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書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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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之分與莊子對“知”之限閾的反思
劉書剛
(重慶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44)
“天人之分”作為理解莊子思想的一個重要維度,與莊子對“知”之限閾的反思密切相關。在莊子這里,“天”即自然界整體,由萬物聯系而成,“人”作為物之一種,是“天”構成了其存在境遇,卻對“天”無法有充分的認知;由于視角的有限、偏私的摻雜,人對于他物也不能徹底了解。自得于自己的認知能力,過于信任已有的知識,恰會導致人對“天”的背離、對他物的傷害,承認“無知”“不知”,保持心靈虛靜,反而能順天而行、與物無傷。
莊子;天人之分;知
諸子百家之中,莊子對“知”的態度相當特別。在戰國這個思想活躍、人們的求知欲空前繁盛的時代,莊子既表達了對“真知”的追求,同時又對一般意義上的“知”做出反思,在明確了“知”之限閾之后,對“不知”“無知”“知止”等大為推崇,所論詭譎有趣、發人深思。學者們往往從“道”不可認知的角度解釋莊子的這些提法:“道”自古已固存,貫穿于天地萬物之中,非耳目之所及,也不是人類的認知能力所能窮究。這樣,人們自詡的“知”,不過是以偏概全、一葉障目;相反,承認自己“不知”“無知”,正意味著對“道”有著更好的體悟。這樣的解釋當然正確,但過于強調人面對“道”時的無力,或許會簡化莊子對“知”的復雜態度。實際上,莊子的“天人之分”,為其知識理論的展開提供了一個基本的背景,將兩者聯系在一起討論,既可更細致分析莊子對天人關系的理解,也能夠呈現其知識論的更多層次。
自荀子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 · 解蔽》)始,天人關系歷來都是討論莊子思想的一個重要維度。大致而言,莊子主張循自然之變化、順天而行,持一種天人合一的理念。但饒有趣味的是,《莊子》一書中又大量出現了強調天人之分的內容。在一般被視作出于莊子之手的內篇中,《大宗師》明確提出了天人之間的分野,外、雜篇中涉及這一問題的諸多文句,無論其思想內容,還是語言表述,都可視作這一節的延展: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1]224
郭象注云:“天者,自然之謂也。”析而言之:“自然”,既指包含一切事物在內的自然界,也指一種自然而然、不加矯飾的存在狀態和行為方式?①;“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即意味著對于自然運轉之理有充分的了解,進而順之任之,保養生命,終其天年?!叭恕?,則指人類創造的種種,大而言之,可以包括一切文明形態,小而言之,主要指刻意謀劃、用心經營的生活態度?②。在“人”的層面,“其知之所知”是一切行動,乃至整個生存方式的基礎,每個人都依據已有的知識來安排自己的生活。
“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保ā洞笞趲煛罚┣f子主張不對自然、生命的進程進行過多的人為干涉,順天而行、恬淡無為,自會逍遙無礙。這樣,“天人之分”與“天人合一”看似矛盾,實則并無分歧,在兩種提法中,“人”一詞所指的側重點并不一致。莊子對天人關系的理解大致如此。然而,“天即自然”這樣的解釋仍然有些抽象,這種概念之間的對譯互釋,很可能遮蔽思想的微妙之處。不妨繼續追問:莊子心目中的“自然”究竟是什么模樣?如果說“天”即自然,含納了世間林林總總的所有事物,那么這個巨大的集合體如何運轉?《天運》篇也確實有這樣的追問: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乎?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仿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1]493
日月星辰遷流不停,云行雨施往來不止,草木雜然叢生,鳥獸生生不息,自然界因其復雜而神秘莫測,以至于無法設想誰能夠充當背后的操縱者?!短爝\》篇或許不是莊子的作品?③,但莊子肯定思考過類似的問題。這些問題注定不會有明確的答案,莊子甚至承認,人類的認識能力無法回答這一切,“天”亦即“自然”的神秘性不會徹底驅散。但即便找不出天地萬物背后的主宰,追問這些問題之時,莊子在腦海中勾畫的那幅自然界的圖景,對于其思想的展開仍然至關重要。而“罔兩問景”這則寓言,在重構莊子心目中的這幅圖景時,有著特別的意義: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齊物論》)[1]110―111
罔兩,依郭象注,“景外之微陰也”[1]110。它對影子的變動無常提出質疑,詢問其為何“無特操”,影子對此同樣充滿好奇。它是有所“待”才如此嗎?它所待之物又有何待?它對于這些事物的依賴,就像蛇依賴鱗片爬行、蟬依賴翅膀飛行一樣嗎?《齊物論》中,影子的追問到此為止,在它看來,這根本就是無可索解的秘密,“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寓言》篇保留了這則寓言的另一個版本,其中,影子的自我質詢又前進了幾個環節:“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庇白拥纳尚枰粋€火把或者太陽作為光源,在夜晚或背陰之地它就無從出現。這意味著,盡管人們總是關注影子對形體的依賴,但形體并不足以造就影子。“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這樣的追問可以繼續下去。假如說影子有待于形體,那么形體又待何而存在?形體之所待又待何而存在?光源,比如火把,依賴什么才能產生?
