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志
(中國藝術研究院 中國文化研究所,北京100029)
明朝前期的江南士人因受到蘇州在元明易代之時支持張士誠事件的牽累,而在明朝開國之后倍受朱元璋的怨恨與打壓。朱元璋采取了包括削減科舉名額、提高賦稅征收、羅織欲加罪名等各種權術對其予以鉗制。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非處在帝王、士人兩極對抗當事人位置的晚明江南士人漸漸忘記了祖輩們與朱姓皇族間消弭不盡的重重矛盾,或主動追求,或隨波逐流,成長為在朱明王朝里千千萬萬個冀望于通過舉業而融入士人群體的一員。基于上述潛藏的復雜情結,當崇禎帝殉國的消息南傳,長久支撐江南士人的信念在瞬間坍塌,悲憤難耐、傷心欲絕成為大部分士人拂拭不去的情緒,他們將這種刻骨情感書寫進悼念崇禎帝的詩詞里。故國的風物,特別是曾作為明前期都城的南京,成為江南士人郁結心緒的寄托所在。
一個前朝帝王的倒下,便亟待重新樹立起另一個可供追慕的對象,弘光、魯王監國、隆武、紹武、永歷等偏安的南明各個時段的帝王便在此風云際會中次第走上歷史舞臺。在江南域內,定都南京的弘光帝及選址紹興立國的魯王,吸引著江南士人前赴后繼地追隨,他們不懼播遷顛簸,在短暫的時間內,從一座城池遷徙到另一座。而當弘光、魯王兩政權相繼被清廷擊潰之后,整個江南也淪為新朝疆域,江南士人便不得不將目光投向江南之外,遠在福州的隆武、遠在廣州的紹武,以及遠在肇慶的永歷,便成為江南士人心系故國舊君的所在。
無論是江南域內,還是江南之外,為了在空間上更接近南明各個帝王的行在,士人不畏跋山涉水的艱難險阻,從全國各處向著象征朱明王朝的政治中心匯聚。在行旅過程中,嚴峻險惡的政治形勢,牽掛遠在故鄉的家人,以及周遭的顛簸路途常常會成為流亡士人發抒于筆端的觸動復雜情緒的關鍵點。張暉遺著《帝國的流亡:南明詩歌與戰亂》在“奔赴行朝”一章中,將之析分成奔赴弘光、奔赴隆武、奔赴永歷三節[1]。但務須注意的是張暉在此書中的討論重點在于,士人從各地匯聚到南明帝王行朝所在的過程,即突顯的是到達目的地之前;而到達行在以及原來羨慕的目的地消亡之后,士人重又踏上漫漫流亡路途中的行旅詩創作,同樣也是頗為值得關注的話題,這便是本文著力突破之處。
江南域內的士人群體在短短數年之內,數次遭遇創痛巨深的打擊,先是甲申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試圖挽救危如累卵朝政局面的崇禎帝在煤山自縊。繼之倉促被擁立的福王朱由崧,在位僅僅八個月便被趕下寶座。而魯王朱以海也只是堅持了不到一年時間,便被清兵追至舟山。在兩年三個月的時間里,江南士人先后經歷了故明、南明的三位帝王,歷史猶如走馬燈似的變幻無窮,士人的心跡于此明清之際也如過山車般跌宕起伏。
