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謊言之間的人性審視

黃曉瑜

奧里奧爾·保羅是西班牙新生代電影導演的杰出代表，從最初為電影《茱莉婭的眼睛》擔任編劇工作，到之后自編自導影片《女尸謎案》和《看不見的客人》，保羅所參與的電影都與懸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他時常會將影片的故事情節架構在一起謀殺案之上，把千絲萬縷的情節精細巧妙地安置在一個懸念叢生的電影文本中，并在影片中對人性中的惡毒與善良進行細致入微的體察。

一、敘事結構：反轉與封閉交織

從電影敘事學的角度分析，“反轉”指的是認知焦點的相對轉換所帶來的信息反差，簡單來講就是讓電影從當下的敘事情境轉換到完全相反的情境中去，人物身份和命運也隨之發生改變的敘事形態，這樣的轉變往往會使觀眾推翻先前對影片中事件和人物的看法，并對其內涵和本質進行深入思考。事實上，劇情的設定和走向之所以能夠出現反轉，往往具有超現實因素，所表現出的徹底轉變其實是一種經過濃縮和夸張的戲劇化效果，劇中的細節如果放置在現實中可能會被忽略或消解，但是在電影中就會被輕易提取和放大，既可以成為劇情的鋪墊，使之后的反轉不至于太過突兀，也可以在最大限度上表現出戲劇化。與此同時，由于人物的變化是劇情反轉的外在表現形式，所以多數情況下會出現在那些原本較為扁平的形象上，使觀眾將目光聚焦于人物轉變所形成的反差，在體現人物性格特點的同時，也使得這類影片呈現出強烈的思想沖擊。縱觀奧里奧爾·保羅參與的所有影片，觀眾很難不對他鋪陳劇情和制造懸念的功力感到驚嘆，所有影片均是以“誰是兇手”為最大懸念統領全局，在推進敘事的同時將各種細節穿插其中，每當觀眾認為自己推理正確的時候，總是會出現令人猝不及防的反轉，最初的疑惑尚未得到解決，新的謎題又隨之浮出水面，而最終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結局又總能帶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在《女尸謎案》當中，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起丈夫為了財產而毒殺妻子的案件時，警察娓娓道來的過往卻讓事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折，原來所謂的兇手也早已淪為一場更大陰謀的棋子。而在《看不見的兇手》里，保羅已經不再滿足于僅僅在結尾設置反轉，而是通過多角度敘事和多次的閃回、倒敘和插敘，不斷推翻和重構觀眾在之前的猜測。影片講述的是功成名就的企業家艾德里安突然卷入到兩起謀殺案當中，于是他請來金牌律師為自己辯護，面對律師咄咄逼人的連聲質詢和細致入微的觀察推理，事件的來龍去脈最終得到還原。原來艾德里安曾經在幽會之后回家的途中發生車禍，為了掩蓋真相殘忍地殺害了傷者和想要揭發真相的情人勞拉。整部影片的故事情節采用羅生門的形式，多達數十次的連環反轉令人目不暇接，而結尾處律師竟然是受害者母親所假扮的最大反轉更是將親情的偉大演繹得淋漓精致。

除了劇情懸念迭起，奧里奧爾·保羅電影的另一個共同點就是故事都發生在密室當中，將影片的張力和緊迫都集中在一個空間里，案件的線索逐漸向外部延伸，最終觸摸到真相時也會更加具有戲劇性。事實上，電影的敘事空間并非通常意義上的物理空間，其實質是經過藝術處理的特殊表達方式。法國無神論存在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哲學家保羅·薩特曾經在他創作的境遇劇《禁閉》中，開創了在封閉空間進行敘事的先河，并提出了“他人即地獄”的經典論斷。自此之后，愈來愈多的電影開始選擇采用這種封閉空間來展現情節。讓所有人物的行動局限在這樣的密室當中，生存與死亡之間的界限和距離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漸變得狹小且微妙，人物的性格特點和行為沖突在高度濃縮的空間中被彰顯，人性的丑惡在極具焦慮色彩和選擇障礙的困境之中被徹底激發，同時人性中那些善良與美好的品質也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凸顯和放大。《女尸謎案》中的大部分場景都發生在封閉的室內，影片中每個人物的內心深處都隱藏著秘密，他們在逼仄的空間中相互猜疑和質詢，警察與丈夫阿萊克斯之間的證據拼圖和心理角力同步上演。《看不見的客人》雙方針對車禍和謀殺案件的過程不斷進行推倒和重塑，以封閉的空間與定時時鐘的滴答聲營造出緊張的氛圍，艾德里安自以為將謊言編造得天衣無縫，卻最終被律師撕下了偽善的面具。

