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度的人”與“人的全面發展”思想的比較探析

李承儒

(甘肅社會主義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一、單向度的人

“單向度人”是馬爾庫塞用來描繪當代發達工業社會現實中的人的專用語。馬爾庫塞認為，由于科技進步對社會的控制使得當今社會已經成了新型的極權主義社會，即“單向度”的社會。發達的科學技術使得工業社會對人的控制以電視、廣播等手段充斥著人們的閑暇時間和私人空間。它通過無孔不入的“宣傳教育”，牢牢掌握著意識形態領域的控制權，從而有效“凈化”了異己聲音和力量，消解了社會的否定性和批判性，抑制了人們追求超越的可能。發達的技術使得現代工業社會的生活水平遠高于人類歷史的任何時期，人們滿足于眼前的物質享受而逐漸放棄了對自由的追求和不同生活方式的向往，從而放棄了批判，逐漸淪為統治制度的消極工具，變成“單向度”的人。按照馬爾庫塞的觀點，技術進步成了新的控制形式，成了發達工業社會思想文化單向度發展的根源。

人的類本質是人區別于動物之所在，它規定了人的實踐活動是有目的、有意識的自由自覺的創造性活動。勞動本身應該是自由自在的創造，而不是像動物一樣，活動僅是為了延續生命。人的活動不僅應該有對生命的延續和肉體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對美和自由的追求。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工人的工作僅是為了謀取最低的生活成本，以維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從而使得“人的類生活變成了維持人肉體生存的手段”。工人在勞動過程中并沒有感到絲毫的幸福，相反，是緊張、疲勞和壓迫，甚至是痛苦和摧殘。在馬爾庫塞所說的發達工業時代，這種摧殘并沒有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生產工具的改善而發生徹底的變化。生產機械化使得生產過程雖然不再像馬克思描述的那樣殘酷，工人看似可以享受到與老板同樣的物質基礎，觀看同樣的電視節目，游覽相同的風景名勝。但自動化和半自動化的生產依舊充斥著工人的大部分勞動時間，長期的機械化勞動占有和消耗著工人的生命，從而使人成為疲憊的苦役。

在現代科技對人的廣泛控制下，在技術理性的支配下，人僅作為這個社會龐大運行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大家被迫掌握各種與之相協調的技術，努力適應機器對人要求，從而在“肉體受到損傷，精神遭到摧殘”。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人們看似獲得了智慧化、便利化的生活，但不可否認，為了掌握新技術，適應科技新發展，人們已逐漸淪為機器的奴隸，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性。更有甚者，用所謂的人工智能系統來評價如歌唱這種個性化極強的活動，企圖用設定的程序來挑選被機器認可的人，從而培養“單向度的歌唱家”，“單向度的畫家”。馬爾庫塞認為，真正有意義的勞動應該是以自身為目的的，而在當代發達的工業社會中，勞動越發成為追求某種目的的手段，從而使勞動者喪失了自身。他認為，正常社會中的人有兩個“向度”或者“維度”，一個是認可當前社會現實并努力適應的向度，另一個是否定、批判社會現實并對另一種生活方式有所向往和追求的向度。正常發展的社會和個人應該是兼有這兩個向度的，但在目前這個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的高生產、高消費的福利社會，由于資本的高度集權和虛假需要的廣泛宣傳，社會中的反對聲音已經煙消云散，反對派也偃旗息鼓，人們的否定性和批判性銷聲匿跡，剩下的只是一味的肯定、認可，甚至是搖旗吶喊。慢慢的，社會和生活在其中的人都趨于單向度發展，變成“單向度的社會”和“單向度的人”。

