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暉 高怡丹
(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市,3330000)
中國的廣彩瓷器是在中西方文化交流的背景下產生藝術品,廣彩藝術如若一顆種子,在歐洲的土壤中發展壯大,大部分作品有強烈的異域風情。從而形成了積極的良性互動,也借由廣彩將這種交流升華成了物質化體現。[1]在器形款式、色彩傾向、繪畫技法、裝飾題材等方面皆展現出別具一格的美學特征。廣彩藝術所承載的人文交流有其獨特的藝術價值,既為現代設計開辟新思路,也可促進廣彩藝術在現代的創新發展。
“廣彩”全稱為廣州地區釉上彩藝術,是一種以產地命名的陶瓷品類。廣彩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其廣義指廣州地區使用白胎陶瓷施以釉上彩繪的陶瓷,作為外銷瓷銷往世界各地。其狹義概念則為“廣州織金彩繪陶瓷”,是指用“織金”的方式繪制彩繪圖案,制成的瓷器有金碧輝煌的藝術效果。其中“織金”是對廣彩瓷繪的文學性贊喻,表達的是一種視覺感受。[2]

圖1 廣彩杯碟,1865年,杯高度7.3cm,碟直徑13.9cm

圖2 情歌 華托1717年,長59.4,寬51.3

圖3 廣彩徽章紋盤,1723-1735年,高3.9cm,口徑36.1cm,足徑21cm
廣彩的發展與中西方貿易有著深遠的淵源。清朝時期開放海禁,成就了風靡國外市場的外銷瓷。在貿易初期,外商多在景德鎮訂購陶瓷,但景德鎮到通商港口間距離較遠,交通及運輸問題造成破損率較高,且定制圖案時溝通多有不便。十三行商人遂在廣州建立制瓷工場,從景德鎮等地購進白瓷胎,雇傭匠人異地加彩,從而逐步開啟了外銷瓷——廣彩的鼎盛時代。[3]為了適應西方市場的需要,廣彩的制作者在繼承傳統陶瓷繪畫方法的時候融入國外繪畫風格,將傳統文化與西方美學相融合,創造出飽含中西方藝術精髓的廣彩瓷器。
“世界官窯”特指中國的廣彩瓷器,極其精湛細膩,明艷絢麗,其特點主要體現在器型、色彩、工藝、圖案等方面,一時風靡世界各地。

