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學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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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特南論概念相對性
沈學甫
(天津城建大學 外國語學院)
從闡釋普特南早年為探究意義與真理問題而提出的認知對等出發,進而分析了其語言哲學中的概念相對性論題。普特南早年堅持形而上學實在論并承認存在唯一完整的真實理論來描述世界,而在后期他堅持實用主義多元論并認為描述世界的理論與方法顯現出多元性。普特南的概念相對性學說承認對于相同的現象存在著不同的既對等又矛盾的描述。然而,我們也不能混淆普特南考察概念相對論所使用的概念圖式與戴維森的概念圖式。普特南在后期哲學中深受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影響,通過質疑真理一元論而走上了多元主義道路。他在晚年回歸到美國的實用主義傳統是必然的。
概念;約定;相對性;多元性;實用主義
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1926-2016)是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他在許多作品中都探討了概念相對性(conceptual relativity)學說并多次為其辯護。2001年10月,他在意大利的佩魯賈大學(University of Perugia)主持赫爾墨斯講座(Hermes Lectures)①,并發表了《為概念相對性辯護》(A Defense of Conceptual Relativity)一文,那時他的這一主張已完全成熟。概念相對性是普特南后期哲學的核心論題之一,但是該學說與普特南以嬗變著稱的性格似乎有些不相符合,因為他在自然實在論時期放棄了許多在內在實在論時期堅持的觀點,卻依然堅持概念相對性觀點。這便使該學說成為普特南一直保留到生命最后的理論之一。普特南刻意使概念相對性與他在自然實在論時期的認識論立場保持一致,以便為他在后期哲學中回歸實用主義傳統提供足夠的辯護。智利學者何塞·托馬斯·阿爾瓦拉多(José Tomás Alvarado,2008:164)②博士認為,“概念相對性對于普特南的實用主義來說極為重要。然而,我這并不是堅決認為概念相對性是普特南實用主義的全部內容,但顯然這一主張至少是可以使普特南值得享有真正的實用主義者這一稱謂的最有特征的觀點之一。那么,對于實用主義本身的任何當代可行的提議來說,概念相對性中的任意困難都應該可能看作是嚴重的困難。”本文從普特南早年考察意義與真理問題而提出的認知對等(cognitive equivalence)出發,進而研究其概念相對性問題,同時考察普特南從內在實在論一直到自然實在論堅持概念相對性的困難及其解決路徑。
概念相對性學說的雛形出現在論文《對等》(Equivalence,1983)中,普特南那時提出了認知對等(cognitive equivalence)的說法以便考察關于意義與真理的問題。那時他認為,存在著可能在認知上對等卻在表面上矛盾(cognitively equivalent but incompatible at face value)的描述。然而,實際上存在的問題是不管我們選擇哪一種描述,我們都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約定(convention)問題。我們不妨把約定問題視為普特南提出概念相對論學說的一個預先假設。美國卡拉馬祖學院(Kalamazoo College)哲學系的珍妮弗·凱斯(Jennifer Case)教授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時曾經發表兩篇論文:《論概念圖式的正確觀念》(On the Right Idea of a Conceptual Scheme,1997)和《普特南多元主義實在論的心臟》(The Heart of Putnam’s Pluralistic Realism,2001)。凱斯(2001:429)認為,普特南倡導的概念相對論學說完全可以被“事實與約定的相互滲透學說”來替代,“理解普特南的多元主義實在論需要理解事實與約定的相互滲透學說”。然而,在自然實在論時期,普特南對于凱斯的這種說法進行了進一步更正。盡管普特南(2001:436)同意如下觀點,概念相對性意味著事實與約定的相互滲透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我們依然可以有許多種約定,這些約定不僅僅包括“認知上對等但看起來似乎矛盾的描述”。