錢肅樂是這群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明清易鼎之際的江南士人典型,目前對其的研究還很有限,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其一,在探討明清之際寧波府作家群體時,擇取錢肅樂作為例子來進行解析,如陳波《明代寧波府作家研究》將錢肅樂視為明末清初寧波府的忠烈詩人,認為其詩風是沉郁悲壯的[2];再如常程富《清初甬上詞人研究》從愛國情感、藝術風格和典故運用三個層面分析錢肅樂、張煌言兩位抗清志士詞作的同中之異[3]。其二,在推介地方歷史文化的普及型著述中,將錢肅樂擇選為抱持忠君愛國情懷的典范,如徐季子等人編著的《寧波史話》在“節義千齡”一章中,便推尊錢肅樂、張煌言兩人[4];再如戴松岳《悵望千秋家國夢:寧波歷史人物叢談》對錢肅樂在明清之際鐵肩擔道義的精神欽佩有加[5]。其三,對關涉錢肅樂生平事跡的資料進行匯編,如王德毅編《中國歷代名人年譜總目》提及馮貞群曾編撰一卷《錢忠介公年譜》[6];再如尤振中、尤以丁編著《明詞紀事會評》選取計六奇《明季南略》卷六、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七、徐鼒《小腆紀傳》卷四〇等文獻重點勾勒了錢肅樂的人生歷程[7]。從以上的研究可知,對錢肅樂的研究還僅僅停留在生平資料梳理、普及型著述中人物形象簡單介紹,以及初步的詩詞文本分析,結合明清易代之際的鮮明時代背景,展開對錢肅樂詩歌文本的細讀,并發掘士人心史,這一研究路徑頗有價值。
錢肅樂(1607―1648年),字希聲,別號虞孫,學者稱為止亭先生,鄞縣(今浙江寧波)人,明崇禎十年(1637年)進士,授太倉知州,十五年(1642年)調任刑部員外郎,入清后,組織抗清,擁戴魯王朱以海,清順治五年(1648年),悲憤死于舟中,著有《忠介公全集》《正氣堂集》《越中集》《南征集》等。錢肅樂的生平事跡在涉及明清易代史事的史書方志中大多有記載,如李聿求《魯之春秋》卷五、錢維喬《(乾?。┷纯h志》卷十六、邵廷采《東南紀事》卷五、溫睿臨《南疆逸史》卷三十二、張廷玉《明史》卷二百七十六。這些史料所涉內容大同小異,其中以錢肅樂的四弟錢肅圖撰寫的《紀略》最為精煉。而在史料可信度上,錢肅圖的一生多在追隨哥哥開展抗清大業中度過,可視作錢肅樂生平軌跡的親密見證人。
天姿穎異,七歲能文,呈王大父飏虞公,輒拍案喜曰:“吾有孫矣?!变浛茷槔枳髧老壬装危斜优e人。丁丑進士,殿試二甲十四。除授蘇州府太倉州知州。廉聲惠政,為江南稱最。秩滿,遷刑部員外郎。癸未,丁內外艱。甲申,北都變,慟哭不欲生。乙酉,留都之變,清兵入省會,偽守朱之葵投以帖,手裂之。會剃發令下,立議四條,約鄉紳會于城隍廟,百姓觀者萬數,遂舉義師。籍兵得萬人,與熊、孫、鄭諸公扼守錢江,迎立監國,升都察院僉都御史,再升都察院副都御史。明年五月,錢江不守,浮海扈監國于石浦,入閩。鄭彩起義,同事鷺門,升兵部尚書,漸復興化府、福寧州、閩清、連江、長樂、羅源、寧德諸縣。明年正月,晉東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時藩鎮橫恣,殺戮大臣,知時不可為,六月,以憂憤成疾卒,殯于海外瑯琦山。年四十有二。贈太保、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謚忠介。[8]9