當類似的推演無限進行之后,不難發現,每一個事物的存在,都需要無數的條件,都與自然界中的所有事物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聯。反過來講,發生在宇宙某個遙遠角落的一絲細微變動,都可能層層傳動,最終抵達某一事物,造成它的改易。“一物有一物存在的條件和根據,一物之條件和根據又有其自己的條件和根據,事物層層相依,環環相扣,相繼無窮,因而人無法認識其究竟所以。”[2]164這樣,影子的每一次改變操行,都是整個自然界運轉或造化推動的結果,根本找不出一個決定其行止的具體事物,也不可能為它的或坐或起理出一個清晰明白的過程。
所以,“罔兩問景”這則寓言,實際暗含了莊子對自然界運作方式的想象。正如郭象所說,在莊子這里,“天者,萬物之總名也”[1]50,“天”所意指的自然界,由難以計數的“物”組成,它們相互關聯,相互作用,像是連接在一個巨大的裝置之中。并且,這個裝置處于永動狀態,變化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而整體的變動,最終也將導致其中的每一個個體的改變?!拔镏?,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保ā肚锼罚┻@變化如此永恒,造成變動的力量又是如此不可致詰,以至于與其追究根本的動因,不如坦然迎接變化的來臨。
“天”由萬物聯系而成,并且變動不居、運行不已,而人其實不過是其中一物,與影子、罔兩一樣,受到萬物或遠或近的牽制。換言之,在莊子這里,“天”構成了“人”必須居于其中的存在境遇,人的命運由自然萬物的推移合力塑造,人根本就找不出決定其存在狀態、改變其生命流程的那股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只能承受一切而不知其然,只能順應其變而不計得失。正是因此,莊子在解釋人的遭遇、變故、甚至死生之時,往往歸因于“天”,他對命運的順從,“知其不可如何而安之若命”(《人間世》)的生存態度,其實根源于他對天人關系的理解。身在自然界這龐大無比的裝置里,在其無休無止的運行之中,與其思量何所為何所不為,倒不如坦然接受降臨到自己身上的一切,反正,“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保ā肚锼罚?/p>
“天”為萬物之總,人只是物之一種,全面、徹底地認知“天”,注定是一項力所不及的任務。莊子對“知”之限閾的反思,正是基于二者之間的這一懸殊對比?!疤栁镏當抵^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秋水》)人生活的范圍、所能抵達的疆域、可以接觸的事物都有其限制,目之所見、耳之聽聞、心之思慮,也就難以窮盡天地有無、洞察風云變化、辨識群生百態。這決定了人對于“天”只能是管窺蠡測。
“天”不僅廣大無窮,而且永恒、長久,人卻有死生之大限,這同樣意味著人的知識必定相當狹陋?!拔嵘灿醒?,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保ā娥B生主》)“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秋水》)想要窮究天地萬物之理,只能耗損精神,在求之不得、知之不盡的焦慮中往而不返。不僅如此,人已有之“知”,也不可能長久有效,很快就會喪失其功能。這是由于,“夫知有所待而后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大宗師》),知識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之中,在某些具體的條件具備之時才能發揮作用,但天行不止,自然界運行不息,它“所待”的那些,并不會持久長存。正是因此,莊子對“以故自持”(《知北游》)并不贊賞,從過去的經驗里,從古之先賢的教訓里尋找解決眼下、未來問題的方法,在他看來不過是緣木求魚。
“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知北游》)人之所知十分有限,“天”基本處于不可窮知的狀態。前已論及,在莊子這里,“天”即“自然”,而道家有“道法自然”之說,《莊子》書中亦有“道兼于天”(《天地》)的提法。因此,“天”的不可知,與“道”的不可知,其實本為一事?④。只是較之于《老子》等文本著重強調“道”的惟恍惟惚、神秘莫測,莊子勾勒了一幅“天”運轉不息的圖景,更強調自然之廣大、物類之紛雜、變化之無端,使得人在其面前只能望洋興嘆。概言之,莊子的“不可知論”要更為具體。
