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鴻 彬
(湖南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410006)
人類對公平社會的追求是永恒的。170 多年前,馬克思和恩格斯把這一追求變成了科學的理論,發表了《共產黨宣言》。“共產主義幽靈”在歐洲游蕩半個多世紀后,俄國“十月革命”首先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論成功付諸社會主義革命實踐,建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制度,同時也拉開了20世紀社會主義運動的序幕。在整個20世紀,社會主義運動曾經取得了輝煌的成果,可以說紅透了半個世界。然而,風云變幻,滄海桑田。20世紀末,以“蘇東劇變”以及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為標志,曾經風起云涌的社會主義運動遭受了嚴重挫折,由高潮逐漸轉入了低潮。當前,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大背景下,在慶祝新中國成立70 周年,同時也是中國共產黨執政第70 個年頭的重要時間節點之際,再讀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典著作《共產黨宣言》,回顧并思考20世紀的社會主義運動,具有重要而深刻的現實意義,將引發我們對20世紀社會主義運動的重新思考:社會主義到底是什么?從馬克思、恩格斯那里,我們究竟應繼承什么、發展什么、揚棄什么?
一
社會主義首先是人類對未來理想的公平社會的一種設想和思潮,而后逐漸演變為一種社會運動或努力實踐的制度,是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和否定的產物。作為一種政治設想,社會主義最早可以追溯到空想社會主義創始人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和意大利早期空想共產主義者托馬斯·康帕內拉的《太陽城》。馬克思和恩格斯把畢生的精力用于批判和揭露資本主義本質、研究和剖析資本主義從產生到消亡的基本規律。在此基礎上,他們運用唯物史觀對未來社會做出了一系列推論和設想,論證了一個更高形態的社會將會取代資本主義的歷史必然性,這個更高形態的社會就是共產主義社會,從而使社會主義從“空想”走向了“科學”。1848年發表的《共產黨宣言》是社會主義思想的最初智慧結晶。
正如我們所熟知的那樣,《共產黨宣言》的未來世界觀或者說社會主義觀可概括為“兩個必然”,即“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馬克思、恩格斯對這一規律論證的方法論,是以唯物辯證法為核心的進步史觀,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處于不斷發展變化之中,但是,發展的道路并不是直線的,而是波浪起伏式的、螺旋式的前進上升。從歷史的演變結果來看,人類社會發展的總體趨勢也處于由低級向高級的發展之中,一個高級的社會形態必將取代低級的社會形態。因此,作為一種社會形態的資本主義也必然會走向它的盡頭,取而代之以高級社會形態,馬克思、恩格斯稱之為共產主義,也就是社會主義①。
當然,馬克思、恩格斯得出“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結論并不是簡單的進化論,而是站在19世紀世界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立場上,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辯證地觀察和解構資本主義自身運行的矛盾運動,闡明近代資產階級產生、發展和沒落的必然性,進而預測出資本主義社會向社會主義社會過渡的趨勢。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深刻地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的內在基本矛盾,即生產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制之間的矛盾,并分析了這一基本矛盾雖然使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力達到空前的高度,但是也必然將資本主義社會引向衰落和滅亡。馬克思、恩格斯論證的邏輯結構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是在打破封建所有制關系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由于封建社會所有制關系越來越不適應社會日益發展的生產力要求,資產階級社會把自由競爭下的整個社會簡單地劃分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1]277盡管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帶來了商業、工業的空前進步,但是現代生產力正在反抗以前曾像魔法一樣呼喚它出來的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周期性的經濟危機、資產階級的相互競爭、工業及機器的發展,使無產者日益貧困并逐步凝聚成為日益強大的反抗資產階級的同盟。所以說,“資產階級不僅鍛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還產生了將要運用這種武器的人——現代的工人,即無產者”[1]278。因此,“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1]284。這一論證過程集中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具有的真理性、批判性和革命性。
由此可見,人類必將進入一個比資本主義社會更高級的社會,并非空想,也不是宗教迷信,而是有著堅實的科學理論依據。如果我們堅信社會是不斷進化的,是從低級到高級不斷發展的,那就無法懷疑馬克思、恩格斯的結論。然而,“蘇東劇變”引起的社會主義運動的低潮,使馬克思、恩格斯的科學結論受到了極大的挑戰。但我們如果對此仔細回顧與思考,就會發現,人們并非否定了一個未來理想社會的向往和追求,也不是對人類進入一個更高的社會形態的必然性表示懷疑,而是現實的社會主義運動,確切地說,是20世紀蘇聯、東歐的社會主義實踐與《共產黨宣言》所設想的未來社會觀的脫節,造成了人們認識上的混亂。
二