普特南在對后一篇論文的回應文章中還承認凱斯的這兩篇論文對他后來提出實用主義多元論(pragmatic pluralism)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普特南(1981:49)在前期哲學中堅持形而上學實在論,他認為:“世界由獨立于心靈對象的某種確定的總和構成。關于‘世界的存在方式’,只存在一種真實且全面的描述。真理乃是語詞或思想符號與外在事物以及事物集合之間的某種符合關系。”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普特南便開始反對形而上學實在論而轉向內在實在論。與形而上學實在論恰好相反的是,內在實在論不主張有固定的對象的總和存在。此時,普特南認為,對象僅僅存在于一種理論或者描述中,這些對象的事態可以在某種明確的概念圖式(conceptual scheme)中存在,而這種概念圖式則由理論或描述所給予。
1985年,普特南在保羅·卡若斯講座(Paul Carus Lectures)中正式提出“概念相對性”這一術語,旨在考察“當人們談到不同種類的實體‘存在’時在做什么”這個問題。他認為,內在實在論只是堅持主張實在論與概念相對性并不矛盾,一個人既可以是實在論者又可以是概念相對論者。他說:“我描述了概念相對性現象——它像我用過的其他現象一樣有簡單的解釋,然而卻已普遍深入到當代科學中。存在著對何為(以某種方式)‘對等’而又(以某種方式)‘矛盾’的‘相同事實’的多種描述方式,這是引人注目的非經典現象。”(Putnam,1987:29)在保羅·卡若斯講座中,普特南已經非常明顯地拒斥了形而上學實在論,他開始把概念相對性發展成為一個哲學學說,該學說不承認存在唯一完美的真實理論來描述世界,而描述世界的理論與方法則顯現出多元性,所有這些理論和方法既矛盾又對等。換言之,在普特南看來,概念相對性認為對于相同的現象存在著不同的既矛盾又對等的描述。
為了解釋概念相對性現象,普特南在《理性、真理與歷史》和《實在論的多副面孔》中都曾舉了一個關于世界的例子。這個世界由x1,x2,x3等三個個體組成。普特南站在本體論層面提出了一個問題,即世界中有多少對象存在。我們在該世界中可以應用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圖式,一個是卡爾納普的圖式,另一個是波蘭邏輯學家③的圖式。

我們可以說在卡爾納普的概念圖式下世界中有三個對象存在,而在波蘭邏輯學家的概念圖式下世界中有七個對象存在。波蘭邏輯學家堅持分體論,按照這種算法,每兩個給定的粒子之間就有一個對象存在,即總和,因此,如果我們把空對象(null object)也包括在內的話,則世界中有八個對象存在。也就是說,如何選擇概念圖式對于弄清世界上有多少對象存在來說非常重要。在普特南看來,對象存在的數目是外在事實,并且我們可以說出這些事實是什么。但他卻指出:“我們不能說的——因為這沒有意義——是在獨立于所有概念選擇的情形下什么是事實。”(Putnam,1987:33)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世界中有多少對象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我們如何選擇概念圖式。然而,概念圖式是相對的,如何使用對象這一語詞在以上兩種情況中是有區別的,而這種用法內在于我們所使用的語言。也就是說,世界中有多少對象存在這個問題外在于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即獨立于我們所想所說的東西。
在上面這個例子中,關于對象的演算方式也就是我們談論世界及對象的所使用的語言,首先屬于卡爾納普的語言,其次屬于波蘭邏輯學家的語言,而且演算方式的區別存在于如下四者之間,即我們在語言中言說的東西、我們可以認識的東西、可以為真或為假的東西以及語法。顯然,這類似于后期維特根斯坦提到的那種我們在語言中所說所想的東西存在于“語法”當中。需要注意的是,形而上學實在論企圖要求語法與實在的一致,并且承認世界本身是唯一確定的存在,但是卻不可能意識到存在著概念圖式的相對性這一現象。普特南(1987:19)對此評論說:“經典形而上學實在論處理這樣問題的方式是非常有名的。也就是說,存在一個單個的世界(把它看作一塊面團),我們可以用不同方式把它劃分為不同部分。然而,‘甜餅切分’(cookie cutter)隱喻的發明者提出了下面這樣一個問題,即‘這個面團的“部分”是什么?’如果答案是O,x1,x2,x3,x1+x2,x1+x3,x2+x3,x1+x2+x3都是不同的‘部分’,那么我們沒有一種中性的描述,卻有一種傾向性(partisan)的描述——恰恰是華沙邏輯學家的描述!形而上學實在論不能真正認識到概念相對性現象并非偶然——因為該現象依賴于下面這個事實,即邏輯初始自身(the logical primitives themselves),尤其是對象及存在等概念有許多不同用法,而非只有一個絕對‘意義’。”因此,要想回答普特南所問的那個形而上學實在論問題,即世界中有多少對象存在,我們必須首先給定描述概念圖式的版本。換言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象的存在依賴于概念圖式,這是非常典型的內在實在論觀點。普特南通過概念圖式相對性論證,恰當地反駁了形而上學相對論(metaphysical relativism)的觀點,即認為世界由諸多已經存在的、給定的且可以自我識別的對象所構成的整體組成。
