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紅
(湖南師范大學 國際漢語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410081)
王維詩歌冠絕當時,號為一代文宗。其詩既有妙景,復有勝情,更得至理,靜攝萬象,動合乾坤,其大雅之美,古今無二。王維曾寫詩自況:“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保ā杜既蛔鳌罚杜f唐書》稱其“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書畫特臻其妙”[1]5052。王維篤信佛學,具有深厚的儒道修養,詩畫兼長,這些使得他對于空間有著獨特的感受和表現。王船山云:“右丞妙手,能使在遠者近,摶虛作實,則心自旁靈,形自當位?!盵2]12139已敏感地意識到王維詩歌空間表現力之卓異。全面考察王維詩歌的空間意識,對于了解其宇宙意識、生命體驗、美學趣味皆有較重要的意義。
中國人對宇宙空間有一種超越性的感受,于有限中見到無限,又于無限中回歸有限,如《易傳》云:“無往不復,天地際也……”[3]130空間是“無限”而“回旋”的。這種意識,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①,成為最具象征意義的表現。其詩云: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終南別業》)
詩人興來即行,與大自然隨機相應,空間在詩人的行、坐間無限延伸,但其意趣又不是一往不返,而是悠然回旋,此消彼興,體現了宇宙空間無起無終、流動不息、回環不盡的韻律。
王維面對無盡的空間,常會在渺遠處點綴數筆,或暮禽、歸鳥,或流水、行人,使無限歸于有限,使心靈在無窮里流蕩,又在無限里有所安頓。其空間的方向不是一去不返,而是有“去”有“還”:
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臨高臺送黎拾遺》)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歸嵩山作》)
高臺送別,眼際是“川原杳杳”,目極無涯,在無限的虛空里,點綴著歸來的夕鳥和遠去的行人。隨著“還”“去”的流動不息,空間往復,情懷瀠洄。歸嵩山,清川如帶,代表著空間的延伸,車馬閑閑相隨,似在無限里消逝,但“暮禽相與還”,將空間收束,在流動中回旋。車馬、流水、暮禽,流動不息、往復不盡,詩人亦周行其中,仿佛“體盡無窮,而游無朕”[4]307,與萬類相安,與無限相融?!鹅ズ芬辉娨埠芎玫乇憩F了這種境界:“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睒O浦送君,臨此蒼茫,蒼茫之中,并未失落于虛空,驀然回首,青山白云,呈顯天際之美,而又不只是美,此一“回首”,正將投向無限的目光收回,歸于有限,令心靈安住、依止,與青山白云同享其和靜。
這里,暮禽、飛鳥、青山、白云成為無限空間里的一個符號,代表著“無限”向“有限”的回旋,亦是“有限”向“無限”的延伸,寄托、安頓著浮游不息的心靈。但是,更具超越意義的“回旋”,則是心與無限空間的同游同止、體合無間,無處不安心,無物不相應。心與宇宙自成回旋,又契合無二。這樣的空間使得內外的邊界消泯,無“來”亦無“去”。王維詩里頗多此調,如《漢江臨眺》: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ひ馗∏捌?,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此詩寫景壯闊,情懷暢洽風流?!敖魈斓赝?,山色有無中”,人恍若天地之外,可游太虛、凌鴻蒙,與宇宙浩浩同流;又在天地之中,人、江、山、天、地,合而為一。外在的視點消失,有限與無限消泯了界線。
又如《登河北城樓作》:
井邑傅巖上,客亭云霧間。高城眺落日,極浦映蒼山。岸火孤舟宿,漁家夕鳥還。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閑。
“高城”“極浦”“落日”“蒼山”,無限之宇宙,其間萬類和諧、有序。夕鳥與還,孤舟留宿,心與天地同節,與萬物同情,與虛空同游止。因而,“寂寥”是天地的,亦是“我”的,“閑”是廣川的,亦是“我”的。心、廣川、天地,乃至井邑、客亭、高城、極浦、岸火、漁家……天地中之萬象,皆消融于暮色、寂寥、閑適之中。此時,“有限”即“無限”,“我”即“天地”。有此氣度,詩則壯闊而沖雅,情則超邁而沖和。
