拍照這回事,充滿好奇與渴望。也許是沒錢,也許是害臊,她從未露出只言片語,請他替她拍一張。
“算了,算我沒問清楚。”高志明低頭嘆氣,不想被人看破他有心送夏小凡照一張相的意思。
雨后空蒙的湖光,依稀可見的湖岸線,照片中的夏小凡留下一個側影,頭微揚,目視遠方,抿著嘴,神情倔強。照片送達夏小凡手中時,高志明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驚喜,抬頭瞟他一眼時,似乎還含了幾分——愛戀之意?
一種熏熏然的氣息彌漫于湖畔的綠樹之間,是這夏末植物的芬芳與醉湖水波氤氳在一起,令人心神激蕩?還是高志明被剛才那股眼波撞擊,醉了?
那笑和溫柔稍縱即逝,夏小凡又恢復了淡然的姿勢,拿好相片和底片,連聲謝都沒有,坐在一邊,任那幾名同伴跟照相員鴰噪不止。
高志明不知道他跟姑娘們在說些什么,下意識地回答著她們的問話,整個人是飄的。
給夏小凡拍的這張相片,是高志明的最后一張流動攝影作品。1981年初秋,因為未婚妻父親的關系,高志明終于成為城區春風照相館的一名正式職工。那些活潑的湖村姑娘,以及他悄悄注目過的少女,夏小凡,如醉湖上的波光,在之后的日子里,隨嶄新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漸漸淡去。
夏季來照相館的多是學生或新入職的工人。畢業留念,合個影;拍張登記相,交給工作單位。高志明叫到下一位顧客的單子時,與她目光交會的那一剎那,他在心里喊出了這姑娘的名字。
三年了,他已是一個男孩的父親,絕沒料到在他心底,還留有夏小凡的身影和名字。
打光,調整鏡頭,只是普通的登記照,輕車熟路的活兒,他竟照砸了一回,不得不喊那姑娘不要起身,他得再照一次。
“這個,能給我放大一張嗎?你來放。”姑娘走到他身旁,遞給他一張用紙包折起來的底片。
打開,對光看,高志明心跳如鼓,果然是那張攝于醉湖畔的照相底片。
“哦,好。”他沒看她,輕聲問:“你參加工作了?”
“不,我還在念中專。”
“撲撲”的心跳聲趨向正常,就這么一問一答間,重逢初始的緊張不安消失了。高志明抬起頭,笑瞇瞇打量著夏小凡,口氣變得輕松平和起來。
“我早就知道你跟別人不一樣,有出息。”
在1984年的小城,中專生絕對等于高級知識分子。夏小凡迎著他的眼睛倏然一亮,又歸于平淡。
他愛過她的是嗎?她知道他總是悄悄看她,那幀照片,是他有意偷拍的。他把她拍得那么美,雨后空氣的濕潤,她臉上淡淡的憂思。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細致入微的照片。還是,如此刻他的態度,他對她,是兄長對小妹般的喜歡和欣賞?
夏小凡拿著底片去柜臺開沖擴照片的票子時,聽到開票員扯著嗓子跟里間的高志明說話:“下班回爸媽家吃飯!別忘了把那袋上海大白兔奶糖給兒子帶過去。”沒人知道夏小凡究竟在哪所學校念書,也沒人留意她后來去了哪里,在哪兒工作。高志明再沒見到夏小凡。也許那張沖印放大的湖畔外景照和登記照是她托人來取的,也許她來過了,而他恰好在家休息。
他有他的,她有她的生活軌跡。多少人年少時對萍水相逢的異性動過心,又有多少人會將這心動發展為一段情?倘若不是城東忽然冒出一家私人影樓,也許他與她之間再也不會有交集。
日歷翻過一九八零年代,來照相館的顧客,拍照的少了,多數是取出傻瓜相機里拍完的一卷彩色膠卷,要求沖印出來。
就連這類業務,也被幾家私人沖印店給搶了去。
攝影師高志明常常閑得發慌。整個上午,春風照相館里沒有一個來照相的顧客,午間,高志明跟搭班的同事打聲招呼,跨上自行車在街上閑逛。
城東街角新開了一家高美影樓。巨大的玻璃櫥窗里,夾在一幀幀大幅彩照中間的樣照竟是張黑白照。出于職業習慣,志明停下自行車,駐足再看了一眼。
雨后空蒙的湖光,依稀可見的湖岸線,照片中的少女側身坐在湖畔一塊矮石上,頭微揚,目視遠方,抿著嘴,神情倔強。
這照片是如此親切熟悉!高志明幾乎要喊出聲來:這是我拍的!
他推門進去,呆站著。柜臺上的年輕女郎迎上來,“您是來應聘的?”
高美影樓誠招攝影師,他沒注意到門口的那張招聘啟事。聽到女郎如此發問,高志明忽然覺得好笑,轉身指指櫥窗,“這張照片就是我拍的。”
身后響起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聲,只一會兒功夫,又戛然而止。
1994年初秋,高志明再次遇見夏小凡。她說:“來吧,現在誰去你們那兒拍照?我這里搞化妝攝影,藝術照,你將是我們店的首席攝影師。”
他說:“什么?這是你開的店?你怎會跟我成同行?”