圖4 廣彩徽章紋湯盆,清乾隆,通高17cm

圖5 湯盆口直徑25.5cm,托盤足徑35cm。現藏于上海博物館
2.2.1 中西合璧的器物造型
外銷瓷廣彩的主要消費群體為歐洲宮廷與貴族,其造型在傳統中式的基礎上加入外國元素,或完全采用外來造型樣式。廣彩的產品類型主要分為日用陶瓷和藝術陳設瓷兩類。日用瓷包括壺、杯、盅、碗、盤、碟等器皿,含有少量的宗教器皿、煙具、文房用具等。藝術陳設瓷主要為瓶、花盆、擺件等。
廣彩瓷器日用瓷造型以實用性為第一要素,融入西方元素,在傳統器形的基礎上稍做調整,如將碗、盤、碟的圓口、撇口改為花口,將部分元素做鏤空造型、或做模印立體紋路處理等。為了迎合消費者的生活習慣和審美傾向,廣彩的造型變化多樣,精巧細膩。圖1為制作于19世中期的橢圓四瓣形廣彩杯和碟,杯高度為7.3厘米,碟直徑為13.9厘米,仿制十八世紀的梅森陶瓷器形。器物展示出的曲線造型、貴族場景帶有明顯的洛可可風格,與圖2十八世紀法國著名畫家華托所描繪出的《情歌》油畫作品風格一致。
2.2.2 絢麗華美的色彩組合
康熙早期的廣彩在色彩特征方面特色不鮮明,一般采用景德鎮的白胎瓷和繪畫彩料,其中古彩的黑、金、藍、紅、綠為主色系。廣彩的色彩在乾隆至嘉慶時期出現了較大創新,開始使用粉綠、褐色春、茄色、夕陽紅、麻色等色料,這些色彩的創新發展使廣彩愈加鮮艷明亮。清朝后期,廣彩的發展達到頂峰,顏色種類更加豐富,色澤艷麗非常。此時的廣彩藝術采用金水,在白胎瓷釉面上繪制繁復的金色紋案,如同白脂玉與金絲相依纏繞,光彩萬千,絢麗奪目,被美譽為“織金彩瓷”。
2.2.3 精巧細膩的繪制技藝
廣彩采用描、勾、織、填等多種彩繪方式,在白胎瓷上用各色顏料、金水、銀水等繪制出明艷的圖案后入窯燒制而成。其中,堆金織玉、折色人物、長行人物、沒骨花卉為常用的繪畫技法。
“織金堆玉”是廣彩最為特殊的藝術手法。在白胎瓷器上運用類似提花織物中的“織”手法,將金水或銀水描繪在瓷器上。清朝詞人對此有生動的經典描繪:“彩筆為針,丹青作線,縱橫交織針針見,何須錦緞繡春圖,春花飛上銀瓷面”。
“折色人物”屬于古彩技法,用線造型,以白描的方式勾畫出輪廓后填色,特征為筆法清晰俊朗,圖案鮮明。
“長行人物”是傳統彩繪與西方繪畫結合后的藝術表現方式,此畫法用重色線勾勒人物頭部,衣紋飾品等部位用色料渲染出層次,立體感分明。
“沒骨花卉”以色彩點染而成,無須勾線,常用于花鳥圖案。此畫法表現出了花卉的柔軟并賦予其空間感。“撻花頭”效果更甚,用水或油調和顏料,通過對落筆的力度控制,撻出花頭的立體效果,表現出濃淡相宜的色彩美。
2.2.4 紋飾特征“歲無定樣”
廣彩紋飾多樣,大多為定制產品,產品隨著各地區的審美傾向和各階層人群的需求而變化,表現出歲無定樣的特征。
徽章紋是廣彩中的典型代表,一般為皇族或貴族等上流社會人群把象征自己身份地位的徽章作為圖案,作為獨有的標志定制廣彩瓷,顯示出符號特征與特殊性。圖3為景德鎮窯白胎,廣彩繪制的徽章紋盤,盤折沿、淺腹、圈足。盤沿以礬紅、金彩繪制花卉,盤壁以彩折枝花卉為地,開光部分紋折枝菊花圖案,盤心為奈威爾(Neufville)家族紋章。此徽章紋盤的邊飾為中式風格,盤心為西式徽章,中西結合的組合方式是清代早期紋章瓷器的特征,乾隆之后邊飾紋樣同樣趨于西化。
人物紋樣是廣彩瓷的主要繪畫題材,題材豐富,分為中式和西式兩大類。中式人物紋樣多來源于典故或氣氛熱烈的生活場景,如喜宴、出游等。西式風格圖案則取材于宗教、神話、貴族生活等,與同時代的繪畫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亦有以西方油畫或版畫紋樣來定制的廣彩瓷。
風景紋樣同樣分為中式和西式,中式風景主要包括山水、亭臺、樓閣等,西式風格為城堡、海港、農莊等。
花卉圖案是廣彩的主要元素之一,有吉祥寓意諧音的花卉使用非常之廣泛,如“蝴”、“蝠”與“福”諧音,有富貴壽考等意。花卉圖案一般分為折枝、纏枝兩種,其輕松爛漫的風格讓畫面整體生機盎然,絢麗多彩。
海上絲綢之路是古代中國與世界其他區域進行文化交流和經濟貿易的海上通道。海上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西漢時期,以徐聞、合浦等港口為起點。宋元時期,中國的造船技術和航海技術有極大的提升,促進了海上絲路貿易的發展。廣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往來貿易日益繁華,在此背景下廣彩瓷器應運而生,成為“十八世紀歐洲的寵兒”。正因廣彩是絲綢之路的產物,貿易互通對廣彩的風格樣式造成了巨大的影響,造就了廣彩金碧輝煌的視覺效果和歡快明亮的洛可可裝飾風格,成就了獨特的廣彩藝術。
十八世紀晚期,廣彩瓷器批量生產,進入發展的繁盛階段。西方客戶將日常餐具樣品和模型帶入廣州,提出生產要求,他們的器型和尺寸在訂購合同中都有明確的規定,廣彩的制造者按照訂單進行生產。為了給客戶選擇貨品時提供方便,廣州廠家常備一批樣盤。樣盤的邊框四等分,每四分之一的地方各施以不同的彩飾、花紋,以供外人選擇。圖4、圖5為英國波內(Powney)家族定制的廣彩徽章紋湯盆。此盆制作于乾隆年間,十八世紀的歐洲流行湯盆。湯盆附蓋與托盤,盆敞口直腹,圈足,蓋面隆起,有寶珠形鈕。款式簡潔大方,金彩絢麗奪目。
由于地域文化差異和社會發展水平的不同,外來訂單影響了廣彩的色彩傾向,逐漸成為熱烈華麗的釉上彩。十八世紀的廣彩受到歐洲古典畫派的影響,迎合當時盛行的洛可可風格,表達出溫馨、歡快的情調。1784年,美國的“中國皇后”號抵達廣州港,開始大批量的貿易活動,至此美國也成為外銷瓷的主要市場。此后的廣彩瓷愈加濃烈奔放,以紅、綠、金、藍等色彩為主,描繪出一幅幅熱鬧的景象,特點鮮明并影響至今。