品讀以上文字,至少可以捕捉到三條重要訊息。其一,錢肅樂的短暫人生可以分成明亡之前及入清之后兩個階段。在明亡之前,錢肅樂聰慧能文,接連考中丙子科鄉試和丁丑科會試,在地方知州任上治理有方,考績為江南第一,仕途光明;入清之后,錢肅樂悲痛難抑,咯血幾死,在鄞之六狂生的推舉下揭竿反清,始擁立魯王朱以海監國紹興,以錢塘江為天險與清兵周旋、對峙,繼而南下福建,奉隆武帝朱聿鍵為正朔,但終無法扭轉南明頹勢,憂憤病卒。其二,錢肅樂抱持品節,在危急情勢下不畏投降清廷的寧波知府朱之葵的脅迫,不阿附各處掌權的藩鎮勢力,馮貞群稱譽其“生平以植品行、厲大節自任”[9]510。其三,據全祖望《錢忠介公全集序》記載:“太保錢忠介公遺文,舊分三集,其《正氣堂集》則乙酉六月以前之作也,《越中集》則倡義以后畫江一年中作也,《南征集》則乘桴以后三年中作也?!盵10]再結合馮貞群《錢忠介公年譜》的相應信息,基本上可對錢肅樂的部分詩篇做出較為準確的系年。有鑒于此,探討錢肅樂在甲申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至丙戌年(1646年)夏五月赴溫州之前的這段時間里在江南各地的詩歌創作成為可能。
據馮貞群《錢忠介公年譜》記載,甲申明崇禎十七年,即清順治元年(1644年),錢肅樂三十八歲。彼時,他“丁憂家居。聞燕京破,絕粒者屢,以父母雙親在溫州,誓死葬后。冬十二月至昆山卒歲”[9]514。據此,可知錢肅樂此年的行進軌跡是從寧波到昆山,是年創制了《有犬行》《仿文文山六歌》《賀林令沖霄內召》《感懷時事》《寄吊謝宣子于宣》《蔣振華招飲西湖感懷時事寄慨》《別趙榮庵總戎》等詩篇。
乙酉南明福王弘光、唐王隆武元年,清順治二年(1645年),錢肅樂三十九歲。彼時,“夏四月,公自瑞安扶父母柩歸里……閏六月,寧波府同知朱之葵、通判孔聞語迎降。公在東吳丙舍喀血,聞信慟哭,絕粒誓死……十二日,集紳士于城隍廟,先集者惟張煌言一人,公與論起義狀……十八日,奉箋遣舉人張煌言迎監國魯王于天臺……秋七月六日,撫湖山汛營,王加公督理軍務兼管糧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十一日,會師西興”[9]514-515。據此,可知此年錢肅樂主要活動地域是在魯王監國政權所在的紹興、寧波一帶,創作有《與柴集勛話別》《與徐民則論文》《與倪伯屏話別》《甲申杪過崑寓周徹其舍留連浹月春正話別賦此志感》《悲憤詩三十首》《仄韻詩八首》等詩歌。
錢肅樂生命中的最后日子里,都在江南各處輾轉流亡,其中有兩年是在或居于文職,或率兵抗清以捍衛魯王監國政權中度過,除了撰寫有大量的疏檄等公文性質的文章如《陳孤臣心事本末疏》《代蛟關總兵王之仁恢復檄》等外,還寫了數十首詩歌。聚焦錢肅樂的詩歌創作,可明確系在這兩年的有13 題54 首,下面分從各個維度重點剖析這些詩作。
在亂世如浮萍般無根的生活里,最不安的情緒觸碰點便是隨時隨地可能遭逢到的時勢動蕩,為了能夠尋找到一個可以暫時躲避戰亂的處所,不得不攜家帶口地經常遷徙。在這種輾轉顛簸的境況下,便會產生創制出大量送別詩的契機。錢肅樂也不例外,在甲申、乙酉(1644―1645年)這兩年里,他在各處流亡,他周圍的朋友也在各處流亡,因此送別友朋成了一個割舍不掉的話題,如《賀林令沖霄內召》《別趙榮庵總戎》《與柴集勛話別》《與倪伯屏話別》《甲申杪過崑寓周徹其舍留連浹月春正話別賦此志感》等詩都是這類別離情感的宣泄,擇其要者述之,首先看《別趙榮庵總戎》:
