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雷成
在鄉間,有沒有老屋,老屋建的規制,大抵是有些講究和面子的。端午節回老家,母親圍著我轉了幾圈,終于忍不住告訴我,村里拆遷搞新農村建設,隔壁的四叔已簽過字,問我要不要把老屋也拆了。接著,母親又說拆屋差不多能得到五六萬的補償款。
母親說這句話時,聲音很輕,語氣也平和。
父親去世5年多了,三間兩廚的老屋平常也就母親一人居住。常年的風雨侵蝕,老屋早已青春不再,滿目滄桑,如人,在時光里一天天老去。
老屋是父親1981年自己設計興建的。青磚青瓦的三間主屋,紅磚紅瓦的兩間廚房,青紅相間,色彩明快鮮艷,算是當年父親的得意之作。流年似水。望著眼前黯淡、破舊,甚至有點寒磣的老屋,我的心里禁不住一陣酸楚。
確切地說眼前的老屋還不是我家真正的老屋。
記憶中的老屋是兩間門朝南泥墻茅草蓋的土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大姐和我的相繼降生,祖父母便讓父親分立門戶。為了給孩子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那年冬天,父親起早帶晚,頂風冒雪,到射陽河邊的荒灘邊割了幾船的蘆葦茅草,第二年春天白手起家蓋起了兩間新屋。
老屋建在老莊的西南角,緊挨著西山墻,父親又用土角和樹棍搭了個約七八平方的簡易廚房。老屋前的那條彎曲的小河,便依著廚房緩緩向北流去。
老屋,編織著我童年的夢想,成了一家人遮風避雨溫暖的港灣,可是老屋卻沒有為母親帶來平安快樂。從我記事起,母親身體就病懨懨的,父親帶著母親四處求醫問藥仍不見好轉。一年春天,有位風水先生路過莊子,瞄了幾眼,說我家老屋風水不好:“宅以門為吉兇,河嘴對家門,此乃風水之大忌。”
父親讀過幾年書,不迷信。但望著母親日趨消瘦的身體,心急如焚的父親最終順從了,違心地求助那些本就虛無縹緲的東西。 “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吧!”父親一狠心,決定運土填河。為了不影響白天做工,父親便利用農閑時節,帶著我和大姐夜晚取泥填河。初冬季節,天黑得快,月亮升得也早。晚上放學一路回家,往往是月上柳梢頭了,朦朧月色下,父親正用他那堅實的肩膀吭哧吭哧挑泥運土。放下書包,我便和大姐抬著泥兜,一步一晃地跟著父親行走在狹窄的田埂上。
“河嘴子”漸漸向后退去,但母親的病情仍沒有起色。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神州大地春潮浩蕩。父親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氣神十足。那一年,父親披星戴月忙里忙外,一人一年便掙了580個工,年終生產隊決算分得880元。記得年終決算的那天晚上,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踏雪歸來的父親興沖沖推開門,一邊取下斗笠一邊笑著從懷里掏出一沓嶄新的“大團結”。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沾著唾液小心翼翼地點著一大沓十元大鈔,而我們幾個則圍在床邊,盡情分享著幸福富足的喜悅。
那一年春節,母親為我們兄弟姊妹4人都添置了新衣服,魚肉糕果等年貨置辦得也很豐盛。
有了錢,父親有了新的打算:兩三年內,在老莊后面新河浜砌三間兩廚的瓦房,為母親,也為我們幾個漸漸長大的兒女。
父親是雷厲風行的人。新年一過,他便來到公社磚瓦廠,找磚瓦廠當會計的舅舅訂了3萬磚。后來又在阜寧公興表叔家的窯廠,定制了一船的青瓦。經過一年多的緊張籌備,1981年夏天,父親東羅西借,花費1200多元,新建了三間兩廚、扁磚結構的磚瓦房。幸運的是新房建好了,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母親的病竟不治而愈,虛弱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
新房建成不久,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大包干再一次激發起父親的斗志。十余畝的責任田,父母精耕細作,收成一年好于一年。不到兩年就還清了建房欠下的債務。接著,住上新房的父親又花了80多元買了臺電唱機,勞累一天的父親總喜歡一邊吃晚飯一邊聽上幾段《牙痕記》《河塘搬兵》的老淮調。喜歡趕時髦的父親又在1983年春節前,在村里帶頭裝上電燈。年三十的晚上,父親把廊檐、堂屋、臥室的燈都亮起來,也故意把電唱機音量調得高高的。屋里屋外燈燭輝煌,歌聲飄揚,大紅的對聯喜子愈發鮮亮,老屋流淌著幸福和歡樂。心痛的是,正當父親頤養天年之時,病魔卻催促父親匆匆走完他那短暫辛勞的一生。
父親走了,老屋猶在。只是經不起歲月的侵蝕,老屋也在時光里慢慢變老。盡管她現在青春不再,甚至滿目瘡痍,但她見證著那段幸福難忘的歲月,凝聚著父母無私的愛,流淌著我們成長的歡樂,成為我心靈永遠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