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巴塔耶曾以“反神學”作為基本立場,通過設置新的權威來對抗宗教、傳統形而上學等經典權威,提出要以“戲劇化”為方式來通達“迷狂”的“內在體驗”。“內在經驗”的反傳統性、神秘性與它所包含的對于“非知”的追求,構成了巴塔耶哲學思想的核心。梳理巴塔耶在通往“內在經驗”中所提出的方法與原則,有助于闡釋巴塔耶的“內在經驗”。
【關鍵詞】 經驗;戲劇化;迷狂;非知
巴塔耶在《內在經驗》通過對苦修、推理式思維、計劃的反對來拋棄教會權威、理性和語言。“反抗計劃”作為《內在經驗》的基本思路,巴塔耶將這一思路帶入寫作的過程作為行動的導向。《內在經驗》中充滿了諸多的神秘的能指:笑、迷狂、極樂、狂喜。這些描述內心狀態的詞語所傳達的思想似乎并不亞于宗教的神秘性。本文將專注于“經驗”與“戲劇化”、“迷狂”與“非知”來思考巴塔耶的神秘的內在經驗。
一、戲劇化與內在經驗
“內在經驗既不能在一種教義中(道德的態度)、也不能在一種科學中(知既非它的結局也非它的起源)、也不能在一種逐漸豐富的研究中(美學的、實驗的態度)擁有其原則,不能擁有除了它自身之外的其他思慮或其他目的。”[1]巴塔耶在導言部分指出,無論是宗教、哲學(巴塔耶只承認現象學是“唯一仍存活著的哲學”)還是研究,都無法提供內在經驗的原則。宗教的嚴格教義教條化預設了人類的能力,經驗被限制在了有限的范圍之中;現象學把“認知”作為具有終極意義的價值,但認知需要通過經驗才能達到,并且,在巴塔耶看來,經驗所能夠帶來的可能性將大大超出以認知為界限的范圍。因此,經驗被巴塔耶看作是能夠觸及可能性邊界甚至超越這一邊界的“唯一的價值”。巴塔耶在放棄個人的天主教信仰之后,把自己的思想建立在“反神學”的基礎之上。傳統宗教與教會的權威是通過上帝而設置的,這種權威把信徒引向一種對于救贖的渴望——這種渴望是完滿、是“成為一切”。然而,正是這種“成為一切”的渴望,把可能性縮小成為對某一目標的達成。既然經驗能夠以極大的可能性達到認知的界限,那么經驗就應該比知更具有價值,在沒有理性限制的情況下,經驗可以通往人的可能性的盡頭。
對于上帝的信仰使人在盲目的在想要“成為一切”的過程中失去自身存在的諸多可能性。經驗是來自于內部的價值,人的自身向經驗敞開,我們不必為了追尋一種外部的、帶有限制性的虛假的權威,而放棄我們自身的權威——內在經驗。經驗被巴塔耶置于不可替代的核心地位——經驗是唯一的權威、唯一的價值。經驗積極的存在著就是對其他權威與價值的否定。經驗不同于科學權威、教會權威等經典權威。經驗作為自身的權威是具有補償性的。經驗對可能性的無限抵達一次次觸碰可能性的界限,它作為權威與價值,是在不斷進行著、發展著的。那么如何才能抵達這種價值呢?巴塔耶認為,只有戲劇化才能抵達內在經驗。經驗是與主體性直接關的,“自身”被巴塔耶視為這樣一種場所:“這不是一個孤立于這個世界的主體,而是一個交流的、主體與客體相融合的場所”,[2]隨著某種外部權威的設立(上帝、知),人自身的被這種結構被理性所打破。理性代表著邏輯思維和基督教義下對上帝的信仰,理性所帶了的還有人自身對某種缺失的察覺,但卻無法把握那種缺失是什么。在這種情況下,內在經驗便中斷了,融合被迫取消。巴塔耶指出:“只有將整體的存在戲劇化(dramatisant),我們才能達到迷狂或陶醉的狀態 ”,[3]于是,戲劇化作為一種方法的原則,通過它我們可以再次達到某種融合。
巴塔耶通過對戲劇化方法的描述,從兩個方面否定了戲劇化以外部的形式的進入經驗的可能。首先,所有的宗教都將戲劇化作為根本性。在基督教教義中,對信仰的堅定持有使我們期望與一個難以捉摸的彼岸相連。絕對的信仰作為一個消極的目的在背后推動著我們的行動。巴塔耶從基督教和佛教的兩種不同教義出發,闡述了宗教中的戲劇性。“作為一種脫胎于猶太教的宗教,基督教在信仰和維護上帝的唯一性與絕對性上同樣是堅定不移的。因此,它首先是一種一神教信仰。”[4]上帝的唯一性和全能性,在教義中樹立起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絕對權威。這種權威對于信徒而言,意味著對絕對原則的領悟和遵守。信徒把上帝作為神圣的動力來支撐自己承受一切苦難與不幸。期待最終能夠“被拯救”。于是,抵達神圣性的苦修成為一個虛假的圈套。苦修的價值在于讓信徒通過自身的行動而獲得拯救與解脫、至福與完滿。但苦修所要求的的是一種放棄,它以缺少自由的形式而被巴塔耶稱為是一種“無力的貧乏”。在巴塔耶看來,極限的到達需要具備敢于嘗試一切的勇氣,“極限可以通過過度來達到,但不是通過不足”[5]苦修就是這樣一種不足。