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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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沃靈帝國感傷使者》中的隱喻話語敘事
殷 貝
(福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 / 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
聚焦英國諾獎作家多麗絲·萊辛的太空小說《沃靈帝國感傷使者》,基于文本細讀,結合歷史文化背景,運用當代隱喻理論進行綜合分析,探討作品的語言主題,從而揭示其隱喻話語敘事特征。該小說是萊辛太空科幻作品系列《南船座的老人星:檔案》的收官之作,它從語言問題出發總結升華了整個作品系列。小說中的修辭病醫院旨在診斷治療各種與經驗現實脫節的語言模型,由此揭示人類思維的隱喻話語本質和體驗性根基。殖民帝國沒落的歷史經驗在萊辛作品中烙下了深刻印記,促成了其對語言、認知與經驗關系的深刻思考,作品也由此呈現出鮮明的自我指涉特征,獲得了鮮明的認知性,成為科幻批評視閾中一種新型的烏托邦寓言。
語言主題;殖民歷史;隱喻話語敘事;新型烏托邦寓言
英國諾獎作家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的創作生涯橫亙50多個春秋,她作為流散作家的豐富經歷使其作品具有多元化的書寫特征。學界一般傾向于根據寫作風格將她的創作分為四個階段:早期的現實主義創作、中期的實驗小說探索、中后期的科幻小說轉向和最后向寫實風格的回歸。《南船座的老人星:檔案》()(1979-1983)是萊辛第三個階段的科幻作品系列,由五部小說組成,描繪了星際帝國間的殖民歷史,萊辛稱其為太空小說(space fiction)(Ingersoll,1994:160)。林恩·漢利(Lynne Hanley,2005:937)指出,許多讀者認為該系列作品似乎脫離了她早期的寫實風格,轉而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外太空星際空間,由此失掉了最寶貴的社會人文關懷,從而對萊辛風格的轉變感到困惑不解,“他們總是想讓萊辛寫同一種類型的作品,繼續做他們所熟悉和喜愛的那個作家”。但細讀文本后發現事實并非如此。該系列作品與人類自身的現實歷史經驗息息相關,作者不斷以各種方式回溯地球上曾經發生的重大事件,包括世界大戰、殖民征服、帝國競賽、文化冷戰、宗教爭論、種族矛盾甚至恐怖主義等,她在非洲大陸的童年經歷也常以各種偽裝變形反復重現。這些作品的形式創新不僅沒有削弱她前后期創作之間的深層聯系,反而以特有的方式鞏固和升華了許多早期的重要主題。早期對殖民歷史的反思在該系列作品的語言主題中得到了升華。對語言本質的思考是萊辛創作太空小說的一個重要旨歸。由早期的從政經歷直至晚年的寫作生涯,萊辛一生都在與各式各樣的話語體系打交道。太空小說的前四部作品均通過繁復而頗有創造性的敘事技巧暗中體現了作者對殖民帝國話語體系表征危機的深刻反思,而該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沃靈帝國感傷使者》()則以最簡明、直接的形式表達了作者對語言問題的思考,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在一次訪談中萊辛提到了語言問題與太空小說之間的密切聯系:“我討厭任何形式的修辭”,“語言的操控會使你停止思考。……當我繼續講這些話時,心中不斷涌現出一些好的想法,比如治療修辭病的醫院等。”(Ingersoll,1994:170)此處提到的修辭病醫院(the hospital for rhetoric disease)正出自《沃靈帝國感傷使者》。該書作為萊辛太空科幻五部曲的收官之作全面探討了語言主題,凸顯了這一主題的重要地位。
