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南
我大哥子武是作為摘帽右派退休的。反右前是上海市外貿局的專員。說起他在1957年戴上的這頂帽子,也是特定時期的遭遇。他上書周恩來總理,就外貿體制提出建議,可以放開進出口貿易,以爭取更多的外匯。當時的外貿,統一于各地的外貿局,哪能容許有異端存在?于是,作為反對黨的外貿政策而被打入另冊。待1979年平反,他已于8年前去世了。而多渠道的出口創匯,于今已是為政府所鼓勵的了——他的意見提得不合時宜,早了20多年。
我大哥出生于1911年,比我實足大了21歲。我出生時,他的大女兒已經1歲,二女兒僅比我小一個月。我妻子去世后,2005年秋,在美國的大侄女命她的女兒在回國探親時來我家問候我。她帶來的一子一女則要稱我為太公了。其時,我的外孫女兒在家,正讀小學一年級,而這兩個已上初中的孩子則要稱她為阿姨,一臉的不自然。但沒辦法,輩份擺著。
我自小與三哥子開生活在一起。因之他稱我為弟弟,我稱他為哥哥。其時,大哥子武已外出工作,1945年抗戰勝利后大哥回到上海家中,我稱為武哥,而無法改口稱為大哥——盡管我父親幾次提醒,也未改變已成習慣的稱呼。但他的妻子,我是稱為嫂嫂的。當時二哥、三哥均未結婚,我只有一個嫂嫂也。
二哥子長自小由祖母在老家海寧撫養。直到抗日軍興,才由祖母帶到上海。應稱呼為二哥,但我只是稱為長哥。他則與大哥一樣稱我為南弟。這不合常規之處在于,這種稱呼,在我們家鄉是用之于堂兄弟之間的。
我大哥結婚時,家父的友人章太炎先生贈有書寫在紅底灑金紙上的一副對聯。這對聯我在我家客堂中懸掛過。后由大哥取去保存了。抗戰勝利,大哥一家返滬,已另住在愚園路寓所了。
在非正常的十年初期,他被抄家是免不了的。這一抄,就把這副章太炎書贈的對聯抄走了。待落實政策,通知家屬去江灣一家大倉庫內取回抄家物資時,別的東西不缺什么,就是不見這副太炎先生的對聯,至今下落不明。抄家者當是識貨的。
翻閱我在1949年所寫的日記,多次見到大哥來我家時對我的資助——銀元一枚。那時,人民幣幣值不穩,金融投機者興風作浪,交易大多用銀元了,直到取締銀元市場,才有了改觀。但每次大哥給的銀元,我都始終銘記在心。
1951年,伴隨著鎮壓反革命的開始,機關內部搞了一個“忠誠老實運動”,要大家交代或說清楚“歷史問題”。二哥子長時在中央財政部糧食總局工作,交代了一個“歷史問題”,說的是他在上海大同中學學習,未曾畢業,即于1943年底離開已淪陷于敵手的上海去四川李莊進入同濟大學理學院上學,而冒領了大同中學的畢業證書。這也是沒有問題找問題吧,總要找出一些“問題”作交代的。
抗戰勝利,同濟大學復員回滬。他在1946年4月23日由李莊啟程,直到5月23日才返抵上海,歷時一月。三年不見,我心目中的長哥風采依舊。
長哥于1949年6月在同濟大學畢業后,即由從延安歸來的裳姊(原名陳云裳,后改名陳英)介紹去華東軍政委員會財委糧食局工作。拿的是供給制,這也為以后的享受離休待遇提供了條件。但每月的零用費加伙食費不多,還得由大哥補貼一點。他的女朋友夏清華為他的同濟同學,同時進入糧食局,拿的也是供給制。他們在1950年初結婚,我在七寶上學,未參加他們的婚宴,可能只有兩桌吧。我自七寶返家,長哥、長嫂送了我一件襯衫。
不久,長哥長嫂就一起被調到北京工作了。1952年晚,突然在宿舍大院中聽到門房李大爺叫我去聽電話。一聽,才知道長哥長嫂已被調往山東張店工作,次日要啟程。我當即找一位處長借了一輛自行車趕去(當時每位會騎自行車的處長都配有一輛自行車)話別。長嫂送了我兩條短襯褲,那是她親手縫制的。一件襯衫、兩條襯褲,這記憶的印象之深,一直留存到現在。
他們在1953年才調回北京,進入冶金部有色金屬研究院任工程師,直到離休。
1957年初夏,我自天津實習返校——北京政法學院,“整風”已進入反右階段,也有貼我大字報的。一天,長哥突然來我宿舍,他看到這大字報,問我情況怎么樣?我答以沒什么大問題。兄弟之情,他是怕我出問題啊!