極限需要通過不同的嘗試來到達完滿,這些嘗試中包含了對不同方面的界限的破除,但苦修要求依賴“被拯救”的意識。拯救只是一種手段,達到極限不是要驗證能夠得到拯救,“被拯救”所企圖的“成為一切”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種“成為一切”在行動之前就已經注定了“成不了一切”,苦修的經驗礙于教義的規定,它限制阻止了通往真正的內在經驗的入口。苦修與拯救是一個行動的起點與終點。巴塔耶認為:“拯救是一種真正信仰的目的,它或者只是一種可以賦予‘精神生活以計劃性的實用做法,這兩種情況都是值得懷疑的(尋求迷狂不是為了驗證它本身,迷狂是通向解脫的道路,一種手段)。”[6]苦修只有在拯救計劃的基礎上,才是可能的,但計劃正是巴塔耶所反對的。通過拯救放棄自身,放棄成為一切,才能達到迷狂。
其次,去除痛苦的消極行動也無法以痛苦的名義實現戲劇化的可能性。一種消極的權威在這場行動中扮演了計劃者的角色,在背離痛苦的一致下,信徒被引向計劃(行動),而計劃只會通往可能性的相反面。被計劃和目的禁錮著的行動雖然保持了戲劇化的特征,以神學為基礎的獻祭與救贖的戲劇化在巴塔耶看來,永遠只能停留在外部而達不到內在。被賦予了神學價值的戲劇化無法抵達可能性的邊界,因為它將自我封閉在了對上帝的意志之中。個人的一切行動在戲劇化中為傳統信仰與經典權威服務。戲劇化與宗教而言是具有根本性的,宗教的戲劇化在獻祭的時刻達到高潮。但這種在宗教祭祀中出現的戲劇化,惟有通過堅定的信仰才能達到(這里的分析不同于原始獻祭的戲劇性)。
于是,只有摒棄外在的方法,放棄自我——達到真正的戲劇化。真正的戲劇化并不由信仰所支撐的,而是內在經驗的任意嘗試。宗教所遵循的權威首先帶來的是對于經驗的禁錮,而戲劇化是出乎意料、不在計劃之內,這兩者之間充滿張力,難以達到統一。戲劇化不處于某些積極的條件之中,比如能夠被拯救。巴塔耶認為,拯救無疑是一種逃避自我的托詞,戲劇化的方法就是要抗爭由于信仰經典權威而產生的自我逃避,必須以經驗的名義進行抗爭。“經驗及其權威和方法本身就是抗爭。”[7]
二、通往“迷狂”的內在經驗
如果說外部的方法難以沖破一切的障礙,那么戲劇化的方法就要求內在的意志的力量。意志,作為戲劇化的第二種內涵,直接同經驗的內在性相聯系。這種意志是“加于話語的、并非藏匿于陳述中的、迫使人感到風的寒冷及存在的赤裸的意志。”[8]理智讓人們發現自我的存在被暴露于不完滿性、有限性的現實之下,而理智本身卻無法逃脫這樣的宿命,只能訴諸一種權威的力量來推動人們的計劃。推理性的思維依靠嚴密的邏輯,邏輯的框架限制了思維與行動的可能性。邏輯依靠話語,話語通過詞語表達,而詞語將我們的關注點移向了詞語本身,移向了非客體——我們需要破除語言的障礙轉而投入真正的客體。抗爭就是對認知的取消,只有這樣才可以達到迷狂。“迷狂”概念最初出現在柏拉圖的《伊安篇》,但有關“迷狂”的思想卻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詩歌藝術。迷狂說的“原型體現在荷馬和赫西俄德對繆斯女神的祈求和依憑上,從那以后的文學傳統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將靈感永恒化,使其成為詩人特權地位的象征和發揮潛能的渠道”[9]巴塔耶延續了迷狂那種“靈光閃現”的特征,并將迷狂作為一種抵達可能性盡頭的極限狀態。
如何才能通往“迷狂”?巴塔耶從三個方面的否定提供了產生這種內在經驗的途徑:對計劃的反抗;對語言的取消;對認知的拋棄。首先,服從于權威的教義,拯救便成為一種計劃 。尋求拯救的過程中充斥著計劃的詭計,它使我們忘記自己的內在性而盲目的投入到一種不可能實現的目標之中。“成為一切的”目的暗含著功利主義的傾向,巴塔耶認為:“因為拯救帶上某種庸俗的動機而變得可疑。”[10]要達到某種極限,就需要擺脫物性的束縛,回到的內在性。拯救的計劃使得存在一再被拖延,從而轉向了恨,恨會隔絕極樂與迷狂的閃現。其次,巴塔耶在對“靜默”這個詞語的說明中,表達了取消詞語的必要性。“我已經說過,這個詞已經是對它本身發出的聲音的取消;在所有的詞語中這是最反常或最詩意的:它本身既是自己死亡的保證。”[11]“真正的靜默發生在詞語的缺席中”,[12]在這種狀態下,內心狀態不再受到語言的干擾,整個心靈成為唯一的焦點。在這個意義上,內在經驗必須放棄語言。前面說到,戲劇化的方法內含著意志對于感官的操控,戲劇化在靜默中,內部的狀態由放大的感官轉向全部的感性——隔絕了推理式思維,非知把我們帶向迷狂。最后,在放棄前兩者的同時,認知的奴性也一并被我們否定了。