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燕子
“新詩”一詞的廣泛認可及運用,最早見于胡適的《談新詩》(1919)一文,指的是用白話、自由體創作的現代詩歌。五四新詩是文學革命最初的實踐領域,不管后人如何評價這場革命,用現代話語抒寫現代人的心緒,暢想現代化的生活,展現現代性生命價值的現代詩歌成為了現代文學最主要的內容。在文學史上,五四新詩的發生現場與廣東詩歌的距離并不遙遠,梁宗岱與李金發等人的詩歌,在當時風云變化的時代和復雜的語境中仍然用詩性的追求呈現著廣東詩歌的現代性經驗。時隔百年后的今天,通觀廣東詩歌的現狀,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廣東詩歌綿延不斷地涌現出一批批優秀詩人,他們用自己的筆墨抒寫出廣東精神的現代性回應——打工詩歌的現代抒寫、完整性寫作的理想詩學,從詩歌類型、詩歌理論等層面呈現廣東特有的時代精神。
當前廣東詩歌的流派紛繁,有打工者詩群、新女性寫作詩群、學者類詩群、完整性寫作詩群、純技術派詩群、新鄉土寫作詩群、垃圾詩群等。這些詩人群體中大部分是外省入粵的移民詩人,一部分是本土詩人。雖然流派眾多,但從詩歌創作主題來分,大致還是可以分為三個層面,一類是從人生經驗出發的個人情緒化抒寫,一類是應和時代發展印跡,對當下變遷社會的速寫,還有一類則是哲理思辨、形而上兼有詩意體悟的敘寫。當然,有些詩歌可以兼具多重主題存在。例如,楊克的《天河城廣場》既是個人經驗的抒寫,同時也是對社會變遷后的廣東進行的現代商業化速寫。
天河城廣場是廣州最具地標性的商業圈之一。這種“廣場”地標是南方商業城市特有的名稱,代表著繁華、市民、物欲。這與代表北方政治中心的“廣場”意味截然不同。“在我的記憶里,‘廣場’/從來是政治集會的地方/露天的開闊地,萬眾狂歡/臃腫的集體,滿眼標語和旗幟,口號著火/上演喜劇或悲劇,有時變成鬧劇/夾在其中的一個人,是盲目的/就像一片葉子,在大風里/跟著整座森林喧嘩,激動乃至顫抖”。(楊克《天河城廣場》)在詩中,歷史記憶中的廣場是虛幻的理想主義,那里時不時上演的都是不可預測的喜劇、悲劇抑或鬧劇。而在現實的商業化廣場,一切得到了改變。在這里,個人的存在不再像一片葉子,被動地在大風中,跟著整個森林的喧嘩而不由自主地激動顫抖。在這里,城市商業廣場的人群,都是一些“慵散平和的人”,或者是“沒大出息的人”??墒?,這些人才是真實的人,他們有著真實的欲望,實在的目標,因為這是商業的廣場,顧客的天堂。在楊克的筆下,商業被真實地描繪成一種通過買賣交易,契合人欲望的社會空間。這就是城市、廣州的天河城廣場。此時商業性的描繪是一種世俗化的真實,這種世俗是一種平實的人性,無須拔高、不需貶低。這里是平凡生活的世界,是真實的生命韻律。這類詩歌既可看成是詩人人生經驗的個人情緒化抒寫,同樣也承擔了對當下社會變遷的速寫功能。楊克還有一些與此選材相似的其他作品,例如《廣州》《在商品中散步》等,都將現代商業形態下生活的人群進行了真實且詩意的描繪。這是一種能夠正視世俗、品評世俗真實人性的城市化寫作。城市商業化的詩意呈現正是現代詩人應該承擔的對時代發展做出回應的藝術責任。
如果說楊克的這類蘊涵現代化商業韻味的詩歌寫作,將廣東改革開放變革中商業化轉身的變遷,勢不可擋地進行了拉幕式展現,那么以鄭小瓊為代表的一批打工詩群,則將廣東在工業化進程中底層工人的生活境遇進行了群像式雕琢。
廣東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匯集了數以千萬計的打工人群,他們從自身的經歷出發,將新時代潮流中人的生存境遇的變遷、人在社會變革中身份角色轉變帶來的陣痛,以及人在轉型社會中人性光輝與人性迷惘之間的糾結,用詩歌的形式加以速寫與反思。但是,限于底層經驗的情緒化抒寫到底是打工詩歌的軟肋。鄭小瓊在打工詩群的寫作者中間,是一位比較特別的詩歌書寫者,在她身上有著太多的標簽,可以是打工詩人、女性詩人、都市詩人,除此之外,打工妹、打工作家、雜志編輯等身份之間的跳躍,成就了她作為都市詩歌中工業傷痕的現場者、記錄者、反思者三位一體的特殊性?!杜び洝罚?012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是鄭小瓊最為重要的一本詩集,這本書的腰封上如此寫道,“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部關于女性、勞動與資本的交響詩”。