“無限”而“回旋”的空間意識,實質即是無限感與歸宿感的合一,這是對于“無限”的超越性體驗。但是,人在“無限”的空間面前,還會產生另一類感受,即深刻地體驗到個體之有限性,因而產生強烈的悲懷,這或可命名為對“無限”的對立性體驗。王維的詩里這一類體驗同樣存在,如: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洲。(《哭孟浩然》)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孟城坳》)
《哭孟浩然》畫面里只有日日東流的漢水,代表著空間無垠,時間無盡。在時空一體里,不盡的東流水,與生命的無常相對,天地之無限與人生之有限對比。另一首《送殷四葬》中的“埋骨白云長已矣,空余流水向人間”,也具同樣意味?!睹铣芹辍穭t把宇宙空間化作一個時間上面的不斷的剎那生滅相。在時間之點上,“我”是空間的擁有者,而在生滅流變的連環劇里,往者、在者、來者皆是空幻。“空”與“悲”正是人類在與時空“無限”對立中體驗到的普遍情緒。
王維曾登臨輞川之華子崗,立于天地間,感受宇宙的無垠,寫下: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崗,惆悵情何極!(《華子崗》)
“登高賦詩”是中國古老的抒情傳統,《文心雕龍》稱:“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盵5]登臨際,最能感受到“紛紜天地,寂寥宇宙”?!稌x書·羊祜傳》載,羊祜曾登臨峴山,對同游者說:“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盵6]這是體悟到時間、空間的“無限”而生出的悲懷。王維這首詩,也體味到了宇宙的無限,飛鳥逝向無窮,秋色連山無邊。對此茫茫,情何以堪!
這種對“無限”空間的對立性體驗,在王維的送別詩里有不少。王維的送別詩情調各異,但有一個較突出的特點,即常將別離之景納入天地之境,亦實亦虛,甚至純以虛筆寫天地大景。如: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送梓州李使君》)
山臨青塞斷,江向白云平。(《送嚴秀才還蜀》)塞闊山河凈,天長云樹微。(《送崔興宗》)地迥古城蕪,月明寒潮廣。(《送宇文太守赴宣城》)
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
以天地為別離之舞臺,將無限的空間引入視域。天地愈闊,人愈孤單、渺小。如:
天寒遠山凈,日暮長河急。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淇上送趙仙舟》)
送歸青門外,車馬去骎骎。惆悵新豐樹,空余天際禽。(《送從弟蕃游淮南》)
行者已逝,車馬漸遙,而送者猶自佇立,個體失落于無窮。此時,“樹”“飛禽”,成為空間之阻隔與掛礙,人與無限空間的對立得到充分的表現。天地之無涯與生命之局限如此不可調和,在這種對立性體驗里,充滿悲涼況味。如其所寫:“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保ā端驮拱参鳌罚?,“陽關”成為空間之“界”,陽關已遙,陽關之外更是遙迢難及。此詩道盡了人生之局限,也正是因為這些局限,人生、人情才彌足珍貴。王維把酒相勸,珍惜意、忠厚意、悲涼意一時俱下,一唱三嘆,遂成千古絕調。
通覽王維詩歌,其對“無限”空間的超越性體驗應是主流。這與詩人在佛、道上的修養很有關系,“白法調狂象,玄言問老龍”(《黎拾遺昕裴秀才迪見過秋夜對雨之作》),“法向空林說,心隨寶地平”(《與蘇盧二員外期游方丈寺而蘇不至因有是作》)。因而,在詩人登上辨覺寺時,寫下如是感受:
竹徑從初地,蓮峰出化城。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軟草承趺坐,長松響梵聲??站臃ㄔ仆?,觀世得無生。(《登辨覺寺》)“空居法云外,觀世得無生”,非但將現世的時空超越,更欲將“生”之存在超越,在無生無滅中,獲得永久的寂靜與安寧。這已經是王維對于“無限”超越的宗教性體驗了。
