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泥

1980年諶容的中篇《人到中年》(《收獲》1980年第1期)問世,立刻引起了社會的強烈反響,被評論界、研究界看成是“新時期”文學“復興”的標志性作品之一,并在全國首屆中篇小說評獎中一舉奪魁。
應該說,產生如此巨大影響原因,在于小說文本和電影文本,所揭示的社會問題是人們感同身受的,社會價值觀念變化的集體無意識,以及逐漸在分離的個體主義價值取向,也正好迎合了人們的價值選擇與心理驅動。日本民主文學同盟的機關刊物《民主文學》1983年4月號,以顯著版面譯載了諶容的中篇小說《人到中年》,并發表了小田實的評論文章。1981年底曾隨野間宏訪問中國的小田實在評論中也說:
中國以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所謂的“知識分子小說”的出現,使他感興趣。他認為中國革命勝利以后,工農兵是小說的主人公,已成為一種模式,知識分子只能退居小說的后景之中,中國正面描寫知識分子問題的小說的出現,是個很大的變化。(邵舷 :《日本〈民主文學〉譯載諶容的〈人到中年〉并發表評論》,《世界文學》1984年第5期。)
《人到中年》通過對陸文婷這一具有時代意義的藝術典型的塑造,提出的是中年知識分子的處境、待遇問題,當然,也涉及了女性的生存困惑與矛盾沖突。小說寫作背景設置在“文革”剛剛過去,百廢待興之際,生逢其時的知識分子獲得了主體意識回歸和個人主義價值觀念的重構,但在現實中左的思想仍然遺存,加之有政治意識形態和權力的因素牽制,他們又不堪重負,自我個體空間被社會責任與家庭責任填滿。諶容善于從容易被忽略的日常生活場景與現象中,發現不容易忽略的問題,進而對社會現象與社會結構,進行深刻的剖析與解讀。
諶容通過對陸文婷的塑造,展示了一個特定時期的女性知識分子的人性最隱秘與深層次的精神內涵。陸文婷是一位主治醫生,是新中國知識分子女性形象,也是一個浸潤著傳統女性文化的女性。陸文婷在舊中國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她從小就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父親出走,由早衰的母親撫養,迎來了全國的解放,也迎來了學業上深造的機會。50年代,她進了醫學院,經過刻苦攻讀,學到了比較扎實的專業知識。“她似乎一個被人遺忘的少女”,在醫學院時,“她把青春慷慨地奉獻給一堂接一堂的課程,一次接一次的考試”,“愛情似乎與她無緣”。大學畢業,被分配來醫院,在眼科專家孫主任的眼里,“她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安靜得像一滴水”。她甘心情愿地接受了“修道院”一般的苛刻要求:24小時待在醫院,4年之內不結婚。生活是一面平靜的湖水,甚至看不到湍流浪花,即使那些“襲來的石子”,她也默默地吞下,獻出自己的時間和青春。她在剛滿24歲的時候,分配在一所著名的大醫院工作,并為享有盛名的眼科專家孫逸民所賞識,在已經不算很年輕的28歲上,才迎接了遲到的愛情。她走到工作崗位,又被扣上“修正主義苗子”“白專道路”一類的政治帽子。接著是4年住院醫生的磨煉和提高,接著是和傅家杰的戀愛、結婚、生兒育女。一轉眼,到了人生的中年。這就是陸文婷人生軌跡。“眼科大夫的威望全在刀上。一把刀能給人以光明,一把刀也能陷入于黑暗。像陸文婷這樣的大夫,雖然無職無權,無名無位,然而,她手中救人的刀,就是無聲的權威。”“她總是用瘦削的雙肩,默默地承受著生活中各種突然的襲擊和經常的折磨。沒有怨言,沒有怯弱,也沒有氣餒。”諶容通過對人物的刻畫與細節描寫,揭示出蘊藏的生命意義與人性之美。
每縫一針,她似乎都把自己渾身的力量凝聚在手指尖上,把自己滿腔的熱血通過那比頭發絲兒還細的青線,通過那比繡花針還纖小的縫針,一點一滴注入到病人的眼中。此時,她那一雙看來十分平常的一眼睛放出了異樣的智慧的光芒,顯得很美。
