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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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文本與中國翻譯話語的再考察(1949-1966)
耿 強
(上海海事大學 外國語學院)
分析從翻譯話語的角度考察譯本的副文本對重構中國翻譯話語所具有的價值和意義。通過梳理建國十七年(1949-1966)英國文學漢譯本的序跋這兩類副文本,對這一時期的代表性翻譯理論“神化說”提出質疑。這一時期的譯本序跋主要由出版者和譯者負責,他們發揮意識形態守門人的功能,教育和引導讀者按照社會公共話語的規范閱讀文學作品。譯者保持權威的批評者和謙卑的翻譯者的雙重姿態。理想中的翻譯標準圍繞著忠實、暢達、樸素、精簡等話語展開。這一時期的翻譯話語是社會主流或公共話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深受特定時期黨的文藝路線、方針和政策的影響,本身并不具有明顯的自主性。翻譯主要承擔著揭露敵人、教育群眾、鞏固主流意識形態的任務,它不是簡單的語言文字轉換的游戲,而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這一話語在改革開放后被國內學術界遠離意識形態,走向美學和科學的訴求所拋棄,而“神化說”則被建構為建國十七年來具有代表性的翻譯理論。
主流/公共話語;中國翻譯話語;副文本;“神化說”
建國十七年(1949-1966)的中國翻譯理論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這一時期由傅雷提出的“神似”論和錢鐘書闡述的“化境”說。兩者在“案本——求信——神似——化境”(羅新璋,1984:19)這一自成體系的中國翻譯理論內部占據了半壁江山,成為那個時代不容置疑的代表性理論。傅雷的“神似”論來自他在1951年《高老頭》重譯本的序言(巴爾扎克,1951),但在發表之后的十幾年里一直并未引起學術界甚至翻譯界的關注和討論(崔峰,2013;李春,2016)。錢鐘書(1964)的“化境”說首次出現在《林紓的翻譯》一文中。此文首刊于196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文學研究集刊》第一冊。“神化說”①在它誕生的那個年代因為種種原因并未獲得如今天這般的經典地位,成為那個時代的代表性翻譯理論。這進而引出了一個必須直面的重大問題,如果“神化說”并未在這一時期產生任何實際的重要影響,當時主導性的翻譯理論到底是怎樣的。
如果我們對四部重要的有關中國翻譯理論的著述中涉及建國十七年時期的部分作一番統計和比較,以上問題便一目了然了。

表1 建國十七年中國翻譯理論來源情況
從表1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翻譯理論絕大多數來自雜志,然后是報紙,其他如教科書、書信、譯本序跋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傅雷的“神似”論來自譯本序,錢鐘書的“化境”說來自集刊。它們的來源都不是這一時期翻譯理論的主流方式。與譯本的序跋和注釋相比,來自雜志和報紙的文章距離譯本更遠。前者其實可以看作是翻譯活動的第一現場,“存有被宏大歷史敘事所疏漏和屏蔽的諸多歷史面影、細節及因緣”(李今,2017)。這理應成為中國翻譯理論的一個不應被忽視的來源,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但根據上述的簡要分析可以看出它的重要性其實并未引起注意。
這一時期的主導性翻譯理論其實應該來自報刊雜志上發表的論文和文章,但它們在后來的文集和史書中并未留下多少痕跡。人們根本忽略了這一時期來自翻譯第一現場的譯本序跋、注釋、封底等形式可能蘊藏的有關翻譯的種種陳述。雖然傅雷的“神似”論有幸被發現并成為經典,但這僅僅是一個孤例。這一時期翻譯實踐極為豐富,產生了大量的譯本,序跋和注釋更是數量可觀。面對如此眾多的一手史料所形成的豐富礦藏卻不予理睬,這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本文認為,這主要在于認識上的偏誤,認為譯本的序跋和注釋沒有值得關注的內容,其中有關翻譯的言說和陳述不是翻譯理論。
上述認識的背后是觀察事物的認知框架問題。“理論”一詞在西方學術界專指客觀性和體系性的知識,翻譯理論自然承載了這個詞所包含的邏輯性、客觀性和體系性的內涵(張佩瑤,2004)。如果我們采納這一認知框架,意味著接受了翻譯理論是體系性和客觀性知識這個前提。以這個作為標準衡量中國翻譯理論,尤其是傳統翻譯理論,會認為中國并無翻譯理論,或者說即便有所謂的(傳統)翻譯理論,也純屬隨筆似的印象式評語或個人隨感式的規定性陳述。它所用概念比較模糊,讓人“莫衷一是,無所適從”(郭著章,1987),結果被賦予了負面形象。當我們考察某個時期的翻譯活動時,由于沒能發現體系性、客觀性的理論陳述,就認為翻譯理論方面乏善可陳。