小說故事的主要場景設在修辭病醫院,它位于沃靈帝國的殖民星球沃靈德斯塔。老人星帝國的一名使者因森特(Incent)在沃靈帝國受到閃邁特人克羅古爾(Krogul)①的蠱惑,患上了語言疾病,并因此被送進了專治修辭病的醫院。而另一名使者克羅若斯(Klorathy)則是這所醫院的設計者和建造者,也是該小說的主要敘事者。他對那里進行了探訪,并給同事寫信講述了自己的見聞。克羅若斯探訪修辭病醫院這一情節呈現了兩種常見的病態話語模式:情感主義和理性主義,二者都因走向極端而導致平衡狀態的破壞。情感主義是一種常見的低級語言疾病,由最初級的治療部門基礎修辭部(Basic Rhetoric)(Lessing,1983:9)進行治療。沃靈德斯塔星具有動蕩不安的特質,那里多水和大風的自然環境影響到人的心靈,使人們難以獲得穩定的心理狀態,但也有少部分人能因此獲得一種特殊的能力,即運用自然環境刺激增強內心平靜的能力。基礎修辭部借用了這一原理,建在有大風和海浪刺激的懸崖邊,并配以勾起情感的背景音樂,通過環境刺激來治療病人,使其產生抵御情感主義的免疫力。受閃邁特人克羅古爾蠱惑的老人星使者因森特便在這里接受治療,他由于輕信閃邁特人而產生了“執拗的黨派熱情”(heady partisan enthusiasm)(Lessing,1983:9)。因森特認為,天狼星帝國違背了民主自由的承諾,統治失去了合法性,因此堅持暴政需要以暴力反抗。但克羅若斯認為,這種提倡以戰爭的激進方式反抗帝國壓迫的英雄主義是有害的,斷定因森特的確病得不輕。而完全排除情感的理性主義也是一種重要疾病,它是語言發展到較高階段的產物。克羅若斯親自設計的修辭邏輯部(Rhetoric Logic)專治這類語言病。它的治療原理與基礎修辭部正好相反,屏蔽了一切刺激源,遠離海洋,位于山峰與黑森林之間,白色的房間內十分安靜,只能聽到計算機的滴答聲。計算機中通過遠程控制輸入了諸多歷史命題,如“資本主義=不公正,共產主義=不公正,無產階級掌權一定會帶來國家的凋敝”(ibid.:12-13)等程式化的語言。
在萊辛看來,不論是情感主義還是理性主義,盡管二者針鋒相對,各執一詞,實際上都是語言病態的表現。她認為,人們唯有在與現實經驗的互動中實現平衡才是健康的狀態(Fahim,1994:136)②。太空小說中對單一語言模型的迷信正是導致各個星際帝國走向歧途和衰落的重要原因,語言問題由此成為了分析小說中倫理、科學、政治和文化等諸多話語體系的基礎。只有把握了作者對語言本質的深刻洞見,才能從根本上理解由此衍生出的文化主題。
太空小說的創作與作者的時代經歷密不可分。萊辛作為英帝國殖民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從中受到啟發,深刻反思了各種既有話語體系,并通過恢宏的星際科幻史詩從哲學高度探討了人類語言中潛藏的認知思維規律與隱喻特質,使作品具有了高度的思想分析特性和元小說特質。
蘭德爾·史蒂文森(Randall Stevenson)在論及英殖民帝國瓦解的歷史時指出,1945-1950年間由于福利國家的建立,英國經歷了短暫的復蘇。盡管戰后經濟恢復緩慢,并因物資匱乏而普遍實行配額制,但在20世紀50年代之前國內的民族自信仍保持在較高水平。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事件③使其遭受了致命打擊,從此英國在國際外交中開始唯美國馬首是瞻,逐漸失去了對海外領地的掌控能力,進而分崩離析,原有的殖民地紛紛獨立。在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中英國進一步淪為美國的棋子和附庸。英國由于與美國過從甚密而未能加入歐共體。“衰落”成為這一時期的關鍵詞。在這種背景下,愛國主義、理想主義不再具有昔日的凝聚力,普遍的失望不滿情緒直接導致政府內部的變化。哈羅德·威爾遜領導下的工黨于1964年取代了因民族衰落和丑聞而備受詬病的托利保守黨,取得了執政地位。這一時期國家政治的典型特征是“民眾期望與政治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Stevenson,2007:13-17),而英國新左派的出現則更加劇了這種落差的程度。當時的英國政府“盡管進行了一些進步性的立法,但哈羅德·威爾遜政府似乎從未滿足對英國社會進行激進重組或實行一種真正受歡迎的社會主義的愿望,即使連滿足其支持者們的最低愿望——將1945-1950年期間由它發起的福利國家改革進一步發展和完善——都顯得舉步維艱”(Stevenson,2007:17)。萊辛本人的從政經歷使她對英國社會的歷史變遷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她加入過南羅德西亞地區共產黨,也曾是英國新左派的成員之一,和新左派思潮的一些代表人物(如E. Thompson等)關系密切。萊辛在《什卡斯塔》中甚至通過歷史檔案的形式直接再現了這段帝國往事,將其稱為“西北邊緣地帶”被“北方孤陸”取而代之的歷史(Lessing,2002:156)。而太空小說中的情節還涉及帝國權力的更迭,戰后短暫虛幻的福利社會繁榮,英國社會內部由于沒有實現真正的變革而不得不向海外擴張,轉嫁內部矛盾的無奈以及民眾對工黨政府的失望情緒等內容,這些現象都通過星際敘述者們遙遠和陌生化的視點得以表述和呈現。