客館凄涼不任情,手提肝膽送君行。欲呼我友籌忠孝,自娩微軀負圣明。壁壘開時懸日月,旌旗迴處落欃槍。中興四七誰為首?竚勒云臺千古名。[8]158此詩將詩人送別武將趙榮庵趕赴沙場的情狀描寫得淋漓盡致。首聯是別離場景的實時呈現,頷聯不惜貶損一己以烘托友朋的忠孝報國,頸聯將思維延展至戰場對壘殺敵,尾聯勉勵朋友要成就建功立業的千古芳名。整首詩須臾不離彼時嚴峻的南明與清廷對抗情勢,在送別主題中依然不忘焦灼國情,誠如張壽鏞所撰《序》中對錢肅樂詩文的評騭:“危苦之言,見諸奏牘;忠愛之氣,形為歌詠?!盵8]2所言實為知音之論。
再看《與倪伯屏話別》:
少頃為歡乍別離,燭花頻翦莫嫌遲。君須笑捻手中雪,我發愁添鏡里絲。鐫石況心天地老,唾肝能語鬼神知。不堪今夜屋梁月,又結他年萬種思。[8]156
此詩題中提到的倪伯屏,即倪長玗,明崇禎十年(1637年)進士,以才望著稱于世。此首送別詩,剖去了割舍不去的國仇家恨,較為純粹地摹寫面臨分別時對友朋的依依不舍之情,燭花、愁絲、鐫石、屋梁月等意象的疊加使用,將不忍分別的濃情渲染得愈發糾纏在一處而化解不開。
還有《甲申杪過崑寓周徹其舍留連浹月春正話別賦此志感》:
客路春風不禁寒,臨期頻話勸加餐。君歸自惜知心少,我去誰憐行路難?檻外履聲來夢寐,門前月色照悲酸。平原十日今三倍,莫作尋常旅況看。[8]158
此詩應作于甲申年(1644年)冬十二月詩人昆山卒歲之后返回寧波的路途中。前兩聯搬演了送別時的對話場景,后兩聯則是詩人由門外的腳步聲及月色聯想到戰亂年代的別離很可能就是死別的悲傷。
綜觀錢肅樂在甲申、乙酉這兩年行旅江南途中創制的送別詩可知,他常常將山河板蕩的國家危亡情勢寄托在和友朋的日常話別中,生離死別的悲愴感是錢肅樂一直拂拭不去的心結。
在故明時,錢肅樂經過不懈努力,終于考取功名,并先后擔任了太倉州知州、刑部員外郎等官職。在魯王朱以海監國時,錢肅樂試圖扭轉偏安朝廷的頹勢,在都察院僉都御史、副都御史任上皆能殫精竭慮。周遭變幻的時事牽絆著錢肅樂的內心,他郁積的情緒多釋放在詩句中,如《有犬行》《感懷時事》《蔣振華招飲西湖感懷時事寄慨》等。同鄉后進錢中盛深知錢肅樂此間的心態,在其所撰《原跋》中寫道:“明養士二百七十余年,至甲申禍起,天下何可復為?忠介在江干、海島,欲以只手搘拄墜天,希圖報國,其所欲哭不可者,每寓之于語言文字之間,制誥、奏疏、序、紀、詩詞,因語語有血痕。”[8]10洵為知音之論。下面我們來具體分析《有犬行》:
有犬有犬殷毛色,碧瞳雙炯四蹄疾。主人錫以盤飧余,夜夜呼來守門閾。無何一旦賊闌入,此犬逢迎舊相識。投之一骨儇跳舞,不念主人恩愛切。主人委謝囊匣空,搖頭擺尾他人室。桀犬繇來解吠堯,堯犬亦應知吠桀。何期斯言今不然,犬亦如人情義絕。國家養士三百年,黃金費盡羅英杰。一榜臚傳甲第開,杏花叢里嗚玉勒。至于先帝尤愛才,一言中雋非常錫。庚辰特召對螭頭,拔爾掖垣橫床側。有君如此何忍負,一死豈足酬罔極?何圖今人不如古,毒龍吐霧迷胸臆。豺狼當道不復問,睊睊微仇斗鼠穴。權門一顧百感生,君恩萬千等撇撇。大家誤國撒手散,眼看君王死社稷。我恨手無尚方劍,呼工冶鑄六州鐵。鑄就簇簇芙蓉鋒,殺盡天下負心賊。猶恐此賊不勝誅,劍鋒有時遭屈折。欲以純灰三百斛,洗濯心腸光皎潔。又恐生來點染成,純灰雖多洗不得。徘徊無計只自顛,中夜血絲縷縷織。叫天叫天重叫天,愿下疾雷狂風,迅掃此輩須臾滅。[8]127-128