巴塔耶認為,推理式思維受到既定的權威(這種權威具有排他性且不能自我補償)的限制,是一種服從的奴性。人類最初是具有“動物性”的,“而在這個動物世界中,人類所追求的即是快樂的即時滿足,既無自我意識,亦無時間和死亡意識。”[13]理性、認知將人類從這種“動物性”中脫離出來,產生“人性”,處于“知”的框架下的“人性”無法達到巴塔耶稱之為“迷狂”的內在狀態,因此只有擺脫“知”的束縛,才能達到“非知”,進入迷狂。此外,計劃依賴于詞語的力量,語言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計劃,取消語言的同時就取消了計劃。奴性的釋放把我們帶入到對種種可能性的深刻體驗之中。
通過對計劃、語言、知的取消,“我融入一種更強烈的極樂狀態中…我們的專注從‘計劃轉向我們所是的存在……我們的關注從外在的可能或現實的效用(回應主動實施之有計劃的行動)轉向內在的當下存在,這種當下存在我們只能通過整個存在的一次涌動而捕捉到,整個存在厭惡話語的奴性。”[14]
“非知”是一種焦慮,體現了巴塔耶對于同質社會的批判。“巴塔耶對‘知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其所具有的‘謀劃的本質”。[15] 巴塔耶將內在經驗看成唯一的權威與價值,內在經驗要求內心活動的充實。這種充實在巴塔耶看來也是一種機會。這個機會意味著自我的持續臨在與我曾是的那個主體之間的沖突。在“非知”中,焦慮襲來。焦慮來自于一種對“知”的拋棄后自身所要面對的“虛無”。曾經的我想要“成為一切”,但在“非知”的境地里,我才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一無所知,也不可能知。因為“非知”取消了“知”的一切意義。于是,在焦慮的頂點,迷狂到來。
三、結語
內在經驗的原則不同于道德的態度、科學的原則或朝著某一目的而制定計劃。它的全部目的就是對它自身的思慮,因此內在經驗的客體就是思想,是經驗本身。“我自身向內在經驗敞開,將價值和權威置于此處,從今以后,我不能在擁有其他價值和其他權威。”[16]內在經驗作為一種親歷的神秘體驗,將主體帶去存在的可能性盡頭。于是便有了對存在、對語言、對知的取消,達到“非存在”、“無”和“非知”。內在經驗內部包含了一種渴望超越的價值,“在薩特看來,無論巴塔耶如何從原則上抗拒神秘主義及其神學前提,他的‘內在體驗主張由于未能跳出傳統神學所構建的超越性視角,從而勢必包含對某種形式的超越者的領會,由此必然會被定性為一種神秘體驗。”[17]這種神秘體驗在薩特看來,與巴塔耶所聲稱的“反神學”相悖。我們也不難發現,“迷狂”“笑”“狂喜”“絕對的點”背后無法且不能通過語言來描述的神秘體驗,都使得巴塔耶的《內在經驗》蒙上了一層神秘主義的色彩。
國內對于《內在經驗》的分析大多集中在介紹性方面,而缺乏對該文本內部的結構與概念的深入考察。本文通過對巴塔耶設置的經驗權威與戲劇化方法的關系的描述,分析了巴塔耶對于傳統權威與價值的批判的三個維度。但本文對“迷狂”和“非知”間的關系還未能厘清。筆者認為,對于《內在經驗》中一些能指(迷狂、極樂、狂喜、笑等)的進一步研究,有助于分析巴塔耶內在經驗的層次及關系。《內在經驗》思想內核的離經叛道,任何一個讀完它的人都將在很多方面受到價值的沖擊,其中的思想來源與產生也值得我們進行深入分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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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黃裕生.基督教信仰的內在原則[J].浙江學刊,2006.01.5-14.
[9] 哈里維爾.《詩學》的背景.陳陌譯,收入《經典與解釋》第15期《詩學解詁》[M].華夏出版社,2006.49-50.
[13] 張生.敢于非知——論巴塔耶對啟蒙的超越[J].社會科學,2014.07.170-175.
[17] 王春明.“內在體驗”為何仍是一種神秘體驗?——解析薩特對巴塔耶的批判及其無神論人本主義的內涵[J].哲學動態,2016.08.49-54.
【作者簡介】
劉佳馨(1993—)女,漢族,湖北襄陽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外國哲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