圖6 潘趣碗 1820-1940年直徑58.5cm
圖6為19世紀的潘趣碗,用來盛一種印度引入的潘趣酒。潘趣酒由多種原料混合而成,主料為烈酒和果汁。自從十八世紀中期開始,歐洲流行用中國外銷瓷盛裝酒水或飲料,潘趣碗用鮮艷濃烈的色調表現中國日常生活場景,令西方人著迷,大面積的金色提升了華麗感。
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乾隆后期,廣彩逐步進入規范化的軌道,并在廣州成立行會,名為“靈思堂”。廣彩的制作者為了滿足國外消費者的需要,不斷在創新,將傳統繪畫技法與洛可可藝術風格相融合。繪畫時用色繁復,筆法寫實,立體感強,同時運用了一定的透視法則。“織金堆玉”為其最明顯的特征,效果猶如萬縷金絲織在羊脂玉表層,色彩熱烈。“省畫”工藝為廣彩繪畫的最后環節,即為了增強畫面的立體感,在填色完成的瓷器上,在視覺中心點或重要的位置用重色或金色進行勾勒,使效果層次更加豐富多彩。
廣彩大部分為外商定制,生產周期收到貨船運期的影響,生產周期短,訂單量大,對工匠的速度和繪畫質量有嚴苛的要求。這對此情況廣彩產生了獨創的工具以滿足要求,如令圈筆、膠印、轆印等,均成為廣彩瓷器的巨大財富。

