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攀,劉子扣
(1.陜西師范大學 國際商學院,西安 710119;2.西安交通大學 經濟與金融學院,西安 710061)
產出缺口與價格總水平、就業狀況等密切相關,是判斷經濟形勢,制定宏觀政策的重要依據。在實際經濟增速逐年回落的背景下,學界對中國未來能否實現中高速增長存在分歧。一些學者和機構持悲觀態度,認為除非徹底改革財政體制、國有企業,斬斷政府有形之手[1];也有一些學者相對樂觀,認為經濟增速下滑主要是受外部因素的影響,未來20年還將回到8%以上[2];另一些中性的看法是:中國經濟已告別“高投資、高出口、低消費”,進入增速在6%~7%之間的中高速增長階段,只有采取擴張性的財政政策,通過大規模的刺激措施,才能恢復市場信心[3]。
辨析上述爭論的關鍵在于:如何認識以往的潛在產出水平,進而探索出適合中國新常態下的潛在增長率測算體系?潛在產出的分析始于奧肯對美國經濟的觀察,此后,凱恩斯學派和新古典學派展開了持續的研究[4]。經濟穩定時期,基于有效市場、薩伊定律、經濟長期均衡前提下建立起來的測算方法得到過驗證[5]。但是,此次國際金融危機中,傳統方法頻頻遭遇預測失靈[6],主要經濟體逆周期操作效果遲遲不見起色,這些都凸顯了重新審視潛在產出內涵,并完善測算體系的重要性。
與以往文獻不同,本文在系統梳理國內外潛在產出測算領域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供給和需求結合的新視角,強調后金融危機時代應賦予潛在產出“可持續性”的要義,加深了對潛在產出內涵的認識;建議將“貨幣中性”納入對中國潛在產出測算的考量,引入信貸缺口、房地產價格缺口,建立基于勞動力市場、產品市場和金融市場的一般均衡模型,為新常態下產出、通脹、就業與金融深化之間關系的研究指出了新的方向;在“去杠桿、去產能、去庫存”背景下,應更加重視家庭、企業等微觀主體行為決策特征演變對經濟內在驅動機制的影響,從而夯實估算的微觀基礎,提高估計的精度和穩健水平。
隨著宏觀經濟理論的發展,對潛在產出的測算經歷了從總量法下的統計分解到構建結構化模型來重新認識的過程。其中,代表性方法可歸納為以下三類。
一些觀察發現產出序列存在非平穩特征,既有確定性趨勢,也包含隨機因素。假設實際產出為一階單整過程,Beveridge和Nelson(1981)[7]將產出分解為確定性趨勢、隨機趨勢和周期成分,并證明了產出可分解為持久成分(確定性趨勢與實際沖擊及其積累效應形成的隨機趨勢)與短期成分(名義沖擊形成平穩過程)之和。據此,泰勒(1993)剔除周期性波動后得到美國的潛在產出為2.2%,并設定了短期利率政策調整的規則。對中國的檢驗則發現產出存在穩健的確定性趨勢,隨機沖擊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偏負面[8]。
同時,結合Harvey-Clark模型和狀態空間模型[9,10],實際產出還可被分解為一個隨機游走的趨勢項和一個服從有限階自回歸過程的波動項之和。劉桑等(2014)[11]注意到實際產出的周期性波動存在非對稱性,測算中國1992—2012年間的潛在經濟增長率約為9.8%。此外,小波降噪法因能同時反映時間序列時域和頻域兩個維度的變化,尤其是對通脹預測能力和估計穩定性上相對占優的特性也引起一些學者的重視[12]。但是,將產出時間序列從時域轉換為頻域時,可能會丟失部分時域信息,不利于明確政策指向。
另一些基于譜分析的方法主張產出趨勢既非恒定,也非隨機,而是呈現緩慢變動的特征。其中,以HP濾波為代表[13]的高通濾波可分離出周期在8年以下的高頻成分,但是,也不得不在趨勢要素對實際序列跟蹤水平和平滑程度之間做出權衡[14,15]。
為克服這一弊端,帶通濾波將產出時間序列看作不同頻率的疊加。先分離出中間頻率的部分(波長在6~32個季度之間的經濟周期波動成分),再去掉高頻成分(季節因素和隨機擾動)和低頻成分(增長趨勢)之后,余下的即為潛在產出。實踐中,作為理想帶通濾波的有限移動平均近似,BK濾波滯后期選擇較長時,過濾效果較好,但觀察值損失也較大[16]。為彌補這一不足,Christiano和Fitzgerald(1999)[17]放棄了平穩性和對稱性假設,利用整個樣本信息,處理平穩和非平穩兩種數據,避免了對高頻不規律擾動的遺漏,增強了估計的精確性。不過,所有非平穩過程都產生于隨機游走的假設在理論上很難站住腳[18],尤其對于年度數據而言,所有高頻成分都可看作是經濟周期的波動,從而降低了頻率分解的必要性。對中國的估計表明,BK濾波與經過Raven和Uhilg調整后的HP濾波結果十分接近[19],但BK濾波損失樣本較多。因此,對年度宏觀變量的時間序列進行2~8年頻段的過濾時,HP濾波和CF濾波更為合適。