本文用翻譯話語這個概念代替翻譯理論、翻譯思想或譯論等其他類似的概念。原因誠如張佩瑤(Cheung,2006:1-19)所言,這有助于突出翻譯話語的生產性特征,并進而擴展翻譯理論對象的范圍。她所說的翻譯話語涵蓋兩個方面,即“所有論述翻譯的文章”,同時“也指所有翻譯作品以及所有被視為是翻譯(包括偽翻譯pseudo-translation以及各種間接翻譯indirect translation)的作品”(張佩瑤,2004)。這一界定嚴格來講僅僅指的是翻譯話語在經驗層面所產生的結果,前者是理論產品,后者是翻譯產品。這一定義并未清楚地區分翻譯話語虛實層面的復義。廖七一(2017)則將翻譯批評話語視為一種語言交際事件,強調話語與社會權力關系相互纏繞的事實。話語并非單純指某種陳述,更是“指涉或建構有關某種特定實踐話題的知識的途徑”(Hall,1997:6),是“一群陳述,提供一種語言,用于談論關于某特定時期的特定話題;同時提供一種途徑,用來表征關于某特定時期特定話題的知識”(ibid.:44)。本文在兩個層面上使用翻譯話語這個概念,一是有關翻譯的一套知識、真理和陳述,二是這一知識、真理和陳述的生產過程。姑且可以把前者看作是翻譯話語的詩學,而后者則是翻譯話語的政治。翻譯話語的這種雙重性表明作為詩學的翻譯話語是在特定的社會歷史語境中生產出來的,它最終以什么樣的形象呈現,具有什么樣的意義,或者說它作為一種知識和真理具有何種效果,其實是一種話語實踐或政治實踐。它的每個階段都彌漫著權力的幽靈。這便是本文考察建國十七年中國翻譯話語的一個基本理論預設。
采用翻譯話語這一概念所帶來的最直接結果便是副文本作為保存中國翻譯話語一手史料的重要性被凸顯了出來。所謂的副文本指的是“為了使作品現身,確保它以圖書的形式在世界中在場、接受和消費”(Genette,1997:1)的種種伴隨形式,包括標題、題辭、書名、序言、后記、注釋、插圖、封面等。法國敘事學家、文學理論家熱奈特(Gérard Genette,1988:63)提出的副文本概念范圍較廣,除了指那些在作品內部的副文本之外,還包括距離作品較遠的“圍繞文本的所有邊緣的或補充性的數據”,如訪談、回憶錄、廣告、有關作者的傳聞和名聲等。他甚至認為:“任何圍繞文本的語境都可作為一種副文本。”(Genette,1991:266)如果說作品內部的副文本稱作文內副文本(peritext),文本外部的副文本稱為文外副文本(epitext),將兩者相加就構成了一部作品的副文本(Genette,1997:5)。副文本指的就是圍繞在作品周圍,強化作品,并確保它以某種形式得以呈現、被接受和消費的各種語言和非語言的伴隨形式(耿強,2016)。序跋和注釋是一部作品最常見的副文本形式。
關于建國十七年外國文學翻譯的情況國內已經有多個研究提供了完整的出版目錄可供參考(中國版本圖書館,1986;孫致禮,2009;王友貴,2015)。根據部分學者的統計(王友貴,2015),下面列出了建國十七年外國文學中的俄蘇、英國、美國和法國文學漢譯單行本情況。

表2 建國十七年外國文學(四國)漢譯單行本出版情況
表2表明,十七年時期俄蘇文學的漢譯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這十分符合建國后至60年代初期中國官方實施的一切向前蘇聯學習,“倒向社會主義”(毛澤東,1991:1473)一邊的國家政策。要想獲得有關這一時期翻譯話語詩學比較完整的印象,必須將俄蘇文學漢譯本無遺漏地爬梳一遍,但這顯然遠遠超出了本文的篇幅。本文的主要目的在于從新的視角提出新的問題,而非全面整理這一時期的譯本副文本。本文將選取這一時期譯介僅次于俄蘇文學的英國文學作為考察對象,梳理盡可能多的譯本序跋這兩類副文本中所涉及翻譯、評價、接受等方面的翻譯話語,結合翻譯話語政治評估它對再建構這一時期翻譯話語可能具有的意義。本文使用的是孫致禮(2009)的統計數據,即231種英國文學譯本。通過網絡數據庫檢索和線下圖書館翻閱共實錄譯本178種。
正文之前為序,之后為跋。178種譯本里不是都有序跋,有些譯本沒有序跋,但是有內容提要。它將譯本的內容高度概括,極為簡要,和這一時期的序跋功能類似,因此也將其算作序的一種特殊類型。沒有任何序跋的譯本有13個,占7.2%,屬于特例,165個譯本都有序跋。