“單向度的人”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看似對物質需求的極大滿足樂在其中，但在馬爾庫塞看來，提供給人們極大獲得感的是對虛假需要的滿足，而非真正的需要。在發達工業社會，由于科技的進步，使得人們的生活用品得到豐富和滿足并不難實現，這也是人們感到幸福安定的根源，但這都是被統治階級渲染出的需要，是一種“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艱辛、侵略、痛苦和非正義永恒化的需要，是虛假的需要。……現行的人多數需要，諸如休息、娛樂，按廣告宣傳來處世和消費、愛和恨別人之所愛和所恨，都屬于虛假的需要這一范疇之列。”①馬爾庫塞認為，人們的真實需要是對自由的需要，而發達工業社會卻有效地掩飾或是閹割了這一點。雖然發達工業社會將追求“自由”作為統治口號，實際上“決定人類自由程度的決定性因素，不是可供個人選擇的范圍，而是個人能夠選擇的是什么和實際選擇的是什么。”②按照馬爾庫塞的說法“統治者能夠投出的消費品越多，下層人民在各種官僚統治機構下就被束縛的越緊。”③且不說人們能否“自由”的進行政治和文化的選擇，即使是一般的生活必需品，在發達工業社會，自己選擇的并不是“需不需要”，而是“需要”哪一種，哪一個？所以，這些必需品的生產不是為了人的需要和發展，而是為了控制、維護社會的正常運轉。因此，在這個社會里，人們并不能根據自己的意愿進行真正自由的選擇，哪怕是生活必需品。

在發達工業社會新型集權的統治下，統治階級利用科技進步來控制意識形態，利用媒體對人的需求加以塑造和渲染，使人們疲于追求“虛假需要”，從而掩蓋社會制度的不平等，并將制度的不平等轉嫁于個人的努力程度不足，以便麻痹人的精神，使人喪失對現實的批判能力，成為只會肯定現實，維護統治階級的人。正如馬爾庫塞所說：“技術愈是能夠為和平創造條件，人的身心就愈是組織起來反對歷史的替代性選擇。”④

二、全面發展的人

人的全面發展是指人全面地占有自己的本質，是人的類特性、社會性和個體性都能夠得到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在馬克思那里，人的全面發展是和人的本質聯系在一起的。“在馬克思看來，人的本質有著多方面的規定性：作為類存在物，人的本質是自由自覺的活動，即實踐活動，最集中的表現是勞動；作為社會的存在物，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作為完整的個體的人，認識自然因素、社會因素和精神因素的統一體，人的本質就是人的個性。”⑤因而人的全面發展就應該是人本質的全面發展，人的能力、社會關系、個性和需要的全面發展則是人的本質的全面發展的應有之義。

馬克思說：“任何人的職責、使命、任務就是全面地發展自己的一切能力”。⑥當然，這個能力不僅指實際已經具有的能力，同時也包括人的潛力，只有在推翻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消滅了舊式分工的共產主義，人才能根據自己的意愿和社會的需要來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開發自己的潛能，遵從自己的意志，從一個社會機器的螺絲釘變為能適應社會發展所需要的全面發展的人。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關系的全面發展則是人全面發展的基礎和條件。從馬克思對人類發展的三階段劃分來看，只有擺脫了以對人的依賴占主導地位和對物的依賴占主導地位的階段，實現人的主體性，解除商品拜物教的枷鎖，把人從狹隘的分工中解放出來，才能進入“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⑦的階段，即馬克思構想的共產主義社會。在這里既消滅了分工，把人從機器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又給予人充分的自由時間和自主勞動的權利，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在擺脫了血緣、地方、民族等以“人的依賴”為主導的狹隘界限后，才能形成多層次、廣覆蓋的全面的社會關系，把人的生存和發展從封閉、簡單的界限中解放出來。

每個人的先天和后天因素不同，因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和主體性。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是沒有個性的，人們為了獲得基本的生存條件，不得不在身體和精神上接受殘酷的壓榨，即使在發達工業社會，人們為了追求更好的物質生活，不得不使自己努力適應機器和分工的需要，成為了“單向度的人”。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人們才能實現從“偶然的個人”向“有個性的人”的轉變，才能從機器的奴役中解放出來，以獲得更多的自由時間，給人以充分發揮、發展自己愛好的可能性，只有在自由人聯合體中，人才能獲得主體性，發展發揮自己的個性。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人的現實需要不僅是人們進行生產活動的源動力，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著人的生活水平和自由程度的高低。只有生產力高度發展、物質資料極大豐富的共產主義社會，人們才有條件實現從按勞分配到按需分配的跨越，這樣，勞動生產將不僅是生存手段，對物質的追求也不再是人們勞動的唯一目的，人們才有條件、有能力、有機會滿足更多精神上的需求，從而實現人的全面發展。