社會主義運動是20世紀政治史上一道最令人眩目的風景,或者說,20世紀是以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和發展而載入史冊的。無論從何種高度盛贊和估價20世紀社會主義運動都不過分,因為它首次把人類對理想社會的追求付諸實踐,第一次使科學社會主義理論付諸現實。其偉大歷史意義在于:它是處于社會底層的人民聯合起來爭取自己利益的歷史運動,它是人類追求比資本主義更優越的理想社會制度的歷史性嘗試,同時,也是對資本主義的歷史性沖擊。
對人類如何從資本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共產黨宣言》的論述是謹慎的,提出的問題也是帶有探討性的。總體而言,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的過渡過程是:無產階級由它的先進代表共產黨領導和實行暴力革命;打碎舊的國家機器;消滅私有制,實行所有制改造;發展生產,改造社會,消滅差別;社會主義將在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實現。這里包含有三層意思:其一,把民主革命發展為共產主義革命。工人階級暴力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變為統治階級,然后依靠自己的政治統治,用專政的手段改變所有制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將生產資料國有化,并盡可能迅速地發展生產力。其二,提出了暴力革命的必要性。其三,提出了“共同勝利”的思想。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特征是:消滅了私有,實現公有制;實行有計劃的產品經濟而非商品經濟;消滅了剝削,消滅了差別,消滅了舊的勞動分工;最后達到國家消亡。
在人類歷史上,無論是科學的發展、技術的進步,還是社會制度的更新,“第一個”都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因為它是歷史首創精神的結晶,是人類歷史向前推進的關鍵點,它預示著無限的生機和前景。但是,“第一個”畢竟是新生的產物,又往往是不完善甚至是短暫的。從這個方面來說,20世紀只是社會主義實踐嘗試的世紀而非全面成功的世紀。
首先,在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方面,列寧的“一國勝利論”突破了馬克思、恩格斯的“共同勝利論”。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社會主義制度只有在最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物質生產條件之下才有可能實現,“共產主義革命將不是僅僅一個國家的革命,而是將在一切文明國家里,至少在英國、美國、法國、德國同時發生的革命”[1]241。列寧則認為,在帝國主義時期,社會主義革命在俄國這樣資本主義落后的國家,只要具備了革命形勢和革命的主觀力量,也可以首先爆發革命和獲得勝利,而不一定按照馬克思、恩格斯所論述的普遍規律,即首先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發生和取得勝利。他提出:“社會主義不能在所有國家內同時獲得勝利。它將首先在一個或者幾個國家內獲得勝利,而其余的國家在一段時間內將仍然是資產階級的或資產階級以前的國家。”[2]俄國十月革命證明了列寧理論的正確,社會主義制度不是首先誕生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而是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薄弱環節、經濟上相對落后的國家取得了勝利和發展,從而形成了“兩個體系并存”和“一球兩制”的世界大格局。
其次,20世紀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國家未能建立比資本主義勞動生產率更高的社會,也沒給人民提供更高的物質和精神財富。以“蘇聯模式”為代表的經濟體制,采用高度的全民所有制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長期優先片面發展重工業,用行政命令限制商品貨幣關系,否定商品價值規律和市場機制的作用,把一切經濟活動置于指令性計劃之下,以達到高積累、多投資的目的。同時,農業在全盤集體化體制下,很多農民“出勤不出工;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活;出活不出利”,“磨洋工”,混日子,生產效率低下。盡管蘇聯社會生產力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保持快速發展,并在反法西斯主義戰爭的嚴酷環境中取得了勝利,但是依靠高能耗、高投入,甚至用剝奪農民和限制居民改善生活的手段粗放發展,導致出現“國富民貧”“國進民退”等一系列弊端。
再次,蘇俄的社會主義實踐從未把《共產黨宣言》所強調的權利和民主具體化,使人民獲得更大的個人自由包括經濟、政治及意識形態的自由。盡管馬克思、恩格斯強調“在資產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1]287,但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294的理想在當時的蘇聯只是紙上談兵。當時的蘇聯,不要說人民能夠自由發展,就連個人的生命財產安全有時也得不到保證。在高度集權的行政命令體制下,國家權力高度集中于黨中央,蘇聯共產黨領導一切,直接發布政令,管理國家事務;中央高層長官意志取代有名無實的民主集中制,形成了自下而上的金字塔式的個人崇拜。蘇聯的“大清洗”運動踐踏了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給社會主義社會造成了嚴重創傷,也使社會主義失去了一次自我完善的機會。
因此,我們在給予20世紀的社會主義運動正確歷史定位的同時,也必須承認20世紀以“蘇聯模式”為代表的社會主義實踐并不成功。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東歐劇變,蘇聯解體,社會主義國家在極短時間內土崩瓦解,執政的工人階級政黨紛紛喪失政權,嚴重削弱了世界社會主義的力量。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究其原因,可以發現,在蘇聯存在的69年內,歷任蘇聯領導人一直未形成一套成熟的、用以指導蘇聯各方面發展的社會主義理論,對社會主義階段的認識都在不同程度上超過了蘇聯建設的實際,在對國內束縛生產力發展的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體制進行改革過程中,出現了重大偏差,最終導致了蘇聯解體。那些亞、非、拉地區盲目照搬蘇聯模式進行建設的民族獨立國家,也都紛紛改旗易幟。