絕大多數譯本序跋的形式雖然不一,但仍然能看出其中的特征。序跋的責任人是不一樣的。可以將這一時期英國文學漢譯本的序跋分為以下幾種類型:第一,出版者負責的序,往往以出版者的話、內容提要、卷首說明、出版說明等形式出現,來自79個譯本,并未見到出版者負責的跋;第二,譯者負責的序,經常以引言、譯序、譯本序、譯者的話、譯者前言、前言、前記、作者介紹、代序等形式出現,來自57個譯本;譯者負責的跋來自56個譯本,形式有譯后、譯后記、校后記、后記、譯者后記、譯者的話等;第三,原作者負責的序,以作者序、序言、原序、原書序、作者引言、自序等形式呈現,來自23個譯本,原作者負責的跋只有一個;第四,國外學者負責的序來自17個譯本,其中13個出自前蘇聯學者之手,其余來自英美國家,跋則來自7個譯本;第五,譯者友人負責的序來自三個譯本,跋來自兩個譯本。第六,沒有指明誰負責的序跋,其中41個序和112個跋沒有指明責任人。序跋最主要的負責人其實是出版者和譯者。除去13例序跋都沒有的情況,剩下的要么沒有序卻有跋,要么沒有跋但有序。上述序跋的負責人會以復雜的形式進行組合,如序同時由出版者、譯者和原作者負責,或者由譯者、原作者、國外學者搭配等。最為常見的一種搭配形式是出版者負責的內容提要加上其他負責人的序或跋。
序跋的內容與功能主要和由誰負責有關。出版者負責最多的內容提要和出版說明以介紹作品梗概和評價作品思想性為己任,字數一般只有數百字,所傳達的價值觀是時代主流或公共話語的一部分,傾向于從(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視角,站在階級和人民的立場,對資本主義制度和社會的罪惡作道德譴責和批判,如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內容提要中的敘述就十分典型:“匹克威克外傳是狄更斯的重要代表作之一。通過匹克威克先生等人游歷的見聞,反映了英國十九世紀廣闊的社會生活。并以多種多樣的插曲,解剖了貴族、地主、資本家、政客、軍人等上層人物的丑惡生活和丑惡靈魂,抨擊了資本主義的法律、司法制度和監獄等上層建筑的虛偽和腐朽;作者還以深切的同情為受盡苦難的下層善良人物發出了沉痛的呼吁。”(狄更斯,1961)它的功能顯然是引導讀者,規范某種閱讀程式,提供了一種觀看他者的視角和框架,用以區分社會主義的我們和資本主義的他們。
譯者負責的序跋雖然會以譯者序、譯者后記等形式出現,但內容上可看作是出版者負責的內容提要的擴大版,往往以論文的形式出現,對原作者生平、創作經歷、社會背景、原作創作手法、藝術特色、語言特征、思想意義、不足和缺陷等方面進行陳述、批評和批判。這部分的功能和內容提要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教育、培養、引導讀者按照社會主流話語的期待和要求來閱讀和解釋作品的意義。這部分內容占據了譯者序和后記的絕大多數篇幅,反而留給說明如何翻譯的問題很少的空間。筆者以序跋里是否涉及翻譯的陳述進行檢索,發現106個譯本的序跋無任何關于翻譯的陳述,有翻譯陳述的只有72個譯本,占40.4%。在這40.4%的譯本序跋中用三兩段談論翻譯的共有17個,占整個譯本數量的9.6%,其余的只是在最后一小段或僅用三五行字甚至兩句話交代原本情況、譯者翻譯能力不足、歡迎批評指正諸如此類無足輕重的內容。
由此可見,這一時期譯本序跋的主要功能不是論述翻譯本身的問題,而是發揮揭露和批判的功能,這完全符合黨在不同時期所制定的文藝路線、方針與政策,如“雙百方針”指出的“文藝……當然要歌頌新社會和正面人物,同時也要批評舊社會和反面人物”(陸定一,1996:1138),或“文藝八條”指明的社會主義文藝應該“更好地發揮戰斗作用,更有效地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文化部黨組和文聯黨組,1979)。譯者和出版者一道發揮意識形態守門人的作用,通過評論和批判引導、教育讀者按照某種特定方式解讀作品。譯者在十七年時期已自我遁形,隱而難見。至于其他類型的序跋,功能和以上兩類相似,此不贅述。
翻譯話語政治規定了人們的實踐方式,決定了人們以何種方式談論或避開哪些翻譯話題。從所談論的翻譯話題來看,最多的莫過于譯者對原作者和原文的評價,可看作是對原文的一種特殊接受形式。突出的表現是譯者對原作的批判具有一體化(洪子誠,2005:55-56)的特點,即在批判套路上呈現出趨同化的傾向。譯者所寫的各類前言、前記、譯序、譯后記等往往按照順序從作者生平、創作經歷、藝術特征、原作語言風格、主題與思想、不足和局限等方面展開論述。相當一部分譯者會開篇迫不及待地援引馬、恩、列、斯等革命導師的話,從正面論證原作者和原文所具有的進步意義。還有部分序跋對作家的評價直接摘自或改編自前蘇聯的出版物,如學者的論述、英國文學史、大百科全書等。這說明這一時期學界對翻譯文學“甚至言說方式都效法蘇聯”(廖七一,2017)的情況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譯者的這一做法客觀上起到了為自己的翻譯提供某種合理性依據的作用。譯者的批判遵循了主流的或者說黨的文藝標準,將文學藝術視為“階級斗爭的武器”(陸定一,1996:1128),“用文藝的形式服務政治”(周恩來,1997:476;邵荃麟,1997:29),而“文藝批評必須堅持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原則,首先是政治上的辨別,然后才是藝術上的評價”(黎之,1998:552)。譯者熟練地操作這種主流話語,并且成為最專業的讀者,發揮著批評者和引導者的作用。翻譯話語構成了時代話語的一個方面,但它本身并不具有特別的獨立性或自足性。