歷史經驗為小說語言主題的生發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在由盛轉衰的過渡時期,英國國內悲觀失望的國民情緒影響了整個國家的氛圍,衰落的現實動搖了人們曾經堅信的一切,包括從前維系龐大帝國的整個話語模式和意識形態體系如今都顯得與當下經驗格格不入。1899-1902年期間的布爾戰爭(the Boer War)④更加凸顯了這種現實經驗與話語體系之間的錯位感(Bradshaw,1978:37)。威廉·格林斯萊德(William Greenslade)總結了當時的歷史情境:“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進步說辭與……生活事實之間的不一致。”(Childs,2001:1)這激發了作者對一系列社會問題的深層文化根源和語言確定性問題的質疑與思考。《沃靈帝國感傷使者》中描繪的沃靈帝國和該系列第三部作品《天狼星實驗》中描繪的天狼星帝國一樣,也是英殖民帝國的一個縮影。天狼星帝國的故事主要從經濟和帝國運作機制層面反思了英帝國沒落的重要原因,而沃靈帝國的故事則主要從語言和認知機制層面追溯了導致帝國走向衰弱的思想根源。小說再現了這種衰落過程中的身份焦慮癥候,描繪了那些在輝煌時期被普遍認為具有普世價值的話語體系土崩瓦解的過程。不論在物質層面還是思想層面,沃靈帝國的衰落過程和現實中英帝國的經歷幾乎如出一轍。二者作為世界工廠的地位都逐漸被新興殖民地取代,并且在殖民體系中都經歷了影響力不斷下降的過程。“偉大沃靈帝國時期的工廠和車間凋敝了,許多都空空如也”,“貿易曾經是沃靈帝國巔峰時期的驅動力量,而現在擁有商店和組織貿易的卻是沃靈納德那和沃靈德斯塔”(Lessing,1983:72-73)。帝國原有的殖民地控制權喪失,原先通過殖民統治攫取的財富開始向外流出。“隨著帝國變得越來越不確定,來自附屬星球上的反抗使其統治變得困難重重,在有些地方……已經沒有可能再維持下去了”(ibid.:73)。和當時的英帝國一樣,比沒落本身更要命的是失望沮喪情緒的蔓延。“這是一個崩潰中的帝國……那沒什么新鮮的。但每個崩潰的帝國都有它自己的‘感受’、它的氣氛。”(ibid.:75)失望沮喪情緒的核心是對往昔話語架構崩潰而產生的那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是一種籠罩著整個國家和民族的迷茫。萊辛對語言問題的思考源自英殖民帝國沒落的歷史現實,而小說中造訪沃靈帝國的老人星使者克羅若斯對語言問題的分析也源自沃靈帝國沒落的歷史。克羅若斯指出,正是沃靈帝國由于內部問題產生內爆(implosion)(Lessing,1983:75),并被天狼星帝國取而代之的歷史事件促成了他對這一過程的思考,并最終寫下報告。
《沃靈帝國感傷使者》不僅與歷史經驗緊密相關,同時也具有高度的哲理性。它通過修辭病醫院等情節再現了各類傳統話語體系在現實中的僵化無力,深入到語言的隱喻屬性,對語言、認知和經驗現實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精辟分析。20世紀以來的語言學研究已經將對語言的隱喻性問題提升到了認知思維的高度。喬治·萊柯夫(George Lakoff)等認知語言學家闡發了概念隱喻的相關理論(Lakoff & Johnson,1980),指出由概念隱喻衍生出的話語模式“大多數都并非話語本身”,它們只不過是日常體驗造就的“潛意識中的認識”,這些話語范式反映了部分事實,可以在某種具體條件下用以描述世界,但如果作為一成不變的真理去規定和改變世界,勢必會產生問題。這些話語模式只能是描述性的(descriptive),而不能成為規定性的(prescriptive)(Lakoff & Johnson,1999:533;Lakoff,2009:43)。
萊辛作為游走在帝國邊緣的流散作家對帝國衰落的語言癥候進行了精準的診斷,向站在反諷視角上的讀者揭示出帝國話語的隱喻屬性,與現代語言學的諸多觀念可謂不謀而合。由于與經驗世界間無法剪斷的聯系,話語范式的建構是隱喻性的,它如水一般蜿蜒流動,在經驗世界的映照下呈現出不同色彩。沃靈帝國與天狼星帝國分別從經濟擴張和意識形態建構兩個不同方面影射了英殖民帝國的瓦解,二者緊密聯系,互為因果。正是由于語言上不切實際的自我定位,人們將某一特定時期的隱喻性話語建構當作了規定世界的永恒體系,才助長了帝國的自我膨脹和無節制擴張。而帝國的壯大和擴張又進一步使人們相信話語建構起來的帝國形象就是世界的全部真相,是永恒、普遍和超驗的真理。