基于結構向量自回歸(SVAR)模型的估計中,產出的短期波動被視為由暫時性需求沖擊造成,長期變化則由持久性的供給沖擊引起,去除暫時性需求沖擊形成的周期性成分,得到潛在產出。據此,Blanchard等(1989)[20]較早建立了產出與失業率之間的向量自回歸方程。與其他方法相比,基于SVAR的估計結果具有較好的穩定性,但是,非加速通貨膨脹的失業率(NAIRU)與實際產出之間存在穩定關系的假定較強。財政和貨幣政策目標的改變、金融中介的發展、技術進步和組織變遷引起投入產出聯系的改變,都將使變量間的協方差不再穩定,導致估計結果的偏差。因此,構建結構向量模型時要盡可能反映轉型特征,還應注意引入變量的最佳個數和實際產出的時間間隔的選擇。實證結果表明,兩變量(實際GDP和通貨膨脹率)SVAR模型短期預測能力較好,而三變量(實際GDP、通貨膨脹率和失業率)SVAR模型對長期預測能力較好[21,22]。
總量法因缺乏經濟理論支持而備受爭議,越來越多的研究開始將統計分解與經濟結構特征相結合,在主流理論框架下重新估算潛在產出水平及變化趨勢。
以往研究習慣沿用永續盤存法的邏輯,依據投資隱含平減指數,推算固定資產形成總額,進而考察投資流量[23];依據5%~10%的幾何效率遞減假設,推算折舊規模。不過,周而復始的產能過剩危機突顯了資本利用水平和經濟結構轉換的重要性。于是,最新的文獻從這兩個角度進行了拓展。其一,發現資本積累對經濟增長的作用不僅取決于資本存量的規模及結構,而且與資本利用的程度息息相關。因此,一些研究開始將折舊率視為資本利用率的函數,進而分析資本利用程度對資本積累和產出增長的影響,為折舊率內生化的研究指出了一個嶄新的方向[24]。其二,將生產函數從固定彈性擴展至時變彈性(或動態彈性),并在分析框架中融入了結構變化因素,從而把近十年來潛在增長率的下降歸因于資本存量增速的下降[25],而且預測資本投入對未來經濟增長的貢獻將繼續減弱,勞動力數量的變化也會對經濟增長產生負面影響[26]。
Van Norden(1995)[27]較早將奧肯定律(Okun Law)引入對通貨膨脹率變化與失業率之間關系的考量,將菲利普斯曲線轉變為刻畫通貨膨脹率與產出缺口指數之間的關系。事實上,改進奧肯定律的關鍵在于如何確定實際產出增長與潛在產出增長背離對失業率的影響程度。美、英等國的實踐表明,隨著產品市場競爭加劇,企業對工作安全度的承諾降低,政府對雇傭和解雇法規的限制減弱,就業對產出波動的反應變大。對中國觀察的結果與此相似,更重要的是,農業與非農部門的邊際產出相差很大,就業變化和失業變化也不對等。因此,在兩部門的就業增長率的決定過程中,除了本部門的失業率、勞動增長率,部門間的人口轉移也十分重要。尤其是金融危機以來,隨著“人口紅利”消失和新型城鎮化建設加快,勞動力增長已跨過了“劉易斯拐點”[28],經濟結構從二元向一元過渡,農村剩余勞動力從加速轉移到接近枯竭,地方保護下扭曲的要素價格加劇了勞動力資源誤置。傳統產業冗員密集與新興產業人才短缺的矛盾決定了,既要注意戶籍制度、延遲退休、社保轉移等改革引起的區際間勞動力流動對勞動參與率的作用,更要重視產業間勞動力供需結構差異及再配置效應對奧肯定律系數的影響。
為填補單變量濾波對其他經濟信息關注的不足,多變量動態系統加入了關聯產出、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率的理論方程,將潛在產出構造為狀態空間模型中不可觀測的隨機趨勢,再運用極大似然法或結合實際數據和先驗信息的貝葉斯法來估計系統的結構參數。據此,張金清和趙偉(2009)[29]較早將開放條件的菲利普斯曲線引入對潛在產出的估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15)對16個國家的潛在產出分析認為,發達經濟體的周期性沖擊反映在趨勢的波動上;新興市場經濟體的沖擊則蘊含在趨勢的周期性變動之中。相較于傳統濾波法來說,多變量動態濾波提高了數據間的相關性,不過,末尾樣本問題仍有待克服。