根據概念相對性學說,世界可以不由自我識別的確定對象的總和構成,普特南通過這一論證拒斥了形而上學實在論。但是要想完全理解概念相對性論證光做到以上這些還不夠,我們有必要對上面這個例子中的概念圖式與普特南所說的概念相對性作進一步區分。概念圖式這個觀念來自于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純粹知性概念的圖型法。康德(2004:140)曾說:“我們將把知性概念在其運用中限制其上的感性的這種形式的和純粹的條件稱為這個知性概念的圖型,而把知性對這些圖型的處理方式稱之為純粹知性的圖型法。”顯然,圖型在任何時候都先于我們對世界的描述而存在。20世紀中葉,概念圖式的觀念從大陸跨過海峽傳到英美,在分析哲學家斯特勞森和戴維森那里得到系統的闡釋。概念圖式對于普特南在內在實在論時期堅決主張概念相對性現象也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普特南上面所指的關于世界的例子中,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卡爾納普與波蘭邏輯學家的兩個概念圖式的區別歸咎在每個概念圖式所使用的自然語言(natural languages)那里。普特南也并沒有要求我們必須使用兩種不同的自然語言來描述世界。這個例子中的波蘭邏輯學家可以是萊茨涅夫斯基,當然也可以是別人。因此,不管是誰,只要他能夠清楚部分與整體的演算方式,他就可以使用波蘭邏輯學家的概念圖式并回答普特南提出的那個本體論問題。但是不同的人使用波蘭邏輯學家的概念圖式可能會用到不同的自然語言,這樣便不能決定我們僅僅使用兩種概念圖式來描述世界。
戴維森(1973-1974:6)認為:“我們可以接受如下學說,它把具有一種語言與具有一種概念圖式聯系起來。我們可以對這種關系進行如下假設:概念圖式有什么不同,語言就有什么不同。然而,假定在不同語言之間存在一種翻譯方式,那么講不同語言的人就可以分享一種概念圖式。因此,研究翻譯的標準便成為集中心思研究概念圖式的同一性標準的一種方式。”顯然,戴維森把概念圖式與自然語言聯系在一起了。這樣的話,我們擁有不同的概念圖式就意味著自然語言的多元性。凱斯在論文《論概念圖式的正確觀念》中駁斥了戴維森的觀點并指出,普特南與戴維森對于概念圖式理解的不同之處。“戴維森是如下這樣解釋他自己觀點的:把具有一種語言與具有一種概念圖式聯系起來,同時按照語言的可翻譯性來確定概念圖式同一性的標準。當戴維森含蓄地把語言與自然語言等同起來的時候,他便把語言的可翻譯性與自然語言的可翻譯性等同起來,這使他得出如下結論:任意兩個概念圖式都是不可通約的。然而,語言無須與自然語言等同起來。普特南討論概念相對論的例子就可以表達出這種觀點的重要性。講波蘭邏輯學家的語言乃是運用分體論總和的概念圖式,而不是講波蘭語。講波蘭語的人在一個場合可以用波蘭邏輯學家的概念圖式,在另一場合也可以用卡爾納普的概念圖式,而他卻始終在講波蘭語。”(Case,1997:10-11)所以,概念相對性問題從根本上說是分體論(mereology)與存在的約定問題。
為了與戴維森的自然語言進行區分,凱斯把普特南的例子中卡爾納普和波蘭邏輯學家使用的語言稱作選擇性語言(optional languages)。凱斯認為,如果具有一種語言與具有一種概念圖式相聯系,它應該與具有一種選擇性語言相聯系。我們可以把戴維森的說法修改為概念圖式有什么不同,選擇性語言就有什么不同。凱斯在這里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她用選擇性語言清晰地區分了戴維森所理解的概念圖式與普特南所理解的概念圖式。也就是說,事實未必如戴維森所說的那樣,即概念圖式有什么不同,語言就有什么不同。因此,如果某人只掌握一種自然語言,那么它可能會具有許多選擇性語言,也就會具有許多不同的概念圖式。在這個意義下,有些語詞會有許多種可能的用法,而沒有哪一個語詞具有形而上學實在論中的那種絕對用法,我們對語詞含義的理解也不是固定的。把這種對含義的理解擴大到語詞所在的句子也同樣如此,句子的真假依賴于概念圖式。