王維曾作詩云:“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保ā断娜者^青龍寺謁操禪師》)又云:“不起而游覽、不風而清涼,得世界于蓮花?!保ā肚帻埶聲冶谏先诵衷杭⑿颉罚闹锌煽吹酵蹙S對世界的認知態度,身外的世界皆心所幻化,逐境而求,莫若歸于本心。心若瑩鏡,流光照燭,則天地盡收,萬物皆攬。由此心源所感知之世界,是一個融通、和諧的整體。天地相接、上下同流,內外交匯,物我相融。其詩云:“對酒山河滿,移舟草木迴?!保ā斗詈褪ブ瀑n史供奉曲江宴應制》)又云:“大壑隨階轉,群山入戶登?!保ā俄f給事山居》)皆以心轉境,將天地消融于一心,是一種充滿了完全心靈化的空間感受。
王維在《青龍寺曇壁上人兄院集并序》中寫道:“皇州蒼茫,渭水貫于天地。”又在《文杏館》中云:“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痹娙瞬粷M足于以旁觀之眼來俯仰天地,而是縱身大化,出入上下,流連天地,甚而融天、地為一體。因而上、下之界線,天地之分際,皆被打破。以心觀物,空間被重新整合。其詩云:“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保ā稌孕邪蛵{》)“帝城云里深,渭水天邊映。”(《奉和圣制登降圣觀與宰臣等同望應制》)“郢路云端迥,秦川雨外晴?!保ā队胃谢隆罚吧躺皆媳蹋瑵I水林端素。”(《奉和圣制御春明樓臨右相園亭賦樂賢詩應制》)“階下群峰首,云中瀑水源?!保ā锻R拾遺韋給事東山別業二十韻給事首春休沐維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預聞命會無車馬不果斯諾》)
這里,山橋移到了樹的頂端,渭水、帝城置于天上、云中,漫長而遙迢的郢路在云端迂迴,滻水在樹端蕩漾,瀑水從云里直下……物理的空間、立體的空間皆被心靈化、鏡面化,萬象攝于心鏡。在這個心鏡照徹的世界里,上、下,遠、近,甚或動、靜,或不循常理,卻自得妙意。
詩人曾登裴迪家的小臺,眼里所見:“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登裴迪秀才小臺作》)這是一個分外寧靜的黃昏,我們能感受到畫面里深含的靜氣②。天邊之落日與眼際之飛鳥處在了同一平面和高度,落日本靜,卻寫其動(此動亦是悠悠之動),飛鳥本動,卻感其靜。當夕陽在鳥邊落下,恍然就落在近旁,因了“鳥”的憑借,遠與近消失了距離,上與下亦消融了高度,當把“鳥”固定為空間的一個點,則動與靜也交換了角色。在這種融通里,我們感受到了大自然中深深的寧靜與和諧③。
王維善用“樹”與“云”來完成畫面里上與下、天與地的溝通。
“樹”是地上之物,代表著地向天的伸展。王維詩里多用“樹”來關聯其他物象,以改變其空間感。除了前面言及的“水橋樹杪行”,“滻水林端素”等外,如:
山中一半雨,樹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
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北垞》)
林端出綺道,殿頂搖華幡。(《瓜園詩》)山橋、百重泉懸于樹端,南川、滻水、綺道,不向下而向上,不向地而向天,于樹端盤旋宛曲、游行空際。這里,“樹”成為空間坐標,用它來度量、定位其他物象,將地上之物,懸置空端。上、下之絕對界線于此消泯。
“云”是天上之物,但王維詩里的云卻可點染眾物:
背嶺花未開,入云樹深淺。(《李處士山居》)
山臨青塞斷,江向白云平。(《送嚴秀才還蜀》)
井邑傅巖上,客亭云霧間。(《登河北城樓作》)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奉和圣制從蓬萊向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
沙平連白雪,蓬卷入黃云。(《送張判官赴河西》)
入云中兮養雞,上山頭兮抱犢。(《送友人歸山歌二首》之一)
翻嫌枕席上,無那白云何。(《游李山人所居因題屋壁》)
