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忠

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楊翼驤(1918—2003),是南開大學史學史學科的創始人,國內本專業四位最早的博士生導師之一,學術精深,學品高雅,享有崇高的聲譽。除了精通中國史學史學科之外,他對中國通史的教學和研究也極具創新性,作出了開拓性貢獻。20世紀50年代,楊先生在南開大學擔任中國通史之秦漢史、三國魏晉南北朝史的教學工作,且與學術探研相結合,相得益彰,精益求精,發表學術論文多篇,且撰成《秦漢史綱要》《三國魏晉南北朝史綱要》等著作。《秦漢史綱要》于1956年由上海新知識出版社出版,隨即被許多高等院校廣泛采用為教材,次年即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發行,至今不僅具備歷史學學術發展史上的意義,而且其中的見解、觀點,仍有可貴的參考價值。
楊翼驤,字子昂,1918年8月出生于山東省濟寧市金鄉縣一個教師世家。1936年,楊翼驤考入北京大學史學系。1937年7月發生了七七事變,日本軍隊進攻北平,隨即戰火擴大,日軍發動了對中國的全面侵略戰爭。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南遷,三校在長沙組成臨時大學,繼而轉至昆明,成立西南聯合大學。此時恰逢楊翼驤回家鄉探親,他聞訊后啟程追隨,當時路途隔絕,戰火連天,他只身一人,只能向廣西方向迂回而進入越南,再從越南返回云南。由于缺少旅費,又處于戰爭環境,楊翼驤走走停停,或得親友接濟,或謀求任職以維持生計,1939年9月,楊翼驤才從廣西經越南抵達云南昆明,在西南聯大復學,接續此前學業,進入歷史學系二年級班,而原來一年級的同學王玉哲、金燦然等,已經是三年級。這兩年間的“旅途”,令楊翼驤備嘗艱辛困苦,但同時堅定了刻苦學習、研究中國史學史的決心。
楊先生1942年大學畢業,就業于抗戰時期遷至重慶的中央圖書館《圖書月刊》任編輯,次年回西南聯大史學系任教。1946年9月之后,在北京大學主講中國史學史的姚從吾先生調任河南大學校長,北京大學準備請鄭天挺先生接任此課,鄭天挺先生認為應當由楊翼驤承擔,無奈當時的體制是:講授這種專門課程,需要教授職稱才夠資格。又過了兩三年后的1949年,經向達教授鼎力保舉,北京大學才打破常規,決定由楊先生講授中國史學史課程。對于大學教師而言,教學課程與專業研究的志向合一,無疑是十分愜意的工作。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楊翼驤感受到中國共產黨新政權的朝氣蓬勃,思想迅速而積極地發生轉變,主動改進中國史學史的授課體系。他回憶說:
1949年1月北平解放,這年暑假后,我在北大史學系教中國史學史課。隨后講授內容有所調整和擴充,時段從上古一直到解放前,分古代和近現代兩大部分。古代分八章,每章之后介紹同時期西方史學的情況,并且做出比較;近現代分資產階級史學、馬克思主義史學二章,前者從梁啟超開始,后者從李大釗開始,都是講到臨近解放前。
這充分說明,北平和平解放之后,楊翼驤十分主動地學習馬克思主義歷史觀點,并且積極將唯物史觀運用到中國史學史的教學實踐,擬出了包含階級分析觀點和事物發展階段論觀念的中國史學史教學大綱,這在全國是獨創和先進的。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大學的專業設置重新布局,人員大幅度調配,鄭天挺先生奉調到南開大學任歷史系主任。楊翼驤在南開大學歷史系,負責講授中國通史課程的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他在授課中,敘述史事與分析評議,都致力符合唯物史觀的思想和范式。經過學習和探索,頗有心得,1954年發表了《為甚么項羽是農民起義領袖?》的論文,靈活運用當時最為提倡的階級觀點,對項羽做出了正面定性分析。文章貫徹不將出身作為階級分析主要依據的理念,認為項羽雖然出身于楚國的舊貴族,但他響應了陳勝、吳廣的農民起義號召,積極進行反抗秦朝殘暴統治的斗爭,領導軍隊消滅了秦軍的主力,在推翻秦朝、完成農民起義的歷史任務中建立了重大功績,代表了農民階級的政治利益,應是秦末農民起義的領袖之一。楊先生的文章引起廣泛的關注和熱烈討論,并且得到學者普遍的認同。此文在唯物史觀框架內評價歷史人物方面,具有理路的開創性,引用多條馬克思主義理論原文作為論據,體現出楊先生運用唯物史觀理論的嫻熟。