如果我們考察普特南用概念圖式的例子來闡述其概念相對性觀點時,我們便可以說那兩個(或所有)概念圖式都可以生成一種形式化語言。由此可見,如果我們在兩個認知上對等的描述中使用具有不同含義的同一個語詞,按照這兩個描述,語詞所在的句子就既可能為真又可能為假。如果我們進一步把這兩個句子放在一個概念圖式中就會產生矛盾,這時我們就必須要面對概念相對性了。實際上,普特南的概念相對性學說就是承認存在著多種描述實在的方法,而這些描述彼此之間既相互對等又相互矛盾。盡管如此,普特南還是聽到了一些不同的聲音。2001年,他在赫爾墨斯講座中說道,他提出概念相對性學說之后,有人批評說這一現象實際上是一種兩難困境。這種批評觀點是要么普特南在談論含義的純粹改變,要么他說的就是不可理解的。如果萊茨涅夫斯基說:“存在一個對象是x1,x2,x3的分體論總和”,而卡爾納普說:“不存在作為x1,x2,x3的分體論的和”,并且在這兩句話中“存在”一詞的含義相同,這兩個陳述則相互反駁。如果不相互反駁的話,他們兩個人的談論就互相越過對方,也就是說“存在”一詞在兩句話中的含義不同。普特南認為這種批評其概念相對性學說為兩難困境的情況是不存在的,盡管這種批評從表面上假設了分體論總和的存在。很明顯這一說法中關于存在的含義是針對普特南的,這是自然語言中的正常現象。
普特南在形而上學實在論時期堅持語義外在論。他認為,語詞的意義不在人的大腦之中,在自然語言中一個語詞如果有多個含義,不同的含義應該對應不同的語詞。為了回應這種批評,普特南對“意義”(meaning)一詞進行了澄清。首先,他認為語詞的意義是詞典上的或符合語言學的定義;其次,語詞的意義還有一個更為松散的觀念,這個觀念則出自后期維特根斯坦(2005:25-26)在《哲學研究》中的那段著名討論:“在使用‘含義’一詞的一大類情況下——盡管不是在所有情況下——可以這樣解釋‘含義’:一個詞的含義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而一個名稱的含義有時是由指向它的承擔者來解釋的。”④這時詢問語詞的意義就不是詢問其詞典上的定義,而是了解其用法。因此,在那個關于世界的例子里,不管是在卡爾納普的概念圖式中還是在波蘭邏輯學家的概念圖式中,從語言學角度上來看,“存在”一詞意義相同,而在維特根斯坦的那里的意義則不同。在我們每天都說的語言(即自然語言)中,語詞的意義是開放的,呈現出多元性特征。
值得一提的是,普特南對意義的澄清也極大程度地呼應了上文中凱斯用選擇性語言來區分戴維森所理解的概念圖式與普特南所理解的概念圖式的做法。這樣一來,在戴維森的意義中,波蘭邏輯學家使用的“存在”一詞與卡爾納普使用的同一個詞的含義則相同,區別只在于他們二人是如何使用“存在”一詞的。因此,如果我們粗暴地將兩個表面上似乎矛盾的陳述結合起來而不考慮它們在各自所屬的選擇性語言中的真實用法,那么,我們肯定會人為地制造矛盾。但是,如果我們經過理性思考并把看起來相互反駁的陳述中的每一個都歸屬到不同的選擇性語言,同時承認約定因素存在的話,那么這樣的陳述之間實際上并不矛盾,因為不矛盾的東西乃是約定而不是陳述本身。我們不能像康德那樣把這個矛盾的問題當作一個“二律背反”(antinomy)從而束之高閣,我們應當把在選擇性語言中作出的選擇視作約定,這樣,一切便順理成章而且豁然開朗了。因為不同的描述會有不同的目的,所以我們對于世界可以有雖不相同卻都同樣正確的描述,這是美國實用主義的一個深刻洞見。普特南在后期哲學中完全接受了這一點。
普特南在前期哲學中堅持科學實在論,崇拜從科學視角描述不同的世界版本。自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他又極力提倡概念相對性學說以及更加寬泛的概念多元論(conceptual pluralism)學說。概念相對性學說貫穿普特南的整個后期哲學。自然語言的多元性特征與概念相對性的例子引出的問題之間是有深層聯系的。我們從普特南的概念相對性學說可以看出,他在后期哲學中非常關注后期維特根斯坦并深受其影響,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給普特南帶來了極大的啟發。但是,我們不能簡單地把概念相對性誤認為概念多元論。概念多元論認為實在可以用多種不同的方式描述,而所有的描述方法都是正確的。但根據上文可知,概念相對性學說卻不是全部如此認為。也就是說,盡管概念相對性可以意味著概念多元論,但反之卻不亦然。因此,概念相對性是一個比概念多元論更加寬泛的概念,普特南(2004:48)對此進行了如下的解釋:“在剛剛解釋過的意義上,下面這個事實不能算作概念相對性的例子,即一個房間容納的東西能以兩種完全不同的詞匯來部分描述,因為概念相對性總是包含認知上對等(在下面的意義上,即任何能夠在一種選擇性語言中可以得到解釋的現象在另一種選擇性語言中有相應的解釋)但表面上矛盾的描述(這些描述不能簡單地結合起來)。然而,下面這兩個事實在任何方式上都不‘矛盾’,甚至在表面上也沒有,即一個房間容納的東西能夠以場和粒子的術語來部分描述這個事實,以及這個房間可以通過說桌子前面有一把椅子來部分描述這個事實。下面兩個陳述甚至聽起來也不‘矛盾’,即‘這個房間可以通過說桌子前面有一把椅子來部分描述’和‘這個房間能被部分描述為由場和粒子組成’。它們在認知上并不對等。”