所居人不見,枕席生云煙。(《千塔主人》)樹、大江、蓬草、客亭、帝城皆入云入天,甚或“養雞”這等農事,亦“入云中”了,而天際之白云卻又飄然落于枕邊、席上……天上之物,既入人間,地上之物,亦融于天際。天地消融于一心,上下通合而無礙。“云”成為這一類詩里重要的空間媒介,如其所稱:“山萬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送友人歸山歌二首》之二)正是“云”,將天地相混、溝通、連接。這里的“云”,不僅僅是我們仰視、遙望的空間,更是與地相接、與人間溝通之物,既可令空間空而遠,亦可令空間近而親,于是枕前、袖邊,心中、眼際,棟里、屋外,無所不在,有時渺然若天外,有時蒼然落案前,此距離純乎一心。所以朋友尋問終南山的消息時,他會以“白云”作答:“淼淼寒流廣,蒼蒼秋雨晦。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答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
王維云:“不起而游覽?!贝思群戏鸱ā叭f法唯心”之意,也通于老子之言:“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盵7]有此懷抱,詩人能“網羅天地于門戶,飲吸山川于胸懷”[8],不必追逐于無窮的宇宙,自可在方寸之內吐納世界,無論屋內、屋外,城里、城外,山里、山外,皆可相通無礙,雖置身于彈丸之地、斗室之間,亦可讓深廣無涯之宇宙“自來親人”。王船山所稱道的“能使在遠者近,摶虛作實”正在于此。其詩云:
隔窗云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來。(《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
大壑隨階轉,群山入戶登。(《韋給事山居》)
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和使君五郎西樓望遠思歸》)
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登辨覺寺》)
洞中開日月,窗里發云霞。(《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制》)世界既可得于一朵清蓮之上,則屋外的千山萬水,亦能納于一宇之里。云霧生衣,山泉入鏡,大壑隨階而轉,群山入戶而登,這還只是將大景移入小屋,當“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洞中開日月,窗里發云霞”,則已是萬象在旁,所有空間的障礙皆除。
以這種無掛礙的心觀照世界,便處處是流行無礙的自在。與好友裴迪尋訪呂逸人不遇,詩人全無沮喪,眼里所見全是無隔無滯的風景:“城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正是無礙、無住的心,將空間的界線泯滅,甚至不只是空間的界線,人我、物我、方外與方內之界線也在其中泯化。于是我們感到了大自然深處的和諧、寧靜,“云霞成伴侶,虛白侍衣巾”(《戲贈張五弟諲三首》),“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戲贈張五弟諲三首》),“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戲贈張五弟諲三首》),“食隨鳴磬巢烏下,行踏空林落葉聲”(《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與鳥獸相親,與云霞為伴,與巢烏共食,人我、物我相融相諧,以此心,則方外、方內亦非兩重世界。
王維有時會將山林與朱門兩重空間、兩個世界重疊在一起,讓我們看到不同尋常的風景:
庖廚出深竹,印綬隔垂藤。(《韋給事山居》)
謁帝俱來下,冠蓋盈丘樊……巖端回綺檻,谷口開朱門。(《同盧拾遺韋給事東山別業二十韻給事首春休沐維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預聞命會無車馬不果斯諾》)“庖廚出深竹,印綬隔垂藤”,繁華藏于深林,富貴諧與丘壑,古藤、深竹里飄忽著印綬、軒冕。只覺清幽滿眼,清氣滿懷,卻亦可堆金積玉。既存富貴于幽林,亦洗繁華于空谷,王維最能會心于此。
此二詩寫同一別第,即當時兵部尚書韋嗣立的驪山別第。據《舊唐書· 韋嗣立傳》:“嘗于驪山構營別業,中宗親往幸焉,自制詩序,令從官賦詩……因封嗣立為逍遙公,名其所居為清虛原、幽棲谷?!盵1]2873張說亦作《東山記》記其盛:“停輿輦于青靄,佇翚褕于紫氛;百神朝于谷中,千官飲乎池上?!盵9]2277則王維詩中所言之“冠蓋盈丘樊”“鳴玉滿春山”皆為實景了。日后王維于藍田建輞川別業,流連于朝中與山林,亦官亦隱,亦凡亦仙,也算得一時之風氣,尤可見盛唐人宏敞融通的心懷。