懸疑電影相比其他電影類型更加注重事件過程的展現。奧里奧爾·保羅在自己執導的兩部電影中采用別出心裁的敘事手法、跌宕起伏的情節設計、偷窺者視角的拍攝角度，以及在封閉空間中延展出的故事脈絡，都讓影片呈現出強烈的觀賞性。在封閉的警局問詢室和酒店會客間進行對峙的雙方，于無形中形成了二元對立的局面，使得探究真相的歷程更加緊張刺激。每部影片在封閉的時空內交織著真相與謊言，在回環往復的結構中完成敘事，而隨著真相最終的明朗，也讓人性的丑惡被晾曬在陽光之下，猙獰可怖卻又無比真實。

二、懸疑機制下的人性體察

奧里奧爾·保羅電影的“懸疑”性，實質是一種外在標簽，導演真正的目的是想在盤根錯節的案件中，詮釋人性的復雜、矛盾和艱難的自我拯救。

奧里奧爾·保羅清楚地知道單純的驚悚只能為電影獲取短期的票房數字，真正能夠讓一個導演被人關注和銘記的仍然是電影本身所具備的美學價值和藝術韻味，因此他的電影充分運用視聽語言特性以增強故事的懸疑性和緊張感，營造出張弛有度的懸疑敘事機制。從形式上看，導演熱衷于通過外界的黑暗與房間內刺眼奪目的光線產生對比，渲染出詭譎陰森的現場氣氛，在看似紊亂的鏡頭中建立起具有內在聯系性的全新鏡頭序列;從內容上看，他的電影往往是以低沉壓抑的語調來講述充滿懷疑和死亡的犯罪故事，展現生活在現代社會中處在極端混亂中的失控人群;從思想上看，這些影片所講述的內容都與復仇有關，將人性中的欲望與貪婪貫穿始終，在推理質詢中拷問人性的懦弱與自私。

《女尸謎案》看起來只是一起普通的刑偵案件，但是其真正的內核卻是對現實世界中丑惡人性的揭露。功成名就的女企業家為自己膨脹的控制欲和當初的自私冷漠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愛慕虛榮的丈夫利用自己的專業將妻子殘忍殺害，殊不知自己也只是在品嘗當年種下的苦果;哪怕是在最后時刻大仇得報的警察父女，也同樣失去了各自最寶貴的東西，他們在令仇人萬劫不復的同時，也走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看不見的客人》所揭示的關于人性、良知和親情的精神層面意義和價值更是遠勝于其外在的反轉手法。有著美滿家庭和成功事業的艾德里安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欲望選擇了出軌，在車禍發生后為了掩蓋真相將一息尚存的丹尼爾沉入水底，又利用自己的權力和財富抹殺犯罪的證據，之后更是殘忍地殺害了想要將真相告訴受害人父母的情人勞拉，面對律師的質詢又把全部的責任推給她，甚至冷眼旁觀在絕望中痛苦掙扎的受害人父母。人性的黑暗、自私暴露無遺，最終他的本來面目被暴曬，妻離子散和事業崩塌的結局，是他因為良知泯滅而受到的最好懲罰。

但是奧里奧爾·保羅也曾說過：“有人在黑暗中，就有人在陽光下，光明和黑暗的兩個世界是并存的，才會產生這些伸張正義的故事。”所以在他的影片中，人性的善良和美好總是會散發出微弱的光芒。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因為貪婪的欲望突破了人性的底線，卻把善良的人推向了絕望的邊緣;在法律無法觸及的領域里，受到傷害的人們選擇用自己的方式為親人尋求正義，正如《看不見的客人》中丹尼爾的父親所說：“失去所愛之人，便無所畏懼。”影片中的父親在兒子出事以前，目光和善而且樂于助人，但是在兒子背負攜款潛逃的罪名下落不明之后，他的眼神開始變得銳利。丹尼爾的母親甘愿冒著巨大的風險，假扮律師去和狡猾的艾德里安對峙，在得知兒子是在尚有生機的情況下被艾德里安殘忍地沉入湖底后，她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對兇手歇斯底里的質問是她母愛最本能的反映。勞拉在良心的譴責下選擇對丹尼爾的父母坦誠真相，這是她的良知在被喚醒后艱難的自我救贖，雖然她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卻讓觀眾在絕望中看到了人性中的希望。