不僅如此,從概念相對性與實在的關系來看,我們也沒有必要評判普特南所舉的那個例子中關于兩個世界的版本哪個正確、哪個不正確,因為我們無法提出一個合理的評判標準。二者實際上都正確,或至少看起來正確。進一步來講,我們可以從實用性角度出發來考慮這個世界版本,例如,我們在哪種語境下可以描述世界,這些描述所處的環境和進行描述的人們以及他們的信念或興趣各是什么。不言而喻,我們進行這種描述的環境即實用主義語境。“實用主義以其擁有巨大的包容性而聞名,因為根據實用主義準則,凡是經過檢驗確能帶來積極效果的觀念、思想、信念、理論、學說等都可以為我所用。”(李國山,2016:121)所以,由于我們的信念或興趣的差異,我們對世界作出的描述也會是多種多樣、五花八門的,我們通過這種描述而收獲的就是以實際行動參與了活生生的現實世界中的實踐活動。而事實上,普特南所說的概念肯定來源于生活實踐,人們在學會用語言描述世界之前就已經在實際生活中掌握這種概念了。
正如普特南所認為的那樣,如果對象的存在依賴于概念圖式,而概念圖式又依賴于其所在的實用主義語境,對象在一定程度上就依賴于這種實用主義語境而得以存在。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世界具有一個不可還原的部分,這個哲學史上一直爭論不休的觀點來自于人們的心靈活動,而概念相對性似乎也屬于這一問題的某個分支。用普特南(1981:xi)自己的話說也就是“心靈并不簡單地‘摹寫’(copy)一個可由唯一真理論(one true theory)所描述的世界。當然我的觀點也不是說心靈構造了世界(或使世界構造屈從于‘方法論原則’和獨立于心靈的‘感覺材料’所強加的制約)。如果非得使用隱喻來表達不可,那么這個隱喻可以這樣說:心靈與世界一起構成心靈與世界(或者,使這個隱喻更加黑格爾化一些,宇宙——與在構造中發揮特殊作用的心靈一道——集體地——構造宇宙)”。如此一來,我們可以說,心靈活動與實在相互依賴、相互交融,二者離開對方之后都是不可理解的,也就是說概念相對性是依賴于概念圖式的。我們使用不同的概念做出不同的陳述,從而從不同的視角和水平上描述世界。這樣,概念相對性便經由所進行描述的語境而與實用主義關聯起來。
普特南(2004:49)所指的選擇性語言涉及到關于世界的多種科學映像,諸如上文提到的分體論和粒子物理學的語言。我們可以使用普通語言和這種科學的描述“而不需要把其中一個或兩者都還原為某種基本的和普遍的本體論”。這就是普特南在后期哲學中開始提倡的實用主義多元論(pragmatic pluralism)原則。他在赫爾墨斯講座中說道:“與實用主義者和維特根斯坦一樣,實用主義多元論不需要我們去尋找語言游戲背后的那個神秘且超感覺(supersensible)的客體;當我們在運用語言時,真理能夠在我們實際參與的語言游戲中被講出來,而哲學家給那些語言游戲添加的膨脹則是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的——使用一種相當實用主義的措辭——‘引擎空轉’的例子。”(Putnam,2004:22)普特南主張我們可以在日常語言中使用不同種類的話語,這些話語有著不同的邏輯及語法特征,它們既服從不同的標準又有不同的應用。我們把這些不同種類的話語視作維特根斯坦所說的不同的語言游戲,不同的話語有不同的用法。這種多樣性類似于語言游戲的多樣性,它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有新的話語產生,也就會有新的語言游戲產生,因此,不可能僅存在一種語言游戲能夠滿足對所有實在的描述。普特南在后期哲學中反復求助于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尤其是關于“語言游戲”的學說,從而為自己的實用主義實在論增加籌碼。
普特南受到詹姆斯、杜威以及維特根斯坦等人的影響,在后期哲學中對真理一元論表示不滿,他更多地關注語言和文化的多元現象,同時倡導概念相對性的存在。陳亞軍認為,“由科學實在論到內在實在論再到自然實在論,普特南思想演變的軌跡正好構成了一個正反合。自然實在論糾正了內在實在論的反實在論色彩,重新恢復早先形而上學實在論的追求,重提真理符合論;然而它又繼承了內在實在論對于形而上學實在論的批判,祛除了形而上學實在論的超驗前提,在常識而非形而上學的基礎上重新確立了實在論的信念”(陳亞軍,2001:58)。普特南的后期哲學已經非常明顯地擺脫了前期的科學主義并走向人文主義,他企圖通過超越主觀與客觀的界限來尋求一條中間道路,從而避免像羅蒂那樣陷入相對主義的困境,最終擺脫了二元論的思維方式,回歸到了美國實用主義傳統。
① 該講座一共四講,全部收錄在《無本體論的倫理學》(,2004)一書中。《為概念相對性辯護》()為該系列講座的第二講。
② 何塞·托馬斯·阿爾瓦拉多(José Tomás Alvarado)博士是智利瓦爾帕萊索的龐蒂菲卡爾天主教大學(Pontificia Universidad Católica de Valparaíso de Chile)的助理教授,是拉丁美洲從事分析哲學研究的著名學者,主要擅長分析的形而上學、語言哲學以及認識論等領域,著有《希拉里·普特南:實在論模型理論論證》(,2002)一書。