必須指出,與上述社會主義實踐不同的是,20世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一枝獨秀,中國共產黨保住和鞏固了政權。而中國最重要的歷史經驗就是,以毛澤東等為代表的幾代中央領導人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與中國的具體國情相結合,獨立自主地走出了一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
三
再讀《共產黨宣言》,究竟有哪些需要繼承,哪些需要揚棄和發展呢?換句話說,我們究竟應在何種意義上回到馬克思、恩格斯那里?中國道路的實踐,為何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首先,馬克思、恩格斯的“兩個必然”蘊涵人類發展的永恒主題,這個主題就是人類追求更理想的社會,這是我們必須堅信而且應該深化和發展的。
馬克思、恩格斯所指的共產主義社會,是資本主義后的一種生產方式或社會形態,它們代表的應該是兩個不同的時代。社會主義在相對落后的國家首先取得勝利,有其特殊原因。馬克思、恩格斯晚年經過對以俄國為代表的東方落后國家的多年研究,指出了經濟落后國家取得社會主義發展前途的可能性。1881年,馬克思在《給維· 伊· 查蘇利奇的復信草稿》中提出,像俄國這樣的落后國家,“可以不通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而把資本主義制度所創造的一切積極的成果用到公社中來”[3]。
事實上,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就是跨越“卡夫丁峽谷”的成功實踐。1949年成立的新中國,為社會主義在中國的進一步發展指明了前進方向。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從“摸著石頭過河”開始,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引領中國人民書寫了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時代故事。40年彈指一揮間,解放思想、改革創新、擺脫貧困、解決溫飽、實現小康、邁向現代化……中國創造了舉世矚目的輝煌成就,書寫了國家和民族發展的壯麗史詩,開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復興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其次,我們注意到,在馬克思、恩格斯設想的未來共產主義社會中,不僅消滅了生產資料的私有制,而且沒有商品貨幣關系,不存在商品經濟,實行的是有計劃的產品經濟。馬克思、恩格斯強調:“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1]286但中國共產黨人并沒有完全盲目“一刀切”地消滅私有制,而是根據生產力發展水平,探索出一條符合國情的經濟發展之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公有制和非公有制經濟都得到了長足發展,經濟發展成就有目共睹。當前,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大工業國、第一大貨物貿易國以及第一大外匯儲備國……
再次,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了這樣一個重要命題,即“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294。在全球化的今天,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對新型國際關系構建和未來人類發展方向的集中構思。實際上,習近平總書記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對馬克思“自由人聯合體”思想的繼承和發展。一方面,馬克思用“自由人聯合體”表述人類社會關系的未來狀態,習近平總書記用“人類命運共同體”闡述人類社會關系的當代關聯,兩種思想雖相隔百年,但一脈相承,都深切關懷人類共同利益與命運。另一方面,倡導“人類命運共同體”,有利于各國之間建立互信、減少沖突,更好地增進多元價值主體間的理解和認同,為人類走向“自由人聯合體”開辟了切實可行的當代路徑,是對馬克思、恩格斯國際共產主義理論的時代化發展。
最后,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并沒有深入探討無產階級政黨發展建設的問題,而中國共產黨通過奪取政權和鞏固政權的成功實踐,不斷創新政黨理論建設和制度建設,為社會主義執政黨的未來建設與發展指明了方向。改革開放尤其是21世紀以來,歷屆黨代會都不斷豐富著黨的建設內容:十六大強調將制度建設貫穿黨的建設各項工作之中;十七大鮮明提出反腐倡廉建設;十八大增加了加強黨的純潔性建設;十九大則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黨的建設提出了總要求,把黨建設成為始終走在時代前列、人民衷心擁護、勇于自我革命、經得起各種風浪考驗、朝氣蓬勃的馬克思主義執政黨[4]。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對加強黨的政治建設、作風建設等黨建工作做出重要部署。他深刻指出:“黨的政治建設是一個永恒課題。”[5]只要“黨的作風正,人民的心氣順,黨和人民就能同甘共苦”[6]。這些重要論述,為新形勢下增強黨的執政本領、營造良好的政治生態提供了思想武器和行動指南。
總之,一個多世紀以來,還從來沒有一份宣言像《共產黨宣言》這樣對人類社會產生如此大的震撼,它作為一種追求公平和未來理想社會的思想,永遠不會過時。我們堅信,現代社會必將被一個更完美的社會所取代,而中國共產黨人創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代表了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美好社會的一個典范。
注釋:
①恩格斯在1888年《共產黨宣言》英文版序言中,對當時為何不把它叫“社會主義宣言”做了解釋:“當我們寫這個《宣言》時,我們不能把它叫作社會主義宣言。在1847年,所謂社會主義者,一方面是指各種空想主義體系的信徒,即英國的歐文派和法國的傅立葉派,這兩個流派都已經降到純粹宗派的地位,并在逐漸走向滅亡;另一方面是指形形色色的社會庸醫,他們憑著各種各樣的補綴辦法,自稱要消除一切社會弊病而毫不危及資本和利潤。這兩種人都是站在工人階級運動以外,寧愿向‘有教養的’階級尋求支持。”可見,在1847年,社會主義是資產階級的運動,而共產主義則是工人階級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