隨著新凱恩斯主義的發展,尤其是國際金融危機后,逆周期政策效力持續下降的窘境促使一些學者開始根據不同的時間跨度和政策目標來重新審視潛在產出。比如:潛在產出趨勢值被視為具有隨機平衡增長路徑模型特征的持久隨機技術沖擊的序列[30],對應的產出缺口由周期波動成分來衡量;其有效值是在商品市場和勞動力市場完全競爭,不存在價格和工資粘性的前提下,供需均衡時實現的產出水平,與之對應的產出缺口,衡量了市場的不完全競爭性、價格和工資粘性的程度;其自然值則是指在價格和工資不存在粘性[31],但是商品市場和勞動力市場存在不完全競爭的前提下,均衡所達到的產出水平,對應的產出缺口衡量了存在名義價格粘性的情況。
誠然,DSGE框架包含較多的外生沖擊與微觀個體的行為假設,增加了參數識別的難度,可能引起模型設定與估計有效性之間的矛盾[32],甚至導致測算不夠穩健[33]。但該方法的估計結果具有較強的穩健性[34],能較好地洞悉宏觀經濟趨勢,尤其是對通脹的預測能力。毋庸置疑的是,高度精細化的微觀結構設定增強了模型對現實的刻畫能力,為宏觀變量的變動路徑提供了豐富的經濟解釋。未來,信息技術革新催生“互聯網+”與傳統產業融合加快,要素再配置將引起商業模式、產業格局重構,應重視投資專有技術的變化、外生結構性沖擊不足和貝葉斯估計不完整性的影響,從而在動態一般均衡框架中融入經濟新常態下的新特征,提高測度的有效性和穩定性。
綜上,國內外文獻從諸多層面估計了潛在產出,但仍存在改進空間。從供給的角度,利用生產函數的估算由于資本存量核算(如折舊率外生給定)的爭議和自然失業率的缺失,特別是要求宏觀經濟變量之間存在相對平穩關系的假設不成立,使得對發達經濟體適用的方法對轉型經濟體不能直接套用。從需求的角度,一些研究雖然考慮了城鄉差異、資本配置效率等因素對潛在增長率的影響[35],但是,忽略了一般形式的菲利普斯曲線或奧肯定律對中國的適用性;或者僅盯住通貨膨脹率的變化,將潛在產出仍視為非加速通貨膨脹下的產出。而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證明金融失衡存在時,即使通脹率穩定在較低水平,產出增長仍可能在不可持續的路徑上[36]。
鑒于此,今后研究應努力將從供給或需求單一層面的測算,拓展至供需結合、多市場均衡下的潛在產出測算體系,在既定偏好、技術和信息結構等實際因素約束下,考察價格與工資能靈活調整時的產出水平。具體可從以下三方面著手。
(1)從財政的視角,警惕赤字和債務的擠出效應,賦予潛在產出“可持續性”的要義,避免僅基于總供給視角的高估可能(產能過剩存在意味著一些潛在產出屬于無效產出),又避免僅基于總需求視角的低估可能(忽略全球化與逆全球化下,外部再平衡以及國內全面深化改革所釋放的需求潛力)。原因在于,近十年增量資本的產出效率持續下降,宏觀杠桿率已經超過加杠桿有利于經濟增長的拐點值,增長動能出現透支未來發展潛力的跡象。追趕階段,債務隨著經濟增長而逐步消化;經濟步入新常態,逐漸靠近生產可能性前沿時,增速放緩,債務逐漸積累。能否妥善化解滾雪球式累積的債務成為穩定潛在產出的關鍵。盡管主權債務違約風險很低,但是企業部門杠桿率偏高,居民部門房貸比重增加,尤其是地方政府隱性負債上升顯著抑制了財政政策的空間。
(2)從金融的視角,重視貨幣因素在實際經濟周期波動中日益顯著的作用,將“貨幣中性”納入潛在產出測算的考量。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產出周期與信貸周期、房地產價格等因素密切相關,隨著美聯儲縮減資產負債表的腳步臨近,迫切需要平衡虛擬經濟與實體經濟兩個層面的流動性,引入信貸缺口、房地產價格缺口等指標,在貨幣政策不施加刺激、回歸中性的情景下,構建基于勞動力市場、產品市場和金融市場的多部門均衡模型,提高潛在產出估計的穩健性。
(3)從產業的視角,重視“去杠桿、去產能、去庫存”背景下,微觀主體行為決策特征演變對經濟內在驅動機制的影響。對家庭而言,將信貸約束(流動性約束)、習慣形成、不確定性等引入居民消費的決定中,豐富居民異質性、消費過度平滑性對經濟波動的傳導機制;對企業來說,深化投資調整成本、投資專有技術變化的動態作用,并通過內生化企業的資本利用率,將折舊、資本使用的邊際成本及投資決定關聯起來,明晰資本利用率變化對資本積累與長期經濟增長的作用,夯實潛在產出估算的微觀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