三、“單向度的人”和“全面發展的人”的思想的分析比較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的思想和馬克思的“人的全面發展”的思想在對人的全面發展的研究上有許多相似之處。馬爾庫塞通過對當今發達工業社會的研究，得出發達工業社會通過科技的進步和物質需要的極大豐富，以鋪天蓋地的對“虛假需要”的宣傳為手段，使人們處于疲于追求“虛假需要”的狀態，從而喪失了否定思維和批判性思維，使得人和社會處于單向度的發展。因此需要徹底解除壓制，實現人的全面發展。而馬克思站在唯物史觀的視角，認為只有擺脫了“人的依賴”和“物的依賴”為主導的依附關系，才能實現人的本質的復歸。他從生產資料私有制的批判和對異化勞動分析批判的角度，深刻揭示了人民群眾受壓迫、受剝削的處境和原因。人民群眾只有從以出賣勞動賺取生存保障的奴役下解脫出來，在物質資料極大豐富的共產主義社會，通過自主勞動從而充分滿足自己的各種需要，發展自己的個性和潛能，提升自己的能力，才能真正做到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雖然馬克思和馬爾庫塞在對人的解放的研究中有相同之處，但馬爾庫塞僅從意識形態批判的角度分析當前發達工業社會人和社會的單向度發展的異化狀態，并沒有深入挖掘造成這種異化狀態的根源，因此得出無產階級解放前景暗淡的悲觀結論是無法讓人信服的，所以有必要從馬爾庫塞和馬克思對人的解放思想的不同之處入手，深刻理解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本質和精髓。

在對“人的本質”的理解上，馬爾庫塞強調人的自然性和生物性，他認為人的本質應該是愛欲。而在馬克思看來，人之為人的根本是人的社會性所決定的，如果僅從自然性的角度理解人，那么人與動物無異。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后天的生活實踐中形成的，是處在具體的歷史和社會發展之中的。

在對“人的異化”的理解上，馬克思認為，勞動作為人的基本屬性，本應是滿足于自身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的自主行為，但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成了資產階級進行資本積累的方式和剝削勞動人民的途徑。因此，勞動者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同自己的勞動行為相異化，同人的類本質相異化，人和人之間相異化，而造成這種異化現象的原因正是資本主義制度和舊式分工。而馬爾庫塞認為，當代發達工業社會在科技迅猛發展的推動下，人成為自己所發明的機器的奴隸，竭盡所能的去迎合機器的需要和虛假的物質需要，心甘情愿的接受機器的奴役和控制，雖然看似和資本家享受同一片藍天，同等的精神文化需求，相同的生活方式，但那只是虛假的幸福，科技的進步使得統治階級的統治不在是武裝鎮壓，而是科學技術。盡管馬爾庫塞認識到了人的異化現象沒有根本性改變的現狀，但并沒有深入分析造成異化的深層次原因，只是流于表面。

在對“人的解放”的構想上，盡管馬爾庫塞對當代發達工業社會和生活在此的人的“單向度”發展進行了詳細的闡釋和批判，但他并沒有深入剖析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種種弊病的根源和人的解放路徑，只是將批判停留在

了文化和意識形態層面。而馬克思通過對人的本質、人的異化狀態和人的解放的詳細闡釋，形成了系統、完善的人的解放的思想和理論，他從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找出了造成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異化的根源，從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分析中，提出作為私有財產積極揚棄的“共產主義”概念，從而為人類解放指明了方向，“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和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生成的。”⑧他從人類歷史發展的角度，將人類發展劃為三個階段，而實現人類解放，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將是在這樣的一個聯合體中，“代替那存在這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⑨他從人對

自己本質的全面占有出發，闡釋人的全面發展就是人的能力、社會關系、個性和需要的全面發展，從而為解放無產階級，進而解放全人類提供了努力的方向。

[ 注 釋 ]

①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 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6.

②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 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8.

③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 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36.

④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 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15.

⑤李璞玉.試論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人的全面發展理論.馬克思主義與現實(雙月刊)，2008(1).

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330.

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104.

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297.

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