圖7 蘇格蘭班納坦家族聯合麥克勞德家族紋章瓷,1810年,直徑20cm
為適應外銷貿易的需要,廣彩匠人的早期產品為來樣加工。逐漸主動轉變為體現西方審美情趣的風格。廣彩廣泛借鑒西方繪畫風格,從油畫、版畫、素描等繪畫方式中學習借鑒,汲取宗教故事,寓言故事等靈感。同時,在歐洲的上流社會,定制自己家族的徽章紋瓷成為一種時尚,廣彩制作了大量的印章紋瓷器。
圖7為飾以蘇格蘭班納坦家族聯合麥克勞德家族紋章的廣彩瓷,使用藍色和淺綠色釉彩,盤緣的邊飾內會有四個花鳥紋開光,盤中心的紋章款型取自一張藏書票,圖案內容是班納坦(Bannatyne)家族和麥克勞德(Macleod)家族的聯合紋章,帶有班納坦家族的座右銘:“不快不慢”(Neccito,nec tarde),和麥克勞德家族的座右銘:“成為銅墻”(Murus atheneus)。
人物紋和風景紋中描繪出的歐洲貴族的游樂、宴飲、典禮等場景迎合洛可可風格追求享樂的精神訴求,體現出輕松休閑的世俗生活感。
2013年開始,構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被提上日程,一系列國際研討會、論壇、博覽會連續展開。作為陶瓷研究者,廣彩瓷器作為近代海上絲綢之路中文明融合的產物,具有獨特的優勢與藝術價值。在現代廣彩創作中,設計師更應將其傳承且創新,豐富作品的內涵,并拓寬深層次精髓的維度。題材是藝術設計的關鍵,決定了創作者以何種手法表達情感。廣彩題材非常之廣泛,既有中國風情,也有歐式特色,這些豐富的內容為藝術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當今的國際貿易競爭條件下,陶瓷在追求實用性的同時,也應注重內在的情感訴求。廣彩藝術中飽含幸福團圓的主題,如年節喜宴、歌舞升平、郎情妾意等主題皆承載著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與向往,能夠引起大眾的情感共鳴。利用廣彩中的西方宗教、故事等題材能夠渲染出異域情調,既延伸了傳統陶瓷文化的深度,又可詮釋出多元文化融合的理念。
圖案是視覺中極具感染力與傳播影響力的媒介。廣彩瓷裝飾圖案源于生活,融入東方情趣,隨著藝術交融,匯入洛可可風格的活力,生機盎然,雍容華貴。現代的廣彩創作,應融入形式美的法則理念,對圖案進行簡化、重組,將古典美與現代美融合并達到和諧統一的狀態,凸顯時代感。
色彩的提煉與升華對現代設計至關重要,色彩設計是現代市場新的需求點。廣彩的色彩集中西方文化為一體,研究廣彩的色彩語言,借鑒廣彩中明麗的復色搭配,傳播“生活美學體驗”的思想可為當代設計提供靈感寶庫。將傳統的大紅、大綠、黑、金等色彩按照色彩構成的原理搭配重組。既渲染出了文化情感,也增添了時尚感,這也是國際設計的色彩趨勢之一。
技藝的創新是傳承廣彩藝術的重要手段,對現代設計來說,也是提升設計理念和價值的思路之一。廣彩充滿了中西變通的創新感,如其獨特的技術工藝、流暢的筆法、塑造立體陰暗面、透視法則的運用、織金工藝等。廣彩的非物質傳承人瞿惠玲的創意作品就是優秀的典范,她將手表與廣彩工藝進行跨界組合,陶瓷表盤上以廣彩繪制廣州五羊圖案,填色均勻平整,以金封邊。整塊收表融合了多年光陰歲月,是廣州城的真實寫照,展現出文化的厚重感與個性化,既可以展示中式的設計風格也能很快被大眾認識與收納,這種模式為現代的廣彩創新提供了靈感。將廣彩技法引入產品,以此增強實用性與藝術觀賞價值,是將中國品牌推廣外銷的一種手段。[4]既傳承了廣彩藝術,也使廣彩藝術以更優雅的身姿展現在國際領域。
廣彩的產生和發展,體現了海絲文化背景下,嶺南文化乃至中華傳統文化創新求存、多元發展的變革精神,突破了中國傳統陶瓷藝術所秉承的含蓄守慎、舍形求意的審美追求。[5]廣彩瓷器,承載了海上絲綢之路的外銷使命,天生具有特殊的文化傾向和東西融合的血統。在廣彩中體現出了精彩的異域情調,體現出中國傳統陶瓷在貿易史中所做出的改革與變通。廣彩誕生在古代絲綢之路上,經歷了長時間的磨礪與發展,成為傳播中國文化的橋梁和媒介。現今,在黨和國家倡導的新海上絲綢治理的政策引領下,我們更應進一步傳承和發揚廣彩文化,為我國陶瓷事業的發展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