隨著帝國的衰落,這些話語的隱喻建構性質逐漸凸顯,人們才如夢初醒。“所有這些擴張都伴隨著滔滔不絕的自我贊美,而實際上卻沒有任何不同”,“帝國處于擴張階段,許多星球則淪為野蠻剝削的受害者,和以前的通常情況一樣,這一過程伴隨著華麗的托辭”(Lessing,1983:76)。“天狼星帝國熱衷于詞匯、短語和宣傳口號”,“所有的天狼星人都是詞匯的狂熱愛好者,它瘋狂而絕望地擴張著……這部分是由于天狼星帝國現在的統治者……是他們自己言詞的囚徒,他們再也無法分辨事實與自己的虛構了”(ibid.:77)。帝國使者耶和爾在沃靈帝國鼎盛時期所作的報告也顯露了話語體系的僵化及其與經驗現實之間的格格不入。剛剛由曾經赤貧的殖民地轉變為新宿主,獲得迅速發展的沃靈帝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整個帝國處于一種驕傲自滿的情緒中。“它的公共基調是一種自我贊美式的圣歌,這是處于那一發展階段的帝國普遍擁有的典型特征。”(ibid.:72)然而,源于帝國內部機制的深層矛盾并未從根本上得到解決,這使得高調的宣傳和現實經驗產生了巨大落差。“但城市中的貧富差距已經大得嚇人,甚至是在它最富裕的時候,沃靈帝國也沒有保障其工人階級生活尊嚴的行為和意愿。”(Lessing,1983:72)克羅若斯則在殖民公署的課堂上指出:“一個帝國……可以在一個星系的廣大范圍內,大肆宣傳自己的美妙、繁榮和發展;而與此同時卻讓自己的大量子民如同被遺棄的奴隸一般,生活在無望的卑微中。”(ibid.:77)由此可見,以單一的帝國話語體系規定世界何其荒謬。“話語即是語言使用者”(田海龍,2017),經驗主體和經驗現實的多樣性決定了單一話語體系規定世界的荒誕性。而萊辛則以小說家對語言問題的敏銳感知,用科幻文學的方式深刻揭示了各種語言模型的隱喻性質,不論是情感主義還是理性主義以及帝國的自我形象建構,都在如水的經驗流變中淪為了僵化的語言癥候,而昔日的帝國場景也在外太空的陌生化復現中得到了哲理性的反思。
從更為宏觀的層面來看,對語言主題的探討可以進一步揭示萊辛的太空小說作為科幻寓言的一些重要體裁特征。斯蒂文森(Stevenson,2007:81-82)認為,萊辛的科幻小說對話語建構本身的自我指涉式審視使她具有后現代主義作家的特質。然而,萊辛對語言文字的質疑與激進的后現代主義傳統仍有差異⑤。盡管該小說具有自我指涉的元小說特質,但作者并沒有將語言從現實中剝離出來,將語言的建構視為純粹的文字游戲,而是試圖將其植根于經驗的土壤,不斷將抽象出來的語言模型放回到現實場景中進行考察。語言孕育于同現實世界的互動,具有實踐性基礎。基于這一特點萊辛的科幻寓言亦可視為一種新型的烏托邦寓言。
在科幻批評界的一些學者看來,比較激進的后現代主義觀念并不完全適用于對科幻小說的評價。著名科幻批評家達科·蘇恩文(Darko Suvin)(2011:45)指出,激進的相對論和認知的虛無主義缺乏政治擔當,他們將世界看成是“我的表述”與“一種漂浮不定的意志行為”,從而將科幻小說建構的種種可能世界看作一種“利己主義的、嬉戲的屬互文本(generic intertext)”,這種文本凸顯了“表述現實的不可能性”,也就是“觸及經驗現實的永恒不可能性”。蘇恩文(2011:48)對純粹以解構的視角來透視科幻小說持否定態度,認為其難以走出自身的邏輯悖論⑥,抹殺了科幻作品不斷設想與完善可能世界的建構能力。他在文中直截了當地表明:“我們不需要簡單的、原始的、幼稚的、惡毒的解構,我們需要的是解構加重構這種高級的傳統辯證法。”(蘇恩文,2011:51)。萊辛的太空小說正是解構與重構的統一體,糅合了后現代的自我指涉式質疑與烏托邦寓言的傳統,在故事中設置了諸多不同的經驗背景,在考察語言建構的同時實現自我修正。她對語言與思維認知關系的思考深刻洞見了語言的體驗性本質和話語建構的隱喻屬性。
對于人類思維的隱喻性與語言、文學以及現實經驗之間的互動關系學界已有諸多思考。萊柯夫和約翰遜(Lakoff & Johnson,1999:515)指出,人類的認知與隱喻性思維關系密切,人們自以為具有普適性的理性行為選擇模式(rational-actor model)實際上不過是各種隱喻范式的具體形式罷了,它們都源自人們的體驗性認知。他還運用不同的隱喻思維模型解釋了美國民主與共和兩黨產生的認知根源(Lakoff,2002)。也有學者指出,概念隱喻基于不同的文化類型和認知經驗而變化,產生出不同層級上的差異(K?vescses,2005)。一些致力于隱喻研究的國外學者對隱喻的文化闡釋則進行了共時性和歷時性的比對,凸顯了隱喻性話語在社會歷史語境和現實文化語境中的流變特征(項成東、姚磊,2018)。當代法國著名哲學家和闡釋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1975a)是較早把認知隱喻和敘事研究聯系起來的理論家之一,指出“隱喻之于詩歌語言正如模式之于科學語言”(Ricoeur,1975b)。萊柯夫和特納(Lakoff & Turner,1989:xi)也闡述了自己基于體驗哲學的文學觀,認為詩歌和日常語言之間的區別是技巧運用層面的區別,而不是根本思維模式的區別,這是因為隱喻思維是“無意識自動發生的”、無處不在的、約定俗成的和無可取代的,“任何思維模式都不能代替隱喻在幫助我們理解自身和世界中的作用”。