王維詩里以空間之融通,展現心靈之無礙與自由,既可“對酒山河滿”(《奉和圣制賜史供奉曲江宴應制》),將乾坤置于掌中,又可“臥視飛鳥沒”(《留別山中溫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縉》),不起而游天下,甚而“思出宇宙外,曠然在寥廓”(《苦熱》),與虛空完全一體?!秹洝ぐ闳舳吩疲骸靶牧繌V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盵10]必心量廣大、心靈無滯,方可脫落俗諦,享受時空無羈的自由,王維于此深有慧解。詩里的空間可以如此,大可“窗中三楚盡”“枕上見千里”,而畫里的對象亦復如是。沈括《夢溪筆談》云:“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畫》,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盵11]107王維之畫打破時空界線,雪中現芭蕉,令古今之人議論紛紛。其實王維詩畫之精神是一體的,皆欲游心無礙,破相見心。《金剛經》云:“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12]一切相皆欲破,何況時空的界線。
“無限”之空間意識體現了王維對宇宙虛空的整體性感受,“通”之空間觀念則是詩人對空間界線的消弭與融合。但是,當詩人靜觀一池清水、一個院落、一叢深竹、一地雪景、一點苔痕,或者山澗、溪谷、大山時,詩人展現給我們的卻可能是另一種空間印象,即深而靜之空間。這是王維對空間內在結構的認識、理解和把握。
王維酷好“深”之空間,塵世因“深”而“閑”,山林因“深”而“幽”,萬物因“深”而“靜”,心靈則因“深”而“空”,世界更因深沉的靜照而呈現飛動的生命活力。詩人筆下之深景頗多,今人陳鐵民著《王維集校注》收王維詩376 首,明確以“深”寫景者凡40 余處,深巷、深院、深山、深溪、深竹、深松、深洞等,隨處可見:
行人返深巷,積雪帶余暉。(《喜祖三至留宿》)
深巷斜暉靜,閑門高柳疏。(《濟州過趙叟家宴》)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書事》)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過香積寺》)
島夷九州外,泉館三山深。(《送從弟蕃游淮南》)
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華川》)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青溪》)
深洞長松何所有,儼然天竺古先生。(《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
王維詩里的“巷”多是“深巷”,“院”多是“深院”,均是人世空間里縱深感很強的元素?!拜p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碧δ瞬莺?、石跡,清物也。雨后深院,苔色上衣,得深幽之趣。“行人返深巷,積雪帶余暉”,雪中深巷,夕陽靜照,覺塵世之喧氣頓盡,靜氣迎人。
山水中的深境,更是處處皆見。不只是深山、深溪、深竹、深林是深,片石、曲水都有深處。王維用一些特有的空間物象來表現較隱幽之“深”,如“門”“窗”“樹”“鳥聲”等,這些物象常能加深、延伸空間,令讀者在心靈與視覺上對空間產生一種“深邃感”。
“門”與“窗”,設在畫面里,很能疊加、延伸另一個空間進來,或掩或啟的門、寂寂的山窗,都在畫面里渲染出一種氣氛,令靜氣往來?!伴e門寂已閉,落日照秋草。”(《祖三詠》)“青簟日何長,閑門晝方靜。”(《林園即事寄舍弟紞》)“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保ā都某玷笊罚盎秀鼻俅袄?,松溪曉思難?!保ā稏|溪玩月》)窗內的天地,門外的世界,借助于讀者的感覺和想象,空間加深,意味綿長。此可命為“疊加法”。
其詩如“窗臨汴河水,門渡楚人船”(《千塔主人》),“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雜詩三首· 其二》),“閑窗桃李時”(《晚春閨思》),“北窗桃李下,閑坐但焚香”(《春日上方即事》),通過“門”與“窗”,將汴河、楚船、寒梅、桃李攝入空間,不僅空間拓深一層,且“門”“窗”二物,令天地之靈氣往來,如桓溫謂謝尚“企腳北窗下彈琵琶,故自有天際真人想”[13]。正得“窗”之妙意。