但這不可窮知之“天”,對于人生命的養護至關重要。如“罔兩問景”一則寓言所暗示,人之生存是由世間所有一切共同維系,所需要的并不僅僅是周邊切近之物,人的命運也由整個自然界的變易遷流所塑造。這樣,人要葆真養生,其所“不知”的那些不容忽略?!缎鞜o鬼》篇中的一個比喻,正是說明這點:
故足之于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謂也。[1]871
人在大地之上,腳掌所踐履的只有方寸之地,但若沒有此外的廣闊空間,也就無法立足。同理,身處自然之中,所知有限,所不知的那許許多多,才保證了生命的順暢演進。正如郭象所解:“人之生也,形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盵1]225人并非孤立于世界之中,要維持生命,必須保持與萬物之間的關聯,換言之,必須與“天”有著恰當的溝通。
構成了人的存在之境的“天”如此重要,人卻不可徹底認知,這相當令人無奈。不過,莊子認為,對于“天”而言,需要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知”,而是“真知”,“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是知之登假于道者若此”(《大宗師》)?!罢嬷币呀浬钊搿暗馈钡膴W秘。然而,莊子并沒有提供關于它的詳細論述。這一方面是由于“言”的局限,人們的“言說”永遠無法呈現“道”的全部,“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另一方面,這也由“真知”的性質所決定,這是一種踐行性的智慧,“真人”對“真知”的擁有,更多的是體悟性的,體現在他對“天”的順應無礙之中。
更進一步說,承認自己“不知”,恰恰是獲得“真知”、順天而行的前提,“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徐無鬼》)。但常人往往難以做到這點,對“知”的信任和執迷,造成了人類特有的倨傲,這也正是天、人背離的根源。“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列御寇》)囿于自己的經驗、學識,人的知識注定十分有限,卻每每拒絕承認這點,自以為掌握了能夠安置萬物、平治天下的永恒之道,最終卻只會導致自己精神惑亂、形體勞損。因此,《莊子》一書反復慨嘆:“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則陽》)
信任自己的“知”反而造成了對“天”的干涉,天人之間的暌違正由此而生?!疤臁比绱藟验煼睆?,人卻如此渺小,本來應該“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秋水》),但卻不自量力,自以為掌握了普遍渾全的真理,對萬物之本然矯之揉之,對自然之運轉妄加干預。以這種自得自滿的態度處世,相信自己的精心安排可以帶來穩固妥帖的生活,相信可以制天命而用之,最終只會損傷自己的生命。因此,“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徐無鬼》)“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保ā哆_生》)
并且,不承認自己的不知、進而以人逆天也不會有任何結果,自己的所有行為,最終還是會被卷入自然的運轉之中,自己信以為然的知識,遲早暴露其不可靠,“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保ā陡3罚疤焘x”即自然之運轉,它終會讓人們已有的知識無效。因為有“知”而滋生的自信,反而成為人的負累,成為“人”與“天”相背離的根源,而“真人”“至人”之屬,之所以能與天為一,正在于他們對“知”之限閾有著明確的意識?!笆ト斯ず跆於竞跞恕7蚬ず跆於鴤Z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庚桑楚》)?!跋x”之類的動物植物,因為無知無識,反而可以保全其天,人卻因為有認知的能力,往往自陷于天人的分裂、沖突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莊子》一書中,“知”與“言”經常關聯在一起?!疤臁迸c“道”既不可知,又不可言,而人之“知”,卻往往與“言”相伴。