驚詫大于懷疑。他從她的氣派里已看出,這高美影樓的店主名叫夏小凡。
三十歲的夏小凡,容顏憔悴,神情堅忍。眼睛倒是一如既往的美麗,只是神秘幽深,如靜靜的潭水,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老了。結過婚,離了。有過正式的工作,辭了。南南北北,跑了小半個中國,有一點點錢,回到老家小城,開了這家影樓。
夏小凡垂下眼瞼,抬頭時,目光迷蒙,答非所問:“我這一生,最美的時刻,被你定格成永恒。”
店里進來幾位姑娘,柜臺小姐正與她們接洽,嘰嘰喳喳,略有喧嘩之感。然而在高志明與夏小凡聽來,這聲音卻帶人回到多年前的湖畔。
雨后的醉湖畔,姑娘們的笑語聲,矮石,十七歲的她和年輕的他,“咔嚓”一聲,回憶終止,眼前是櫥窗上那幅黑白照,還有一場雖富人情味卻絕對務實的商務洽談。
“為什么叫高美影樓?有什么特別含義嗎?”他問。那幅由他拍攝的巨大的黑白照太過醒目,他相信別人也會發現這一點。小城故事多,有多少是真,多少是捕風捉影?高志明莫名不安,難道“高美”店招中的高字,與他有關?
“高,是技術上追求更高;美,是藝術上追求最美。這個答案,高先生覺得怎樣?”語氣是冷淡的,夏小凡眼神里卻帶著一絲戲謔和嘲諷。
高志明沒有答應夏小凡的加盟邀請。高美影樓人來人往,生意火爆,對比自己呆的那家老照相館,他的心里五味雜陳。
第二天清晨,天未全亮,高志明就騎著車去上班了,她特意繞了個圈子,從高美影樓門前經過。黑白照已經消失,卻沒有新的照片補上去。空落落的一塊玻璃窗,如鏡子般映出高志明的影子。鏡中的人,臉上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昨晚妻子已向他提及這家新開的影樓。天下所有妻子都如她一般多疑嗎?還是他過于敏感?妻子問他,那家高美影樓的老板娘,你認識吧?
他一貫懼內。妻子是嬌生慣養長大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受不得半分委屈,脾氣又暴躁。然而,她也給過他溫情和滿足,還為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倘若高志明承認跟夏小凡早就認識,妻子將如何猜疑吵鬧?
與其無事生非,不如撒個小謊。
三個月后,高志明被任命為照相館副經理。淘汰國產911彩擴機,用上進口的諾日士自動沖印機,換了背景和道具服裝,春風照相館也辟出了藝術攝影業務。
城中十來家大小照相館,屬高美影樓和春風照相館是行業翹楚。年紀大些的人習慣捧春風照相館的場,年輕一代多數是高美影樓的擁泵。
兩家店,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倘若無意相見,即使在這小城里,高志明和夏小凡,一年也未必遇上兩回。他們,是明里暗里都在較勁的競爭對手。
2004年,高志明的妻子因病去世。之后不斷有人給他介紹對象,高志明的腦子里卻總有夏小凡的影子。也不是沒試過主動去找她,卻發現夏小凡雖然一直沒有再婚,身邊卻總是有人。她長袖善舞,真情假意,她要創一個自己的世界,就得學會應酬各式各樣的男人。
這與他想象中的夏小凡不同,卻又合情合理。于是,還沒開始,高志明就退縮了。他跟一位相親認識的女士結婚,后妻賢惠懂事,脾氣溫和,把他和他的家庭照顧得很好。
“真沒想到,我們竟是色(攝)友。”他學會網絡名詞,在2011年的一次行業會議上跟鄰座的她發感慨。
夏小凡扭頭沖他微笑,“那還不都是因為你。”
高志明哈哈大笑著掩飾心里那一下震動,玩笑著要她好好解釋這句話。
三十年了,有時猛一看,高志明覺得夏小凡的神態一如當年,倔強,摸不透。這么多年過去,她依然是個謎。
最好的時光里,他攝下她最美的倩影。看到相片那一瞬,她愛上了攝影人,或者說,愛上了這奇妙的藝術。
話說得云淡風輕,聽的人和說的人,臉上卻同時泛了紅。一瞬間,往事浮上高志明的心頭,醉湖的水,醉湖的空氣,當年他拍那張照片時,是多么用心專神!
只有那一瞬最美。她愛上了他,他出于現實的考慮娶了別人;她希望與他做事業上的伙伴,他擔心輿論的壓力逃得遠遠的;他單身了,可以追求她娶她為妻了,退縮卻已成為習慣。多年來,他總不敢面對,不知是不敢面對夏小凡,還是不敢面對他的內心。
“你不覺得,這么多年來,你的技術始終沒有進步嗎?”夏小凡格格笑著,調侃這位認識多年的老友、同行、對手。
他當然不信,不服氣。會議結束后,他開車載她去了湖村,誓要讓她見識一下他的水平。
醉湖畔游人如織,不復往昔的靜謐多情。他們找不到昔年的矮石,只好在大致方位上取景。
“看,這兒有塊石頭!”夏小凡坐在湖畔一塊人工堆砌的石頭上招呼他。
取景屏幕中,女人坐在湖畔一塊矮石上,下巴微揚。云淡風輕,醉湖水無痕。高志明屏息斂神,毫不猶豫地按下隨身攜帶的一部尼康單反相機的快門。
還是那湖畔,還是那個人,還是那個攝影師。如今高志明跟夏小凡成了坦然相對的朋友,他卻不得不承認,三十年前的舊照,是他最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