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譯者使用什么樣的語言,以什么樣的口吻敘述。幾乎所有的譯者序跋使用集體化的“譯者”、“我們”,或者不用稱謂,少用或者不用“我”作為主語,幾乎沒有譯者個人化或私人化的情感表達。只有在建國初出版的個別譯本序跋出現了諸如“我要向巴金、陸蟊二兄竭誠道謝,因為在一切都如此艱難的時候,要不是他倆在各方面幫我的忙,盡力鼓勵我繼續譯下去,我是一定不能把這部長篇名著譯出來,呈獻于讀者之前的!”(迭更司,1952:v),“所以這書的錯誤恐怕是必然不免的,我的悵惘有誰能夠知道呢!”(吉辛,1949:4)這兩個例子中譯者和朋友稱兄道弟,或流露出悵惘的私人情緒,但它們都寫于建國前,前者實作于1942年3月10日,后者實作于1944年9月12日。這種具有個人化特征的敘述語調隨著新中國的成立愈發顯得與時代話語格格不入。建國后國家開始在文化領域統一治理,無產階級政黨“建立和掌握文化領導權”(李潔非、楊劼,2011:62),那種“腐朽的感傷的情緒”(馮亦代,2000:256)必須消除,不得不讓位于階級、人民、國家等主流公共話語,它是火熱、昂揚和斗爭的。知識分子要“學會應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思想方法”(毛澤東,1938:5)開展自己的研究,改造自己脫離人民的小資產階級立場、趣味和世界觀。譯者的序跋逐漸成為某種公共話語或主流話語的一部分,譯者掌握了這種話語并扮演著對人民大眾說話的權威者的角色。
譯者對自己的翻譯工作往往采取否定性的評價,保持較低的姿態。這種評價一般出現在整個序跋的最后。例如,于樹生在奧爾德里奇(1953:4)的《外交家》譯者前記中說:“在譯述過程中雖會盡量參考并請教內行,錯誤恐仍難免,希望讀者多提意見。”屠岸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重版前記中指出:“現在這個本子就是修改后重排的本子。可以肯定,缺點還是很多的,希望能從讀者的批評中得到再改的機會。”(莎士比亞,1955:2)方平在他白朗寧夫人(1955:144)的《抒情十四行詩集》后記中寫道:“這部十四行詩集有幾處文字含義似比較艱深,而白朗寧夫人的作品我讀得很少,更談不到有什么研究或者全面的了解,因此在理解上是有困難的,譯錯和譯得不精確的地方一定在所難免。……但愿將來我們有系統地介紹各國的詩歌,會有更有才能和修養的同志,用完美的形式把這部詩集重新譯過來,并給這部詩集一個恰當的評價,這是譯者所十分盼望的。”陳達和王培德在合譯的薩克雷(1958:608)的《亨利·艾斯芒德的歷史》譯后記中提出:“譯文的水平比原著相去太遠,倘能刻鵠成騖,不至于畫虎類犬,也就可以減少愧對作者和讀者的心情了。”張谷若在狄更斯(1963:369)的《游美札記》譯后記里說:“只恨譯者限于筆力,不能很好傳達原作的精華,這是應向讀者抱歉的。”
譯者采取這種自我否定性的評價恐怕不是簡單的文人謙虛或客套之舉。考慮到建國后全國掀起的一連串自上而下針對知識分子的批判和思想改造運動,不難想象那些特殊年代的時代話語,如“謙虛謹慎”、“向工農兵學習”、“批評與自我批評”、“克服個人主義”,均會左右譯者的思想和行為,從而使之放低姿態,克服自己身上“資產階級的老爺態度”(馮亦代,2000:280),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時代主流或公共話語在譯者身上產生了兩種相互矛盾和沖突的身份意識,一方面,作為原作的批判者,譯者化身為啟蒙和思想引導者,表現出權威的身份姿態;另一方面,作為譯者他們又放低姿態,謙虛謹慎向同行,尤其是人民群眾學習,接受批評。譯者無疑發生了分裂的身份認同,既顯身又隱身。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那么多譯者序跋中很少談論翻譯問題。
