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的茉莉，甘苦的味道
——讀張愛玲《茉莉香片》有感

劉 琪

(廈門工商旅游學校，福建 廈門 361024)

茉莉花是夏季的寵兒，它在溫柔的日光下，散發著純凈的芳香，把人的思緒引入沁人心脾的翩躚起舞的白色世界。但茉莉花瓣又是易碎的，它們小而細膩，如天使的羽翼般輕薄，又如芭蕾舞女的紗裙般輕盈。片片花瓣輕輕地黏在一個細小的青莖上，只要指尖輕微一碰，它便如淚珠般散落。茉莉仙子是如此的柔弱，然而它依然要竭盡全力地敞開懷抱，迎接陽光和雨露。朵朵茉莉自然給人以生命的素雅之美，但片片茉莉難免過于哀婉凄清，那殘存的一線芬芳是花凋時的掙扎和嘆息。咂一口茉莉花茶，濃郁爽口，芳香撲鼻，在甘芳滿口中感受到一絲清香的幽怨。茉莉香片，是清純動人的言丹朱，還是聶傳慶那顆悲苦掙扎的心，亦或是逝去的母愛遺存的記憶。

“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這是聶傳慶對言丹朱的反抗。言丹朱對聶傳慶的同情和友愛或許是一種善意的施舍，但這種濫情的施舍無疑傷害了聶傳慶敏感脆弱的自尊。言丹朱有個幸福美滿的家，有言子夜這樣博學多才的父親，她無法進入聶傳慶痛苦的內心，她更不知道聶傳慶的母親馮碧落和父親言子夜的關系。她把聶傳慶視為女孩，卻不能以女孩的方式對待他。“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里，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準了我！”這是聶傳慶第一次憤怒的宣泄。言丹朱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木偶操縱師，聶傳慶只是她手中的乖巧的玩偶，她對聶傳慶的信任不過是隨手拾起一塊骨頭扔給流浪狗的瀟灑罷了。

言丹朱如同天使般降臨到聶傳慶身邊，她希望他快樂，溫柔地遞給他拭淚的手帕，如母親疼愛女兒般關心他，幫助他。似乎聶傳慶比其他男生更貼近丹朱的心。可當聶傳慶向她表白的時候，丹朱無情地拒絕了他，理由是她無法接受一個如女孩般脆弱的男生。“她對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于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于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言丹朱就是那溢滿芬芳的茉莉香片，讓人神不守舍，愛不釋手。愛上她的人如飲食鴉片般，一喝就上癮，戒也戒不掉。聶傳慶就是她鉤上的魚，想對她實施精神的報復，反被她扼住咽喉，無法自拔。

幾乎所有人都厭惡聶傳慶，但沒人理解聶傳慶心中的痛苦和委屈。他的敏感多疑，他的沉默寡言，他的叛逆執拗，都是在過度壓抑的環境中生活太久造成的。在家里，父親把對死去的母親的怨恨轉移到兒子身上，繼母又百般刁難，在父親耳邊煽風點火，四處造謠奚落聶傳慶的母親。在學校，他的國文不好，學習跟不上，受到老師和同學的嘲諷，沒有任何朋友。這一切都使聶傳慶變得多愁善感，如同一只蜷縮著的刺猬，把渾身的敵意指向周圍的人。他對死去母親的懷念，他對言子夜的傾慕，對言丹朱的憎恨，都是為了盡可能地發泄和轉移淤積在他心里的不滿和恐懼。

聶傳慶傾慕言子夜，渴望得到言子夜的關注，他想從這位母親曾經深愛過的男人身上抓住一點兒母愛的余溫。他有點耳鳴，最討厭在公共汽車上遇到熟人，長期離群索居，可惟獨愿意接受言丹朱，這個被他認為奪去他父親和幸福生活的女孩的關愛。他是想通過言家人的愛間接觸摸逝去的母親的心跳。哪怕和言家人有一點關連也可以溫暖她受傷的心。但言丹朱的欲擒故縱激起了他的狂怒。在小說的結尾，言丹朱并沒有死，聶傳慶也跑不了。這是個意味深長的結局，既指聶傳慶逃脫不了他傷害言丹朱的罪責，也指他擺脫不了言丹朱的陰影，他只能繼續在精神的桎梏中掙扎。

縱觀全文，造成聶傳慶悲劇的罪魁禍首是聶介臣，他身為聶傳慶的親生父親，卻不能理解關愛自己的兒子。他主觀地把傳慶的孤僻和沒出息歸結于馮碧落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聶傳慶的母親馮碧落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死在屏風上。母親的二十多年前絕望的愛如生銹的刀子絞動聶傳慶的心。不幸婚姻中女性的淚如甘苦的茉莉香片，在茶煙繚繞中把這份痛苦的思念轉嫁到聶傳慶身上。聶傳慶如屏風上新添的鳥，即使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即使給他自由；他也跑不了。父愛的長期缺位，使聶傳慶從小就生活在無愛的世界里。失去愛的滋潤的心是一片干涸的死寂，失去愛的澆灌的茉莉是一具蒼白的花尸。

聶傳慶猶如茉莉花易碎，殘酷的現實把他純白的茉莉般的心撕得粉碎。茉莉花零落后，只能在污土里腐爛發臭。聶傳慶對言家人的變態行徑和荒謬的想法都是在氤氳的空氣中發酵而成，并非出于他的本意。聶傳慶是一個出生于無愛家庭的可憐的孩子，他是罪惡的包辦婚姻制度下的弱小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