1956年發表的《關于漢代奴隸的幾個問題》一文,辨析了漢代“徒”“贅子”“贅婿”“家人”“白衣”等的社會地位與身份,指明其并非奴隸;全面論證了漢代俘虜與奴隸的關系、奴隸在社會生產中的地位、奴隸的法律地位、奴隸的數量及其在社會人口中的比例,從而指出漢代不是奴隸制社會。論據充分,說理透徹,一舉澄清了許多史學界尚多爭議和模糊的問題。這篇文章顯著的特點是引據大量史料,以嚴密的邏輯辯駁異說,得出結論,而不是以引用政治領袖和“經典著作”為根據,與《為甚么項羽是農民起義領袖?》一文明顯有別,這是更加深入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體現。
深入的學術研究是教學水平提高的必要條件之一,但學術精深的教師要做好教學工作,還必須下大功夫思考講授大綱、表述方法,了解和理解聽課群體的接受水平和知識需求,經過自覺的鍛煉和改進,使講述語言簡潔、明確、生動、活潑,著實需要相當的邏輯思維結合形象思維的能力。楊先生講課之精彩,很少有人與之相比,自1953年起在南開大學講解秦漢史、三國魏晉南北朝史,1955年開設中國史學史課程,凡曾經聽課者無不認為獲得一種歷史知識加藝術的享受,其特點是內容系統、條理明晰,資料豐富、分析精到,語言生動、語速適中,板書工整、排列有序,出口成章、重點突出。1956年出版的《秦漢史綱要》,乃在授課講義的基礎上修訂而成,正是楊翼驤先生歷史教學與研究進入佳境時期的著述。
進行中國史學史的研究,是楊先生始終堅持的學術方向。在大學求學期間,楊先生即已立志于中國史學史的探討,1947—1948年發表了《司馬遷記事求真的方法和精神》《班固的史才》《三國時代的史學》等論文,初步展現了善于審核史料與分析、概括的治史功力。
20世紀50年代,由于種種原因,中國史學史的研究暫受冷落,楊先生在進行中國古代史研究的同時,仍未放棄對史學史的研究與關注。1956年蘇聯《論歷史科學史的研究》一文被翻譯發表,楊先生從中體察到史學史學科將要興起,撰寫了《三國兩晉史學編年》一文,于1957年發表于《南開大學學報》。這是一篇很有學術分量的長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最早的中國史學史論文之一。1961年起,關于史學史的研究與討論在全國展開,楊先生接連撰寫、發表《我國史學的起源與奴隸社會的史學》《裴松之與〈三國志注〉》《劉知幾與〈史通〉》《南北朝史學編年》等重要論文,這些專題論文以視角全面、見解中肯、理據充分而享譽史學界。
1979年,楊先生與華東師大教授吳澤先生共同承擔《中國歷史大辭典·史學史卷》的主編工作,并且專職負責中國古代史學史部分。他除了自撰許多詞條之外,還將古代部分兩千余條目逐字逐句審定修改,整齊文筆,劃一體式,有的甚至予以重寫,投入大量精力,其認真負責的精神感動了許多同事。此書于1983年出版,成為《中國歷史大辭典》中最先告成者,為整套書的編纂提供了成功的經驗。
此后,楊先生利用多年積累的史料素材,致力編纂多卷本的《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此書內容是將歷代關乎史學史的資料予以精選,按年代順序編排,并且依需要加用精辟按語進行考釋。此書各分冊陸續出版,《史學史研究》《歷史教學》等學術刊物皆發表書評,贊揚此書具有史料真切、編法樸實、考訂精審、內容宏博的特點。
楊先生很早就動手撰寫《中國史學史》專著,內容范圍上自先秦,下至1949年。但因其他工作繁忙以及學界主流思想的不斷變動,沒有完成。其手稿于2013年由學生整理,公開影印出版,名之為《楊翼驤先生中國史學史手稿存真》。手稿均用工整、秀麗的字體寫于正式稿紙,影印后全書沒有字跡難認之處。其中許多論述頗具參考價值,如對唐后五代史館建置和官方修史機制的論述,對遼、金時期國史院的評析等,有畫龍點睛、言簡意賅之妙,既能為學界同行提供參考,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楊先生研討史學史的心路歷程。
《秦漢史綱要》(以下簡稱《綱要》)的寫作方式,采用20世紀在中國興起的章節體,各章各節敘述的政治性大事件,大體顯示出時間先后的順序,但更多內容是分類歸納,以求首尾完具,線索清晰。這種體裁實際具有機動靈活的特征,便于作者匠心獨運,寫法創新。《綱要》全書僅僅15萬余字,但內容卻極為全面,各個章節的布局也十分得體。其撰著宗旨是要貫徹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是不同于古代史書也不同于近代(1949年之前)歷史教科書的新型教材兼史著,正如后來秦漢史專家林劍鳴先生評論的,本書是力圖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方法研究秦漢史而產生的第一批全面記敘秦漢史的著作……其篳路藍縷之功,則非后來的著作可比。