《有犬行》是一篇七言古詩諷刺力作,詩意可分三層,第一句至第十四句將易代之際投降清廷的官吏比作搖尾逢迎的犬只,他們在故國享盡帝王恩遇,而一旦形勢危急,便轉頭投靠了新朝,最是無情;第十五句至第三十句極寫崇禎帝憐惜、厚待士人之舉,反襯降清之人的忘恩負義;第三十一句至詩末,描繪詩人憤慨之狀,迫不及待地想要手刃這些負心賊。四弟錢肅圖在評論甲申之變前后錢肅樂詩歌立意的轉變時說:“大都甲申以前,多發憤孤寄之言;甲申以后,多痛哭流涕之語?!盵8]8此首七言古詩雖然讀來慷慨激昂,但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悲憤難抑情緒始終消解不去,確如錢肅圖的觀察、分析。
《感懷時事》應作于魯王朱以海監國紹興后不久,全篇洋溢著新朝建立之時立志恢復中原的樂觀心態,其詩曰:
時事于今尚可為,滿朝安穩劍頭吹。銅人立處非秦苑,金馬班前半漢兒。報國空余精衛力,逢人欲寄杜鵑詩。何年甲洗天河水,玉輦重迴舊帝基。[8]157
該詩頷聯、頸聯連用十二銅人、金馬門、精衛填海、杜鵑啼血四個典故,渲染了重歸京師的愿景。
《蔣振華招飲西湖感慨時事寄慨· 其二》則不同于前詩的激昂情懷,其詩曰:
漢殿秦宮秋草青,湖光不改舊清泠。一杯綠蟻臨風醉,萬里關山戰血腥。畫艦歌聲來細細,垂楊人影落亭亭。當年盛事今安在?日落空山倦倚舲。[8]158
荒蕪傾圮的漢殿秦宮在清冷湖光的映襯下,愈發透露著歷史滄桑,醉眠在綠蟻酒里,沙場的血腥殺戮映入眼簾,當一切喧囂重歸于寂時,今日詩人耗盡心力黽勉以求的抗清復明大業在后人眼中又作何看待呢?錢肅樂迎立魯王朱以海監國紹興時,抱持著雄心壯志,但隨著經歷軍餉被克扣,目睹宵小爭權奪利,志向已被殘酷現實所吞噬,徒增萬事轉頭成空的無限喟嘆。
在江南各處的行旅流亡途中,錢肅樂還喜好創作組詩。組詩相比于單篇詩作,能夠容納的信息量更為豐富密集,可用于記敘更為復雜的歷史事件,或者發抒更為錯綜多變的內心情感。這期間,錢肅樂先后寫出了《仿文文山六歌》《悲憤詩三十首》《仄韻詩八首》等組詩。錢肅樂《仿文文山六歌》是仿制南宋末年因抗擊蒙元而寧死不屈的文天祥《六歌》而作,文氏《六歌》書寫了詩人在國破家亡的危急時刻對家人命運的無比擔憂之情:“有妻有妻出糟糠”“有妹有妹家流離”“有女有女婉清揚”“有子有子風骨殊”“有妾有妾今何如”“我生我生何不辰”[11],接連對包括一己在內的六人在戰亂年代四處飄零的遭際進行刻繪,讀之使人感泣不已。錢肅樂《仿文文山六歌》則是對崇禎帝殉國抱持同情之心,并對奸佞群臣言行誤國予以控訴,如“先帝不得正其終,群臣何以辭厥咎”,“吾王憂亂乃有今,群工養賊至于此”,“朝歌暮舞成底事,骨脆不堪風雨折”[8]128-129等句便是此種郁結情緒的宣泄。再從《悲憤詩三十首》《仄韻詩八首》兩篇組詩中擇其要者,以見其中欲排解的復雜情緒。首先看《悲憤詩三十首》:
十七年前事已空,小臣無路吁高穹。凄凄綠草生前殿,黯黯愁云鎖故宮。北極朝廷風雨夜,南天戎馬笑談中。銀泉山下澌流咽,夢里分明淚血同。[8]159(其一)
小臣從未識天顏,忽聽傳呼御駕還。宮扇開時云影動,爐煙繞處珮聲閑。從容無路隨青鳥,報國空懷媿白鷴。夢里不知年歲改,曉來依舊淚痕斑。[8]161(其十五)
北望園陵涕不禁,遙持明水薦清心。萬方聚泣酸成雨,到處吞聲怒結陰。地號柏人悲伏莽,城名冶父痛羈禽。小臣無力支天柱,一夜繁霜鬢發侵。[8]162(其二十七)