《李銳文集》第12卷《回憶熱河辦報》一文,提及我的三哥子開(后以朱悅之名行世),有云:“從牡牛營子開始,陸續吸收了幾批從蔣管區投身革命的大學生,主要是從平津來的,……如……朱悅……等。”“這些同志經過放手使用,很快掌握了新聞業務……他們都成了編采方面的骨干。”當時,李銳任冀熱遼邊區的《群眾日報》社長兼總編。
我三哥朱悅對新聞工作是情有獨鐘的。他在抗戰勝利后于光華大學中文系上學時,就曾于晚上就讀于中國新聞專科學校。這為以后從事新聞工作打下了初步基礎。又,其時,吳文祺已將抗戰時經營的小書店歇業,而原任教的暨南大學尚未復校,卻就聘于兩家報紙主編副刊,這就忙不過來了。家兄朱悅自告奮勇,幫文祺哥去把編好的稿子劃版樣了。這又為今后的新聞事業初步熟悉了編務。
要說三哥子開的學歷,中間是缺了一段的。1942年他于冠宇中學讀初中時,生了一場大病,以致未能如期畢業,錯過了考高中的時間。因敵偽侵占了光華大學,光華大學中文系、歷史系的部分教授,如蔡尚思、周予同等名師,合作借上海市區慈淑大樓的兩層樓面辦起了誠正文學院。1943年招生,三哥子開就以同等學歷報考了,居然也考上了——他文章寫得不錯的,因家學,文史知識也有一些根底。1945年日本投降后,光華大學復校,誠正文學院即并入光華,誠正的學生也成為光華的學生了。本應于1947年夏畢業,但因于1947年5月上了國民黨反動派的黑名單而得地下黨的通知而即避禍去海寧鄉間。至6月,即通過一條地下聯絡線由青島轉北平,再去冀熱遼邊區。這就有了前述與李銳接觸、在其手下工作的機會。
之后,則是隨李銳進北平,參與編輯北平解放報,又去天津,進入天津日報社當編輯。再南下,在李銳任職社長的新湖南報任時事組組長。1951年,李銳出任湖南省委宣傳部部長,又調三哥子開去任宣傳科科長。1952年初定級為15級。這級別已不低了。他時年23歲。
他生性還是喜歡編報。1962年,他任職湖南省科協時,得湖南省委領導批準,創辦了一份《湖南科技小報》,四開四版,以宣傳、推介農村科學種植為主。兩年下來,這份小報成了一個品牌,發行遍至附近各個省份,在全國也有了影響。但是,在1966年,還是被停刊了。大勢所趨也。
已是一年級小學生了,而且是本校幼稚園升上來的,我還不知道學校的廁所在哪里。于是,早上吃了粥上學,四節課下來,就難免尿了褲子。同學都放學回家了,我怕難為情就坐在課椅上不動。這時,我姊姊來了,家就在馬路對面,不用5分鐘就可走到學校的。姊姊接我回家,家中人就說:又小便了吧!——這是發生在1938年秋的事情。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終于知道學校的衛生間在什么地方,再也不用姊姊來接了。
也是在1938年,抗戰軍興,歷時數月的淞滬抗戰已以日寇占領上海而告終;但未能進到租界,而成了為期4年的“孤島”。其時,姊姊于1937年初中畢業,已參加了中共地下黨員方友竹同志領導的抗日救亡活動;也為難童辦起了識字班,辦起了一份的雜志《好孩子》。這《好孩子》我見過,家中存有幾期,可惜,毀于1966年的大火了。
1938年12月,我姊姊隨中共地下黨員左英等十多人自上海出發去云嶺新四軍軍部參軍,途中轉輾2個多月,才于1939年3月到達,由本名朱靜倫改名為朱虹。經培訓,調到常熟從事民運工作,后任梅南區委組織委員。其時,解放后曾任蘇州市委書記的焦康壽任梅南區抗日民主政府區長。寫此一筆,是為在10年非常時期中,曾有造反派去杭州向我姊姊外調,要把焦康壽打成叛徒,說是焦康壽曾領有汪偽政府的“良民證”也。在敵占區活動,沒有“良民證”就無法與外界聯系了。領,也是權宜之計吧。但我姊姊的答復是:確有“良民證”,但那是焦康壽用肥皂自己刻了印章偽冒的。這一下,造反派就只能無“功”而返了。
1952年,21軍奉命入朝參戰,我姊夫為21軍軍長,姊姊在軍政治部任職。其時,我姊姊已有4個孩子,怎么安排?大兒子、二兒子已上小學,即送入部隊辦的小學托管。三女兒才3歲,送入軍留守處托兒所保育。麻煩的是第四個兒子,還小,想放在我父母家,而我父母年事已高,無此精力了。后來,是交給我姊姊的同學周振偉撫養。那正是國而忘家的。老一代革命者的風貌由此可見。
1954年秋后,我已進入北京政法學院學習。一天,突然姊夫、姊姊來到我宿舍。從朝鮮回國治病,抽空來看我了。他們還是穿了一身志愿軍軍裝來的——21軍全軍回國,已是1958年了。他們帶來了一袋蘋果。囑我與同舍同學分享。這袋蘋果的甜味,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
1971年3月,我姊夫去世。料理完喪事,南京軍區相關負責人問我姊姊有什么要求?我姊姊說別無要求,只想請組織把原在姊夫身邊工作了幾年的警衛員小吳安排一個工作,不作復員處理。南京方面接受了這一要求,把小吳分配到杭州市郊臨安的一個部隊干休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