這是鄭小瓊為她的女工姐妹寫就的詩歌。但是,對于打工作家的稱謂,鄭小瓊并不是欣然接受,她在后記中曾這樣描述,“我一直拒絕做一個臉譜化的典型,這種臉譜化的生活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憎惡,很不幸,我依然成為了這一張臉譜”。這句話背后可以看到鄭小瓊強烈的獨立意識,不想淪為某種無個性化的“們”的代言體。不僅僅是身份,同時也是詩歌風格。被固化、被標簽都是臉譜化的悲哀,對詩人來說,這絕對是一種沒有前景的固化定格,對于打工詩人或者打工作家來說,這種臉譜化的定格更是一種悲哀,這意味著,題材范圍只能定格于底層經驗的自述,詩歌主旨范圍也只能是展示現實環境下的憤懣和悲哀。有限的內容和無法再拓展的階層意識,應該是鄭小瓊不愿接受的。但是不管外界評價如何,打工詩歌不可否認是廣東詩歌界獨樹一幟的應和時代發展的詩作。只是如何將打工詩歌進行突破,需要詩人們加以努力,可以嘗試打破個人經驗的視域,以拓展性的嘗試和傳統文化、世界歷史,甚至和人性尊嚴及愛的超越聯系起來,從主題上拓展此類題材的深度,同時也能對時代的發展做出最強音的回應。
但是僅限于現代化詩意的營造,以及打工詩歌的書寫,廣東詩歌界對經濟時代的回應或許還是太單薄了點,如何才能真正讓廣東詩歌在經濟高速發展時代中,從精神力度上發出能相匹配的回應之聲?從自身經驗出發,但又不限于此,超越其上,用理想詩歌的終極關懷超越當下的現實關懷,廣東詩歌界的“完整性寫作”詩學觀念的提出,讓經濟大省的廣東樹立起具有超越性的詩學理想旗幟。
由世賓、東蕩子、黃禮孩提出的“完整性寫作”的概念,在某種意義上唱響了廣東詩歌界理論創新的高歌。在2011年世賓、陳培浩曾主編了題為《完整性寫作》的詩歌集及詩歌文論集,共上下兩冊。耿占春、謝有順等學者在文論集中對“完整性寫作”概念的評論,都或多或少涉及了其超越性的審美特點。
世賓曾書寫下“完整性寫作”的唯一目的和八個原則,他認為,“‘完整性寫作’的唯一目的就是使人重回人性的大地,使人類堅定而美好地活著?!睘榱诉_到這個目的,世賓用充滿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激情宣稱“完整性寫作”既是本體論,也是方法論。“它向世界顯示了人存在的本質,也告訴了人如何從破碎和物化的命運中掙脫出來,抵達人性的大地”。世賓代表的這種詩學理想,具有一定的哲學意義。可以在廣東物質化高度發展的當下,讓文學的發展,讓詩歌的創作進行一種自省式的創作超越。這種努力也是社會發展的內在需求。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當下,工具理性、功利性需求達到一定程度,可能讓急功近利的手段成為目的的過程中,整個社會會出現的一個轉型,出現一個向審美理性、道德理性轉向的需求?!巴暾詫懽鳌钡母拍畹奶岢?,正好應和了時代的需求,在詩歌領域,審美超越性的詩學努力已經在廣東詩歌界唱響。
在席勒的美學中,現代化的發展,以及現代工具理性的深化,會造成人性的分裂,最終變成感性與理性的分離、對抗,這種異化狀態只有通過審美,才能達到恢復人性,實現道德法治,最終建立倫理國家。在席勒看來,詩歌的審美是一種超越性的審美,最終的詩歌理想還是要有一種終極關懷存在?!巴暾詫懽鳌闭闷鹾狭嘶謴腿诵裕貧w人性,擺脫單向度發展可能造成的異化路徑。
“恢復詩歌的精神重量”,這是謝有順在《完整性寫作》文論集中的文章題目,也完美地代表了他對“完整性寫作”概念的欣賞。他曾描述自己所理解的“文學整體觀”,“就是一個作家的寫作不僅要有豐富的維度,它還必須和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學傳統有著相通的脈搏和表情?!^的文學整體觀,提倡的就是要從簡單的現世文學的模式中超越出來,以一個整體的眼光來打量這個世界。而實現文學整體觀的關鍵,就是要把文學從單維度向多維度推進,使之具有豐富的精神向度和意義空間”。謝有順在這段評論中把作家的創作動機、創作主題,以及創作手法和創作資源等內容都納入到“整體性”的內涵中,這和世賓的“完整性寫作”形成了呼應。諸如此類的文學觀點、詩歌理論在“完整性寫作”概念的提出時,不斷地從各類學者、詩人的筆下提出,超越性詩學的努力在詩歌界乃至文學界都逐漸形成了一個漣漪式發展的宏大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