本書共分七章。秦朝歷史置于第一章,其中包括“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農民大起義”的內容。第二、第三章為西漢歷史,前者論述西漢的經濟與政治建樹,后者論述西漢加強中央集權與對外的擴張,這可以說是抓住了西漢歷史兩項最重要的內容。第四章題為“王莽的改制,赤眉綠林大起義”,將王莽的作為置于顯著的地位,但論述行文則是予以貶斥,相銜接的內容是農民大起義,自然顯示出王莽施政是導致內亂的重要原因。許多后來的歷史教科書弱化了王莽改制的歷史記述,這與本書相比,頗為遜色。第五、第六章論述東漢歷史,前者為“東漢帝國的建立和發展”,包括經濟、政治與對外關系問題,后者講東漢社會矛盾及黃巾大起義,這其中也有統治階級內部的斗爭,主要是宦官集團與外戚力量的惡斗與輪番掌政,破壞了東漢的統治根基。最后第七章,集中講述秦漢時代的文化。全書結構嚴整有序,輕重合宜,集中論述一段時期的文化事業,也被后來大多數的歷史撰述所效仿。這種安排是妥當的,既不干擾經濟發展、政治變動論述的連貫性,又可以展示某一時期文化事業的全貌。
與篇章結構密切相關的是內容結構,《綱要》在這一點也具有創新和開拓之功。閱讀全書,可以看出楊先生對于秦漢歷史的論述,抓住了五大主要內容,即經濟、政治、文化、農民起義、民族關系與對外關系。前三項為史學界撰述通史、斷代史所公認的重點內容,農民起義是20世紀50年代我國大陸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所格外注重的內容,楊先生順應時勢的做法有著時代的合理性,同時也具備學術的合理性,因為西漢的綠林、赤眉大起義,東漢的黃巾起義,確為撼動全國、導致社會發展大變動的事件,不容忽視。將民族關系與對外關系納入重點內容,則是楊先生基于中國古代史整體把握而得出的創見。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自古以來族屬繁多,經過幾千年的民族融合,仍然是包含著五十多個民族的統一國家,民族關系實際牽動各個朝代的國家要務。同時周邊的國家政權與中原皇朝或和平交往,或朝貢稱藩,或相互爭戰,加之民族關系與對外關系交織在一起,成為古代中國歷朝興衰的重要導因。《綱要》從結構與篇幅上顯現出對這一內容的重視,實為卓識。閱讀楊先生的這部《綱要》,應領會其中的學術意蘊。
除了篇章結構和內容結構的高超之處,還具有以下的特點:
第一,引據史料極其豐富,表現出言必有據、求真務實的治史態度,以實際的教學和撰著抵制了當時日益高漲的“以論代史”的偏頗流風。《綱要》初版為32開本,每頁滿打滿算最多可容900字,但80%的篇頁都有標明引文出處的頁下注,而沒有頁下注的30余頁,多半具有隨文講明出處的引文,引文的密度很大,一般每頁頁下注達到五六條,最多則可達到十條。
20世紀50年代中期,歷史著述越來越時興大量引證經典文句,隨之而來有主張“以論代史”的偏頗理念行世。本來楊翼驤先生1954年發表《為甚么項羽是農民起義領袖?》一文,也是密集引證經典論述的,但隨著學界輕史料之風的蔓延,楊先生于1956年就率先轉為密集引用史料的撰著風格,此年發表《關于漢代奴隸的幾個問題》一文即為極其明顯的轉變,這與《綱要》一書略同,都是著意以自己的史著抵制“以論帶史”、漸趨空疏的學風,這種在唯物史觀框架下重視史料的理念,是完全正確的。
第二,在求真務實基礎上形成鮮明的卓識特見與精湛的史事記述,是本書的又一亮點。楊先生重視歷史資料,又諳熟辯證分析方法,故能得出不少特出的見解。例如第二章分析劉邦戰勝項羽的原因,首先指出劉邦獲得的關中地區,是當時最富庶之地,以此處作為根據地,經濟力量有所保障。《綱要》征引了可靠史料,符合歷史唯物論重視經濟基礎的觀念,這個見解明顯優勝于許多學者的論述。由于全面把握史料,加之文筆流暢,在敘述復雜史事上也能夠舉重若輕,例如關于“經今古文學派之爭”,史實十分紛亂,而本書則敘述得有條不紊,劉向、劉歆整理圖書工作、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來龍去脈、相互斗爭以及趨于合流等,都講解得相當清晰。
《綱要》一書在歷史觀念上,首先表現為反對統治者的暴政,其次是重視探討歷史事件的長遠意義,再次是肯定統治階級也會對歷史發展起到正面的積極的作用。這些都是善于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和如實看待客觀史實的體現。第一章第三節專設標題批判秦始皇與秦二世的暴政,與此對比,贊揚了西漢初期六十年間的“無為”政策。對于王莽稱帝后的暴政,對于東漢鎮壓黃巾起義軍時的殘酷屠殺,本書都予以批判和譴責,體現了歷史著述中的人民立場。
誠然,《綱要》一書出版于六十多年前,思想上有時代的局限,且史事敘述上不能不擇要刪繁,是可以理解的。讀者要從中汲取有益的啟示,以加深對歷史學的探討,促進歷史學的健康發展。
(作者系歷史學博士,長期擔任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致力于史學史學科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