萊辛同樣深刻洞見到語言的隱喻性本質及其與文學創作間的深層關聯。傳統的烏托邦文學往往具有一種整體性建構的烏托邦沖動,而萊辛則在進行整體性話語建構的同時不斷回溯到對經驗和語言關系的考量,從而既保留了傳統烏托邦建構沖動的美好原初意愿,又以一種更為自省和審慎的態度與單一的整體性話語建構保持距離,由此創造出一種具有自我指涉特征和認知性的新型烏托邦寓言。這些作品通過對人類語言思維與認知范式的把握建構出一個個可能世界的發展軌跡。烏托邦總體框架的沖動與理想仍然存在,但理想化建構的隱喻話語模型又同時在經驗場景的流變中得到不斷審視和評判。未來可能世界的異質多樣性呈現出繽紛的間離效果,亦使讀者在文本世界(可能世界)與自身前見(經驗世界)之間不斷進行比對,“文本在經驗標準與新的標準體系之間,在受話者的‘零度世界’與科幻小說文本的可能世界之間搖擺不定,社會受話者的經驗受到了這種搖擺不定所固有的間離的挑戰”(蘇恩文,2011:522)。這種不斷的比對使得讀者能夠在各種可能模式之間證偽、思考和選擇。“在時空描寫和故事講述中,動因關系和空間關系被展現為選擇。任何一個敘事,甚至是一則小寓言,都是一個得到清晰表達的(這意味著在所有銜接性的重要關節上,都有著多重的可證偽性)思想實驗。”(同上:520)“而這一系列的隱喻事件均涉及同一個范式或宏隱喻,后者是文本的核心預設體系和終極指涉框架。與文本中想象的‘可能世界’相關,隱喻主題是文本基本的認知性、解釋性或根本性假設。”(Black,1962:239-241)正是多重隱喻話語范式在經驗背景下的反復比對使萊辛的太空小說成為了一種烏托邦沖動的集合體,一種同時具有間離性、自我指涉性和認知性的新型烏托邦寓言。而《沃靈帝國感傷使者》作為太空科幻系列作品的收官之作則更是通過對語言主題的直接呈現獲得了濃厚的元小說色彩,在建構與解構的辯證統一中自我品鑒,對整個系列的體裁風格特征進行了自我昭告。
作為萊辛太空科幻系列《南船座的老人星:檔案》的收官之作,《沃靈帝國感傷使者》在整個系列的思想分析之旅中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這部小說直接以語言問題為核心主題,刻畫了一座專治語言病的醫院,其中對各類語言病的分析體現了作者對語言與經驗現實之間關系的深刻洞見。她對不合時宜的語言教條提出了批評,而這些教條又與人們不能與時俱進的各種凝固思維范式息息相關。這也反映出時代歷史對作者的影響。當時的英國處于帝國崩塌瓦解的時期,而由語言固定下來的陳舊思維早已與急劇變化的現實顯得格格不入,這促使許多同時代的作家都對語言問題進行了思索。萊辛以星際科幻的形式表達了自己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她并未滑向激進的后現代解構,而是以堪比語言學家的敏銳洞察力,用建構——解構——再重構的方式塑造了自己的烏托邦帝國。她創造出一種新型的隱喻式烏托邦寓言,其中各種可能的隱喻思維模型都能在思想分析中得到呈現和考量。
萊辛正是從對隱喻思維和語言本質的深刻認識與剖析出發,并借用傳統的寓言形式和時空體的植入,讓各種隱喻范式在綿延的經驗長河中不斷拓展、比對和得到反思,使整個小說系列成為一場證偽和證實的思想實驗。她的科幻作品將隱喻和敘述連結起來,展現出對人類語言思維認知規律高屋建瓴的洞察和對未來社會強烈的責任感與使命感。萊辛創作了一種既非傳統烏托邦又非純粹反烏托邦的長篇科幻寓言體裁,它植根于人類意識與經驗的互動中,是否定與肯定、解構與建構的辨證統一,是烏托邦與反烏托邦的合題,是一種永恒變動、不斷平衡、具有自我調節能力的世界建構。在這種體裁中任何堅如磐石的觀念都在經驗中具有了水一般的流動性,這種更加柔性的思維方式承載了作者對一個更加和平、和諧與合理的未來社會強烈的憧憬與希望。
①克羅古爾表面上富有同情心,甚至為反叛者之死而哭泣,打動了因森特,實際上他卻是個善于利用語言操控他人達到目的的人。
②沙迪亞·法希姆認為,萊辛的科幻小說系列貢獻了“平衡主題中最成熟的觀念”。