陸文婷滿足于“有一間小屋,足以安身;兩身布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飯,足以充饑,日子就美得很了”,渴望既能做一個稱職的大夫,又能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和媽媽。“寧肯犧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是她恪守的信條。“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血。”“對于生活,她和他(陸文婷和她的丈夫傅家杰)都沒有非分的企求。”中年陸文婷在面對生活困窘時喊著,“生活,你為什么是這樣的?”即便如此,她相信那時“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面對現實她仍然有著美好的期待。陸文婷守著清貧的生活,伴著“人到中年”無休止的拖累,在繁忙中度過,在家庭和醫院、生活和工作內外重擔下疲于奔命,身心交瘁,最終因長期“超負荷運轉”而心肌梗塞。她仰臥著,兩個眼睛直視著一個地方,目光是呆滯的,沒有任何表情。生命岌岌可危,幾乎造成死亡的悲劇。《人到中年》對陸文婷發病、守護、診斷、垂危、搶救、初愈等病情變化和治療過程來安排情節結構,“在迷惘的夢中”“死亡的門前”為基點展開描寫,把陸文婷在病危中的撲朔迷離、恍恍惚惚、飄忽不定的微妙心理狀態展現出來,將其20多年的生活、工作和愛情的回憶壓縮到一兩天時間里來表現,在打破時空限制、容納廣泛人生內容和探索深層心靈方面,寫了陸文婷在昏迷狀態中的幻覺、臆念,通過她的夢幻般的潛意識的內心活動,自然而深刻地揭示了陸文婷內心深處的種種矛盾:欣慰與憂患、歡樂與煩惱、困惑與信念、懺悔與期望等。
陸文婷倦怠的生命肌體無力撐起精神思緒的飛馳,也無暇顧及周遭一切,顯出了極度的無奈與麻木。諶容進行如此情節結構與心理結構交錯結合,探索人物心靈世界,將多重矛盾盡可能地展現,揭示了廣泛的生活內容,從而讓讀者看到真實的女性心理與尷尬狀態。或許生命中的暫時停頓得以反思自身的處境,但對于一個深受傳統文化浸染與革命理想主義精神熏陶的女性,她即便對此有所懷疑,而遵從社會主流意識的價值體認仍然占著主導地位。換句話說,陸文婷尚沒有自覺的女性主體意識,她仍然是作為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在公共性的社會空間里體現自我價值。諶容從陸文婷這位女性知識分子身上,發掘著當代知識分子無私奉獻的精神。
陸文婷的命運概括了普遍意義的時代內容,帶有典型性。“誰都說中年是骨干,可是他們的甘苦有誰知道?他們外有業務重擔,內有家務重擔;上要供養父母,下要撫育兒女。”“現在,這批中年人要肩負起‘四化的重任,不能不感到力不從心,智力、精力、體力都跟不上,這種超負荷運轉,又是這一代中年的悲劇。”諶容借劉學堯的詰問,表達出了中年知識分子的處境以及他們對時代使命的承擔與尷尬。
《人到中年》不僅聚焦了正面的知識分子形象,也凸現了冷漠的自私自利者形象,如對秦波這樣一位仰仗夫權、炫耀“夫人”身份的藤一般的女性,寥寥幾筆,就將一個身居高位、養尊處優、頤指氣使、自私虛偽群體的代表,“馬列主義老太太”活靈活現地展現出來。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把陸文婷特有的心靈世界和情緒世界進行描繪,將文氣纖巧和內心純潔多情充實有力得以和諧統一,塑造出樸質、厚實與柔美的符合中國整體審美觀的女性形象。陸文婷在家庭空間、社會空間中穿梭,為家庭、愛情、友誼而犧牲奉獻,也為自己事業而拼搏。她盡可能地保持獨立、而不缺失女性柔情、依順。但“男女平權”下賦予女性更多超越負荷地勞作,導致她身體的垮塌與心靈的困惑。