《悲憤詩三十首·其一》首聯追溯崇禎帝甫一登基時抱持的勵精圖治之志轉頭成空,頷聯鋪敘宮殿荒蕪破敗景象,頸聯將京師正遭遇變故與南方一片笑談的兩幅畫面并置,尾聯抒發了亡國之后的悲愴?!镀涫濉防^續描摹一己作為故明中下層官員對崇禎帝的感念之心,意欲報效君王的知遇之恩,不幸遭遇易代之悲,倉促醒來,淚痕依然停留在臉頰不愿離去。《其二十七》再次強化詩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創痛巨深,錐心之后,一夜發白。同為抗清義士的吳鐘巒深知個中痛苦,其尤為推崇錢肅樂:“頃胡騎入關,江以南能文章之士,垂首喪氣,靡然裂冠毀冕以從之,還視向來筆墨,能不愧死?于是希聲獨發悲憤,仰天長號,感動行路,奮臂一呼,義旗云集,錢塘江上,痛哭流涕。奏疏之外,兼有詩篇,如武侯表,如文山歌,乃知世間自有真文章耳。”[8]5-6吳鐘巒以極為凝練的筆墨刻繪出了錢肅樂在國難之時竭力抗清的悲憤難耐心緒。
表達相似情緒的詩作還有《仄韻詩八首》:
圣安帝初載,倉皇以國送。天子自出奔,廷臣無一共。方其寢薪時,競索苞苴貢。馴至胡馬來,四郊烽火動。亮繇人事值,豈曰上帝夢?回首望鐘山,惻悵心脾痛。[8]213(其一)
嘗讀心史詩,矯翼庶其企。不謂身亂離,舉世戒忠義。我聞達者言,容頭免身累。國家錦繡圖,今無立錐地。貪亂繇群司,廉恥喪大義。吁嗟我何辜,逢天未平治。明知忠義難,且以身嘗試。陋室數十椽,拱手一朝棄。[8]214(其三)
《仄韻詩八首· 其一》寫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后治國理政腐朽無能,以至于再次丟掉了對江南士人有著重要象征意義的留都,回望已經易主的鐘山,心脾悵然劇痛?!镀淙穼懺娙吮秽嵥夹ぁ缎氖贰犯袆樱淞R亡國時喪失廉恥大義的奸佞群臣,誓愿踐行忠義之志。
在甲申、乙酉的兩年里,錢肅樂在江南各處流亡,而此際詩歌中多書寫重大歷史事件以及作為前朝遺臣割舍不掉的悲愴情懷,這一點全祖望對錢肅樂的體悟最深:“嗚呼!文丞相《指南》《集杜》諸編,后世奉為德祐以后三朝史料,陸丞相《海上日錄》,君子惜其不傳。忠介之集,文、陸之遺音也?!盵12]將錢肅樂推尊到與文天祥、陸秀夫兩位愛國義士同步的地位。
錢肅樂忠君戀闕的高尚言行,深深地感動了時人及后人。在其42 歲時憂憤卒于瑯江舟中之后,悼念詩文層出不窮。錢肅樂生前一同攜手抗清的同僚劉沂春、姚翼明、葉進晟等人皆專門寫詩作文悼念,如劉沂春寫有《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贈太保吏部尚書忠介錢公神道碑》《送忠介錢公葬黃檗山》,姚翼明寫有《告錢相國文》《葉太史子器為錢相國營葬黃檗山詩以頌之次原韻》,葉進晟寫有《告錢相國遷柩文》《碧居上人護錢相國喪自瑯琦至黃檗山于其歸也詩以送之兼呈隱大師獨耀上人》。此外,與錢肅樂同為鄞縣人的后進,比如王玉書、萬言、全祖望等人亦接續寫詩作文追念,如王玉書《拜忠介公和蟄庵韻》、萬言《謁錢忠介公祠》、全祖望《錢忠介公降神記》等。由此可見,錢肅樂之死是一樁具有象征意義的典型事件,時人及后人在對其不斷的緬懷中,嘗試回溯易代之際故明文臣武將在江南各地的流亡書寫及其彰顯的精神內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