③ 這里的波蘭邏輯學家是指萊茨涅夫斯基(Lezniewski),他創立了分體論(mereology),即探討部分與整體的演算方式的理論。
④ 在2009年出版的德英對照版《哲學研究》中,編譯者哈克(P. M. S. Hacker)和舒爾特(Joachim Schulte)把德文Bedeutung一詞譯成英文的meaning。陳嘉映先生是根據美國麥克米倫出版社1953年德英對照版《哲學研究》翻譯的,他把該詞譯作“含義”。考慮到維特根斯坦前后期哲學術語的一致,并參考了該書的其它中譯本和《邏輯哲學論》的幾個中譯本,筆者認為,這里把該詞譯作“意謂”較為合適,以便與德文Sinn(英文譯作sense,中文通常譯作“意義”或“含義”)一詞加以區別。因此,我們在這里的引文中保留陳先生的譯文不變,在正文中也不采用“意謂”這一說法,而是按照學界約定俗成的說法把該詞稱作“意義”。這樣做也與普特南在《“意義”的意義》(“”)一文中的說法保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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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lary Putnam on Conceptual Relativity
SHEN Xue-fu
Starting from Hilary Putnam’s cognitive equivalence, which he put forward in order to elucidate meaning and truth in the early years, this paper analyses the doctrine of conceptual relativity in hi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He starts his philosophical career on a scientific realist position which sticks to metaphysical realism and acknowledges that there is a complete and real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In his late philosophy, Putnam advocates pragmatic pluralism and regards that the theories and ways of describing the world demonstrate a kind of plurality. Conceptual relativity acknowledges that there are different equivalent and contradicted descriptions of the same phenomenon. However, the conceptual schemes of Putnam and Davidson cannot be confused, since the former is used to investigate conceptual relativity. Deeply influenced by late Wittgenstein, Putnam advocates pragmatic pluralism in his later philosophy through questioning truth monism. It is necessary for him to go back to the philosophical tradition of American pragmatism.
concept; convention; relativity; plurality; pragmatism
B712.6
A
1008-665X(2019)3-0048-09
2019-03-03;
2019-05-03
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當代西方哲學思想中翻譯理論在中國的接受性研究(1976-2016)”(TJZX16-003)
沈學甫,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現代英美語言哲學、文獻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