③埃及政府從英國殖民政府手中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這是殖民帝國徹底崩潰的標志性事件之一。
④1899年12月,英國軍隊在一周內三次被布爾的游擊隊擊敗。自以為所向披靡的英國軍隊花了三年時間,耗資2 500萬英鎊,才擊敗缺乏武器和財力支援、自發組織的當地游擊隊。
⑤王寅(2014:442)將后現代主義思想的發展劃分為三個不同的發展階段:一是人本性、批判性時期,包括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的人本哲學到法蘭克福的批判學派;二是較為激進的破壞性和解構性時期,包括12位法國后現代哲學家及奧、美、意的學者;三是建設后現代時期,以倡導體驗哲學的英美學者為主,也包括中國學者。
⑥蘇恩文將其邏輯歸結為第一段:沒有絕對的準則,第二段:第一段未必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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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phorical Discourse Narrative in Doris Lessing’s
YIN Bei
Based on a close reading of the text combined with a view of its historical and social background, this paper uses contemporary metaphor theories to make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the language motif of,a space fiction by the British Nobel Prize writer Doris Lessing, with an aim of revealing its metaphorical discourse narrative features. This novel is the final work of her sci-fi space fiction pentalogy. Starting from linguistic issues, the work concludes and sublimates the whole series. The hospital for rhetoric disease in the work functions to diagnose and treat various types of linguistic diseases that make people out of touch with practical experience, and thus to reveal the metaphorical essence of discourse and the empirical feature of human cognition. The decline history of colonial empires deeply brands Lessing’s works to promote her thinking ove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cognition and empirical reality. The work demonstrates a distinctive feature of self-referentiality and cognition to represent a new type of Utopian fable in sci-fi work.
language motif; colonial history; metaphorical discourse narrative; new Utopian fable
I106.4
A
1008-665X(2019)3-0077-09
2019-02-27
福州大學科研項目“多麗絲·萊辛‘太空小說’敘事特征研究”(GXRC201710);福建省教育廳中青年教師教育科研項目“萊辛‘太空小說’自我身份意識概念隱喻研究”(JAS170062)
殷貝,講師,博士,研究方向:西方文論與英美文學、認知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