“樹”與“鳥”也是空間里頗富表現力的物象。樹掩映房櫳,隱藏禽鳥,屋舍隱然可見,鳥鳴之聲偶聞,因為“樹”,讓畫面中的一切深幽起來。王維多用此筆,可命為“遮蓋法”。
“洞房隱深竹”(《投道一師蘭若宿》),“綠樹重陰蓋四鄰”(《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雨中春樹萬人家”(《奉和圣制從蓬萊向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巖間樹色隱房櫳”(《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口莊作》),“黃鸝轉深木”(《瓜園詩》),“梨花夕鳥藏”(《春日上方即事》),“藹藹樹色深,嚶嚶鳥聲繁”(《同盧拾遺韋給事東山別業二十韻給事首春休沐維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預聞命會無車馬不果斯諾》),皆是此例,畫面在樹蔭、樹色的籠罩、掩映下,滿是深幽之感、深靜之氣。
王維還多以“聲”寫“深”,這也是“遮蓋法”之一種,即僅聞物之音,而不睹物之影,以此傳畫面深幽之意,王維有名的《過香積寺》即此典型?!安恢惴e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只見古木,不見山徑,只聞鐘聲,不知其蹤,便覺深渺。其他如,“谷鳥一聲幽”(《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夜靜群動息,時聞隔林犬”(《春夜竹亭贈錢少府藍田》),“隔牖風驚竹”(《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竹喧歸浣女”(《山居秋暝》),“漁歌入浦深”(《酬張少府》),“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都是用“聲”寫出空間的深長,曲折。王維是寫“聲”妙手。雨中山果落地之聲,深澗里時或一鳴的鳥聲,終南山里隔水問宿的對話,深山里縹緲的鐘聲,竹林里浣女歸家的嬉戲聲,王維詩里的聲音傳達了空間的深渺感,伴隨著這種深渺感而來的,還有一種靜。
王維偏好“深”的空間,實為傳遞出“靜”的意味。王維好靜,詩里屢有言及,“山中習靜觀朝槿”(《積雨輞川莊作》),“靜者亦何事”(《淇上即事田詠》),“晚年唯好靜”(《酬張少府》),均見其秉性?!吧睢钡目臻g正呈現出靜謐之氣,王維詩里多“深”“靜”并舉,如:
谷靜秋泉響,巖深青靄殘。(《東溪玩月》)
谷靜泉逾響,山深日易斜。(《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制》)
谷靜惟松響,山深無鳥聲。(《游感化寺》)
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
深巷斜陽靜,閑門高柳疏。(《濟州過趙叟家宴》)
深靜,不僅是一種空間外境,同時也是一種心靈之境。以深沉寧靜的心靈,面對深幽清靜的大自然,心機與外境相應的剎那,正可澄懷味道。如清人惲南田所說:“造化之理,至深至靜?!盵14]體味至深至妙的造化之理,必賴此深心靜氣。
“靜”為宇宙存在的根本方式,這是中國文化之共識④。王維是中國詩人中最能將心安放在“靜”中,并傾力表現大自然“深靜”之美的詩人。此“大美”實還蘊藏著大自然之無窮妙理。正因此,世人對此類詩歌,多以“禪境”“神境”“一片化機”“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⑤為譽,恐非虛美。我們讀其隱居淇上、嵩山、終南山組詩,特別是在輞川所寫的詩歌,處處都能感到這種深靜、閑淡之美,并從中體味到深蘊于內的天地精神、宇宙妙理。明人胡應麟曾評曰:“右丞《輞川》諸作,卻是自出機杼,名言兩忘,色相俱泯。”[15]119又云:“‘千山鳥飛絕’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輞川》諸作,便覺太鬧?!盵15]120也算深解其“靜”趣。