諶容曾在《奔向未來》說:“把人間的悲喜劇放在一定的歷史范疇,探索決定人物命運的歷史淵源,寫出更深刻、更本質的歷史面貌的作品。”其實《人到中年》以陸文婷突發的疾病事件作為一個矛盾視點,窺探社會鏡像與時代癥候,隱含了作家對所處時代的批判。諶容摒棄了文學一貫的批判紀實手法,依照情緒來構設敘事情節和結構,通過不同階層的群體形象,重點以知識分子日常生活與思想情感爆發,傳達他們如何在時代更迭與交替之中力求掙脫與蛻變,來揭示社會現實生活的復雜性。同時,指正了中年危機所折射出特定歷史發展階段下整個社會與國家存在的“危機”,關涉至上而下的固化思維模式、觀念與機制等,又制約著個體自我理想的訴求。其實,諶容有意揭開特定時代對知識分子的外在牽制,或者說是要揭開捆綁女性的精神原宥所在,尋找一種真實與生命光亮,但諶容并沒有挖掘出女性自我要超越現有生活秩序的有效質素,也沒有喚起對女性角色的認知。其深層原因在于諶容筆下的陸文婷缺失現代意識最本質的要素,即女性自主的對自由追求與女性自我空間拓展。當然,現實是不允許她有過多的奢望,她也因此壓抑了自己潛在的生命訴求。
諶容反映出的女性問題其實帶有更為深刻的普遍意義:陸文婷在社會的公共領域里以自己的勤奮工作、精湛醫術獲得了自我的實現和人們的尊敬;可在私人生活領域里面對丈夫和孩子時,卻背上深深的負疚感和欠滿足感。女性的社會角色獲得了認同,但是女性自我認同仍然不能夠實現。從這個角度來看,女性的社會解放并不能等同于女性本體解放的完成。究其原因在于女性在中國傳統宗法社會家庭中的地位,依然在影響著女性的心理現實與生活現實。諶容筆下《人到中年》里的陸文婷是傳統視閾下的女性的掙扎與努力,與張潔筆下《方舟》中的女性截然不同,前者賦予了作品以傳統形態下女性的溫情風格,張潔卻似乎試圖通過小說顛覆傳統女性的模板。《人到中年》中的陸文婷依然留有傳統女性形象的符號痕跡,也有革命理想主義精神所烘托的主流價值體現,但從結構形式到形象塑造都具有經典意義。如果從審美藝術高度來衡量的話,陸文婷是近乎完美的體現集體主義價值觀念的奉獻者形象,她的女性傳統氣質很濃郁。她承受工作的沉重壓力,有著家庭生活的困頓,作為醫院眼科技術骨干卻長期無法晉升,只因為她在“文革”期間為給焦成思做手術而背負種種“罪名”,在單位遭受秦波的百般刁難和一些人的不理解,但她從未放棄自己的追求,仍然任勞任怨。陸文婷是80年代女知識分子的藝術形象,攜帶有新中國時代情緒及情結,是一個具有深刻社會意義和時代意義的藝術典型。
在上世紀80年代,社會價值觀念開始轉型,人們價值取向也發生改變,知識分子有了差異化,開始裂變為兩大類:隱遁的知識分子與擔當的知識分子。前者為個體主義的自由價值在生存,后者則為集體主義精神價值實現的知識分子。陸文婷與姜亞芬夫婦正好表征了這一時代里人們的選擇,他們的思想觀念和現實選擇都有很大的不同。姜亞芬夫婦選擇了出國尋求更好的生活,而陸文婷、傅家杰仍然以無私奉獻、任勞任怨在堅守。盡管陸文婷有身體本能的抗拒,但國家意識、集體意識占據主導思想的陸文婷,在社會公共空間與家庭空間中移動,萌生的模糊的女性意識,也在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沖撞中殆盡。
《人到中年》向社會披露知識分子承擔與逃離的情狀,帶有自覺的認同與批判,同時也在思考如何彌合現實與理想的錯位。盡管還未曾觸及社會深層的結構心理,從根本上也回避了女性自我發展與心理解放的矛盾存在,但諶容已彰顯了一個批判主體的勇氣。更重要的是,盡管《人到中年》里的陸文婷還沒有強烈的女性意識,更沒有達到女性自審的境地,但陸文婷作為知識分子在一個特定時代,不僅持有了堅定的立場與生命態度,也體現了足夠的自我內在尊嚴和價值的訴求。而諶容對這種生命尊嚴的美好期待以及對葆有人性之美的傳達,應該是值得稱道的。
其實,成就個體生命的尊嚴,就是使每個人的生命本質,在社會的秩序重建中,獲得自然的成長與發展,體現出主體的價值,這是擁有人類永恒的良善。而一個時代的偉大精神就在于體現出人的全面價值實現,這是創造世界意義的所在,人性之美就因為這種精神照亮和穿透,而文學之偉大就因為它轉換并承載了這種精神。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