如果說譯者的序跋對原作的批評多,與之相反的是對翻譯的認識、評價和陳述較少。主要使用“忠實”、“通俗易懂”、“暢達”、“信、達、雅”、“形似”、“神似”、“修辭”、“語法”、“精簡”、“流暢樸素”等話語表述理想中的翻譯,如“譯文力求做到忠實于原文和通俗易懂”(黃嘉音,1956),“譯者在譯文方面,雖力求做到忠實和暢達,但是做到的程度一定還不夠”(奧爾德里奇,1953:4),“譯者相當地保持了原作的雋永有致的風格”(哥爾斯密,1958),“我們初次試譯這樣一部偉大的著作,信、達、雅三全的要求簡直是‘畏途躔巖不可攀了’”(薩克雷,1958:608),“要把這種詼諧風趣而又尖酸刻薄的文字譯成漢文,達到不僅形似而且神似,著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威爾斯,1958:239)。
另有部分序跋談論專有名詞的翻譯,翻譯過程中請教同行和查閱資料的艱難,詩歌翻譯格律的處理,以散文譯詩體的無奈,對原文的刪節和譯述,對前輩譯文的借鑒等,如“在翻譯過程中我們常常為某一個詞,某一個句子的不同理解而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因此擱筆,等到意見一致再譯”(狄更斯,1957:1)。值得注意的是,一批兒童讀物的譯本序跋不約而同地提到對原文涉及的宗教內容進行了某種刪節,因為譯者或出版者認為它們并不適合青少年閱讀。例如,中國青年出版社1953年出版的李俍民譯伏尼契的《牛虻》出版者的話寫道:“兩種俄譯本都把原文里一些宗教氣氛過濃和一些跟主要情節無關的繁瑣的描寫刪節了,只是刪節的地方不盡相同。我們以為這種刪節并不違背原著的精神,而且為了照顧讀者的接受能力,是必要的。所以我們也根據青年近衛軍出版局的俄譯本,拿譯文作了一些刪節。”(伏尼契,1953)上海兒童讀物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呂天石和黃衛一合譯的查·金斯萊(1955:2)的《希臘英雄傳》譯者前言寫道:“本書是一部古典文學作品,原作者是一個宗教徒,所以在他的文章里個別地方難免有些宗教氣息。為了適合我國少年們閱讀起見,有兩三處被我們刪除了,特此聲明。”該社1956年出版的周煦良譯查·金斯萊(1956:2)的《水孩子》譯者序指出:“我的刪節原則是刪去那些宗教氣味太濃厚的地方和不易為中國兒童了解而又與全書故事進展無關的地方。”對原文宗教部分的刪節符合這一時期的主流話語,即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革命導師從無產階級唯物主義和無神論的立場出發指出宗教的本質是剝削階級用來麻醉人民的工具(龔學增,1997),是一種虛假而反動的意識形態。從一個側面表明國家對少年兒童教育的重視,將少年兒童讀物的意義提高到“培養新的一代成為具有共產主義思想,掌握文化和科學知識的勞動者”(文化部黨組和共青團中央書記處,1996:183)這樣一個高度。
建國十七年英國文學譯本序跋所體現出來的翻譯話語可以看作是整個時期外國文學翻譯的縮影,其復雜性遠非簡單的“神化說”可以概括。首先,翻譯話語成為社會主流或公共話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深受特定時期黨的文藝路線、方針和政策的影響,本身不具有明顯的自主性。其次,譯本的序跋主要來自出版者和譯者之手,主要功能是從社會主流話語出發對原作進行分析和批判,是原作一種特殊的接受形式,呈現出一體化的傾向。不到半數的譯本序跋簡單提及翻譯問題,且譯者負責的序跋主要功能不是對翻譯本身進行陳述和闡發,而是和社會主流文藝話語保持一致,發揮歌頌和批判的功能。譯者扮演雙重角色進行言說。一方面,譯者是權威者,以社會公共話語而不是私人話語對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學作品進行評價和批判,發揮意識形態守門人的作用,教育和引導讀者按照規定的方式閱讀作品。這一點突出表現在兒童讀物的翻譯對原作宗教內容的刪節上面。另一方面,譯者對自己的翻譯持否定性評價,保持較低的姿態,謹慎而小心。最后,譯者傾向于使用“忠實”、“準確”、“暢達”、“精簡”、“流暢樸素”、“信、達、雅”、“形似”、“神似”等詞語表述理想翻譯的標準。這符合建國后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主流文藝話語,譯文從某種程度上承擔普及的任務。綜上所述,十七年時期中國翻譯話語主流認為,翻譯主要承擔著揭露敵人、教育人民、鞏固主流意識形態的任務,它不是簡單的語言文字轉換游戲,而具有十分濃厚的政治色彩。誕生于十七年時期的“神化說”并不能代表那個時期的主流翻譯話語,之所以成為中國翻譯傳統的主干是改革開放之后學術界主動建構和經典化的結果。
① 本文采取朱志瑜(2001)的用法,將“神似”與“化境”合并簡稱為“神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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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atext-based Reconstruction of Chinese Translation Discourse from 1949 to 1966
