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世界的法律擬制

高全喜

(上海交通大學 凱原法學院)

去年我有幸參加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當代美國評論》雜志社召開的“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類生存境況”理論研討會。在會議中，我提出了一個未來世界的法律擬制問題，曾經引起激烈的討論。大家知道，高新科技已經進入我們的生活世界，它們早已不再只是科學領域自身的問題。不同領域的學者聚會在此，以一種跨學科的方式共同探討當今社會的學術前沿問題，就人工智能和數字網絡等高新科技對人類生存世界的沖擊所引發的倫理、政治和法律問題展開討論，不僅具有理論的意義，而且也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中國社會目前也深度地被置入這個領域，人工智能和數字網絡為我們的經濟生活與社會生活帶來了很大的變量，一個全新的時代已經來臨，對此，展開一種富有哲學意蘊的理論思考，無疑是刻不容緩的。

我的發言主題是虛擬世界、人工智能與法律擬制，試圖從法律的視角來看待即將到來的虛擬世界，聚焦的人工智能和高新互聯網交匯所產生的法律問題。應該指出，關于人工智能以及大數據時代的法律規制問題，時下的法律理論界已有大量的討論和研究，不無夸張地說，這類研究在法學界已經成為一股新的研究熱點和前沿時尚。但是，這些研究有一個突出的理論特征，那就是它們幾乎全部都是在人本主義的法學觀之上立論，探討如何基于此而變革法律的管控方式以規制人工智能以及互聯網技術，從而使得這些高新科技更好地為人的目的服務，為人的需要所使用。這種立足于人的利益而規制人工智能和網絡科技的法律思維方式與價值導向，是非常有必要的，也是十分迫切的，因為日新月異的高新技術正侵襲著傳統的法律規章，正改變著日常社會的規則體系，甚至開始顛覆各種行之有效的既往法律。

不過，我要特別說明和指出的是，對待上述問題，我的切入視角與規制虛擬世界的人本主義方法論有所不同，我立足于一個強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律規則思考，大膽地預測在一個多元主體的非人本化的虛擬世界中，是否還有法律規則，法律規則將會如何，以及它們對于屬人化的法律規則將會構成何種沖擊等。關于這個方面的深入闡釋，我已經有一篇長文《虛擬世界的法律化問題》，發表在《現代法學》雜志2019年第1期。當然，這些問題都是假想性的，但并非胡思亂想，而是某種蘊含著哲學化警示的法理學思考。

我的觀點是，面對業已到來的新世界圖景，人類首先試圖制定出一系列法律規則，諸如人工智能法、網絡安全法、信息保護法等等，這些法律無論是由哪些國家或跨國組織以及相關機構制定的，盡管它們相互之間依然有著人世間的主權之爭和個人與社會的權利/權力之爭，都具有著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工具主義地對待人工智能以及虛擬世界，即如何使這些人造物更好地服務于人的需要和福祉以及利益，這是人類法律的一個基本的賦權功能。對于人類創生的虛擬世界以及人工智能形成的人機交互的世界，人的法律雖然遭遇了嚴峻挑戰，面臨前所未有的難題，但仍然沒有改變其人類中心主義的模式，依然試圖規制虛擬世界中的各種新情況和新事物以及新機制，并盡可能地調整過往傳統的法律形態。這場應對虛擬世界的法律調整可謂一場有史以來的法律大變革或法律革命，對此，已有無數的論文予以討論，并且一致認為這場大變革還處于開端肇始之時，未來的巨變還會凸顯嚴重的不確定性，以至于有論者驚呼，現有的人類法律面臨死亡。

無論如何，面對未來世界的劇烈沖擊，人類開始進入一個新的規制虛擬世界的法律重構階段，這確實是在進行一場卓絕的斗爭。一方面，人類要調整傳統法律的運行機制，從立法、行政到司法，要在認知層面重新樹立一套與時俱進的法律觀，賦予代碼、算法、數據、信息等在法律中的核心重要地位，進而適應虛擬世界對于既往法律機制的挑戰；另一方面，人類又不愿也不能放棄人本主義的價值觀，試圖通過調整法律認知依然確立人類在法律上對于虛擬世界的規制訴求。我們看到，從網絡信息法、知識產權法以及人工智能法到憲法行政法，幾乎人類傳統法律的所有內容，都在升級換代中被重新納入虛擬世界的結構之中，其功能仍然是實現人類對這個世界的法律規制。例如，在無人汽車駕駛的開發領域，在區塊鏈技術下的比特幣金融拓展領域，在人機互動的智能游戲中所激發的深度學習領域，在大數據互聯網主導下的新型醫療診斷和治療領域，在迭代信息傳遞所拓展的知識產權領域，在虛擬空間中的智能人穿越時空隧道的虛擬活動領域。我們看到，這諸多領域的一系列法律化進程，確實都在展示著某種矛盾的態勢，即人類試圖既要適應虛擬世界，又要規制虛擬世界。

有學者提出，數字化虛擬世界的出現，是人類的第三次文明浪潮。它已經帶來了法律思維方式的變革，即“法律虛擬”(legal virtuality)的出現。對于一個新事物，究竟采取怎樣的認知方式，這是我們理解新事物的第一步，從這個視角來看，如何理解虛擬世界及其運行規則，我較為贊賞休謨的“溫和的懷疑主義”。所謂溫和的懷疑主義，不是虛無主義，也不是單純的不可知主義，而是一種有限的理性主義，即承認人類認知的有限性，但又不放棄認知，而是對于認知能力之外的事物采取積極的存疑態度。

如果我們以休謨的法學方法來審視當今的虛擬世界之法律化問題，則有助于我們理解那種基于智能機器人主體的法律觀，即不能以人的尺度和眼界來看待這些事物，而是要盡可能以他者的視角來看待他們，即承認他們是一個能夠自創生行為規則的主體，是獨立自適的主體。他們有著自己的自生系統，有著不同于人類的理性感知能力，這些能力甚至可能高于人的相關能力，比人更為卓越。因此，對于由這些高超的人造物所形成的虛擬世界，我們不要過多地試圖規制他們、管控他們，使他們為人所用，而是要靜觀其變，盡可能調適自己，理解他們，溝通他們，與他們配合，甚至學會以他們為中心而規范人類的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