三、美學趨向的嬗變：浪漫性、超現實性向現實主義的轉變

西班牙電影經歷過多次繁榮與低潮，早年的布努埃爾曾與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合作，他們對傳統的電影敘事風格進行顛覆，用異乎尋常的影像語言和攝影技法完成了多部對夢境進行解構的電影。之后紹拉在此基礎上再度進行創新，以獨特的視角和豐富的想象力，與擁有濃厚內涵的西班牙文化相結合，形成自身獨特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但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直至20世紀七八十年代，由于獨裁者佛朗哥對政治經濟文化進行的嚴格管控，西班牙的電影產業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直到獨裁統治的陰霾逐漸散去之后，西班牙影壇才終于打破了多年的沉寂，以佩德羅·阿爾莫多瓦和胡里奧·密譚為代表的眾多本土電影導演將西班牙電影帶入到了一個新的紀元。他們以追求徹底的自由和激情為目標，在影片的情節內容和思想主題方面毫無顧忌地表達人性中最原始的欲望，盡情抒發著對愛與恨、生與死的哲學思考。電影中的主人公常常是處在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群，對愛情和生命有著近乎瘋狂與偏執的追求，影片的情節雖然沒有脫離現實生活，但在真實的生活中又很難發生，將具有柏拉圖精神特質的浪漫主義和魔幻主義的電影風格演繹到了極致。與此同時，這些導演的電影作品往往還具有色彩艷麗、情節夸張、節奏明快的特質，具有極強的視覺感染力，觀眾可以在他們的電影中看到一個燦爛絢麗的光影世界。

然而伴隨著時間的流逝，近些年來西班牙電影的審美趨向正在逐漸向現實主義轉移，奧里奧爾·保羅的懸疑電影呈現出了與早些時候的西班牙導演完全相反的美學取向，觀眾根本無法在他的影片中看到傳統印象中浪漫熱情的西班牙風情和超越現實存在的情感表達。《看不見的客人》全片貫穿著灰暗清冷的色調，冰冷刺骨的冬季、肅穆緊張的表情、壓抑冷靜的氣氛以及幾乎要刺破畫面的銳利眼神，使影片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冷靜和克制，在氣質上似乎更加接近于北歐地區出品的懸疑電影，只是在這表面的平靜下其實涌動著強烈的暗流。導演從旁觀者的角度無限貼近卻也無比平靜地展現了事件的來龍去脈，故事的內容沒有肆無忌憚的愛情和肝膽相照的友情，只是用百轉千回的殘酷謊言、扣人心弦的推理和緊湊精彩的劇情構筑出了現實主義的敘事風格。與此同時，影片對邏輯的把握和細節的處理也十分恰當，在艾德里安和律師的對話過程中，兩人彼此間都有許多轉瞬即逝的眼神流露、細膩微妙的表情變化和悄無聲息的微小動作，使影片具有一種縝密嚴謹的美感，也讓最終的反轉情節既顯驚奇卻又不至唐突，高潮迭起的同時也能張弛有度，最終撕破和揭穿了一切虛偽陰險的假面和道貌岸然的謊言，把人性中的黑暗徹底暴露出來的結局，同樣是現實主義的突出特點。

奧里奧爾·保羅坦言自己是個非常具備社會責任感的電影導演，他希望可以借助自己的電影表達當下社會存在的黑暗與不公，因此他選擇采用“懸疑”這種電影體裁來體現自己的想法。縱觀當今世界電影的最新格局，懸疑電影大多都具有批判現實主義的價值取向，這類電影作品在反映現實生活的同時，也著力于暴露社會的黑暗和批判現實的罪惡，并對處在社會底層的群體抱有強烈的同情心。電影《看不見的客人》和《女尸謎案》的確符合這些藝術特點，影片以顯示主義為基調，整合懸疑、推理和驚悚等元素，對現代人的家庭倫理和社會關系進行了深刻探討，塑造出鮮活真實的人物形象，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深切的人文關懷。在現代性的擠壓下，當今社會中有些人的心態是失控并且扭曲的，為了利益而不擇手段，但同時也有很多人能夠保持自己的初心，直面命運的打擊和磨難。保羅在上述兩部影片中對丹尼爾的父母和警察父女在承受了巨大悲痛之后，仍然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為所愛之人復仇給予了最大程度的尊重和敬畏，而對于艾德里安和瑪卡這兩位受人尊敬的企業家的所作所為卻表示了不屑。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譽、財富和地位，對無辜的受害者棄之不顧，所以導演最終讓他們為自己的冷漠和自私付出了應有的代價。這種故事情節的設定和人物命運的走向不僅表現了鮮明的現實主義色彩，同時也傳達了導演對社會現實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