GENGQiang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role of paratext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translation discourse from 1949 to 1966, and reviews the translation theories of spiritual resemblance and the ultimate of transmutation through an analysis of the preface and afterword of Chinese translation of British literature. The preface and afterword of translation in this period are primarily written by the publisher and translator, who play the role of gatekeeper to educate and guide Chinese readers to interpret the translated literary works according to the political discourse. The translator is also the authoritative critics. The ideal translation standard is fidelity, smoothness, conciseness and simplicity. As an organic component of the dominant political discourse, the nonautonomous translation discourse in this period has been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Communist Party’s routes, guidelines and policies concerning literature and art. Translation is used to debunk the enemy, educate the people and strengthen the dominant ideology. It is not a pure language game at all, but a powerful political weapon in defense of ideology. Translation discourse is discarded shortly after China’s reform. The domestic academia chooses to walk away from ideological criticism to aesthetics and science. The theories of spiritual resemblance and the ultimate of transmutation are the representative translation discourse in this period.
dominant political discourse; Chinese translation discourse; paratext; spiritual resemblance and the ultimate of transmutation
H315.9
A
1008-665X(2019)3-0118-11
2018-06-04
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一般課題“建國十七年(1949-1966)中國翻譯話語體系研究”(2017BWY013);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亞太翻譯與跨文化研究中心重點招標項目“20世紀80年代中國女性作家作品譯介與中國形象的建構研究”(17APTIS02)
耿強,副教授,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國翻譯話語、中國文學對外譯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