“深靜”之極致,為“空”,為“無”,在淵深不測的地方,惟一片虛空。中國文化對虛空的體認極深,生命的本質是一片虛空,在虛空中卻有生氣流行。王維詩里以一種較感性的方式呈現“空”之相,即以“無”之空間,傳達此境。此處所言“無”之空間,簡言之,即寫空間無有之物,也就是寫空間之“缺席者”,通過空間之“無”,傳達更深之“有”。王維不少詩里,展現一種“無”之理境,體現“無”之狀態的生命意識: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以上出自《輞川集》,三詩皆展現了一個“無”之空間,準確說是“無旁觀者”,空山不見人,唯日照青苔;深竹不見人,唯月映彈琴;山澗無人,唯花自開落。此“無”之空間,并非了無一物之無,也非死寂之靜,雖“無旁觀者”,卻見生命自在流行。在這樣的“無”之境里,詩人欲傳達什么?青苔、幽篁、辛夷花、幽獨的琴者……都像是沉落、遺忘于宇宙悠渺的時空深處,為世所忘,亦遺世而立,但一切又皆自足、獨化、完成。在山澗紛紛開落的辛夷花里,我們看到了萬物自在自適、獨化獨存于天地間的生命本質;在深林青苔上,以及映照青苔的日光上,我們看到了寂靜最深處仍流行不息的宇宙生生之氣。
因而,王維詩里的“無”之空間,是不見人跡,沒有作者,亦沒有觀者,純然一塊自然本體,恍如原始的天地。但這里面實蘊含著莊子關于生命的玄想,以及佛法的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禪機。《淮南子· 天文訓》稱:“道始于虛霩,虛霩生宇宙,宇宙生氣?!盵16]莊子云:“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盵4]735此“生生之氣”與“萬物之理”,王維借助于“無”之空間,用詩的語言,呈現給了我們。
注釋:
①本文所引王維詩皆用陳鐵民《王維集校注》本(中華書局1997年版),出處不再一一另注。
②初唐另一詩人王勃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滕王閣序》),則頗具動感,迥異其趣。
③韓經太在《中國審美文化焦點問題研究》中說:“西方學者以中西對照的‘他者視野’所發覺的中國古典詩歌‘風景描寫’的空間造形特征,值得我們注意。譬如美國哈佛大學宇文所安教授在接受《人民網》的采訪時,表示了他對王維詩歌藝術的特殊喜好,并舉例道:‘太陽多么巨大,鳥兒多么渺小,我們一般會把太陽作為參照物,但是詩人偏偏把小鳥作為參照物,說“太陽在小鳥旁邊落下”,這是一種很新奇的視角。詩人觀察世界的奇思妙想讓讀者可以用一種新鮮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宇文所安欣賞此詩‘落日鳥邊下’一句,認為其構思妙處在于以小小的飛鳥為參照物來刻畫落日形象,有別于一般情況下人們習慣于以太陽為參照來刻畫飛鳥,是以富有創意。不可否認,此見頗有引人入勝處。尤其令人感慨的是,‘他者眼光’居然與‘前人眼光’同工異曲。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在王詩‘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句后評曰:‘妙絕言詮’。何以見得?我們需要從宇文所安所言以‘小’物象為參照物來寫‘大’物象的構思線索處悟人,進而領會詩人如何通過直覺可感的視境有限世界來表現詩歌意境的無限意蘊?!笨芍?,王維空間感受及其表現的獨特性受到古今中外學者詩家的一致關注。(韓經太《中國審美文化焦點問題研究》第379 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④《禮記· 樂記》云:“人生而靜,天之性也。”荀子云:“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虛一而靜,謂之大清明?!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祟愇ㄒ浴疤撿o”之心,方現“清明”之智,如此,才能體味出玄妙的至道。儒家外,佛、道更以“靜”為宗。老子云:“清靜為天下正”(《老子》第十五章),禪宗則追求心靈之靜濾萬有,以接近空明的真性。
⑤此皆為后人對王維詩歌的評點,如黃培芳評《終南山》曰“神境”(《唐賢三昧集箋注》卷上),沈德潛評《終南別業》:“行所無事,一片化機。”(《唐詩別裁》卷九)胡仔曰:“《后湖集》云: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十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