“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齊物論》)。有所知必有所言,這似乎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然而,一旦開口發言,即與“道”相去漸遠。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保ā读杏堋罚暗馈笨梢泽w悟,可以順之而行,但不能以言語進行表達、傳播,人類的言說只能與其有限之“知”相配合。這樣,“知止乎其所不知”,有時也可被替換為“言休乎知之所不知?!保ā缎鞜o鬼》),在莊子的天人之分里,“人―知―言”三位一體,“天―不知―不言”則處于與其相對的另一序列。
在莊子這里,天即自然,為萬物之總體。這樣,天人關系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置換為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對于全生葆真而言,在與外物接觸的過程中保持恰當的分寸,同樣至關重要。如果說天不可知,那么“物”中與人較為切近的那些,是不是可以被人清楚透徹地探究?《莊子》中的一些表述里,看起來確乎如此:“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保ā秳t陽》)雖然在“道”面前,“知”有所不能,“言”有所不及,但它們應對“物”,似乎可以勝任?⑤。
然而,就莊子思想整體來說,人對“物”也總是充滿誤解,無法窺探其本然。《齊物論》集中展示了人、物之間相互理解、彼此知曉的困難。在“齧缺問乎王倪”一則寓言中,齧缺問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明了萬物的相同之處,掌握它們所遵循的共同準則,可以說是人類認識事物的基本訴求,能做到這點,也就找到了恰當的與物相處之道。但王倪矢口否認其可能性,并舉出了諸多例證:“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物各不同,生活習性也相應而異,正處、正味、正色之類無從獲知,萬物之間的差異如此繁復,哪里能找一個簡易的“物之同是”,將它們一一囊括?
不僅“物之同是”不能尋得,單個的事物、人實際也無法洞徹?!拔餆o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齊物論》)在物物之間的彼此對立中,任何一方都只能從自身出發,受限于單一的視角,獲得極為狹隘的知識,甚至會在以己度物的習慣里臆測他物,誤會不斷,摩擦重重。即使人與人之間,同屬一類,也不意味著可以互相通約。事實上,人際關系更是莊子關注的重點,畢竟人首先要生存在人群之中。然而,人類分歧之多樣,人們因為自以為是,以他人為非而引發的諸多爭論、沖突、斗爭,讓莊子全然看不到相互理解、溝通的可能。所有的辯論都沒有是非可言,也不能找到一個中立的第三方來判斷然否,“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齊物論》)人們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卻只能固守自己的孤獨,無法彼此完全相知。
所以,在莊子的思想中,不僅“天”之整體無法認知,物之個體,同樣不是人的認識能力所能窮盡的。人類擁有的知識,只能是暫時的、片面的,甚至是充滿偏見的?!疤臁睒嫵闪巳说拇嬖谥常拔铩背涑庥谌酥苓?,而莊子卻否認了徹底認知這兩者的可能。那么,人在天的轄域之中,在物的簇擁之下,該如何行為,才能順天而行、物我無傷?
莊子的這些思考,都體現在著名的“濠梁之辯”里?;葑印白臃囚~,安知魚之樂”的發問,其實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人與物難以相知,本就是莊子一貫的思想。相較而言,莊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反問就有些草率,這一回答強調了人、我之間的差異,相應的,也就擴大了人、魚之間的距離。最終,他“吾知之濠上也”的說法,雖然風韻極佳,在學理上卻很難說真正戰勝了惠子。不過,如果聯系莊子對知之限閾的反思,這一論辯實際暗含了他百般思量的一個問題:如果人、物不能充分相知,那么有沒有可能融洽相處,共同進入一種和樂無間的狀態里?
盡管對“不知”的論述使得莊子眼中的“物”看起來間隔疏離、無法溝通,但他其實并未放棄在物之間建立某種關系的渴望。正如他自得于可以欣賞到魚之快樂,他筆下的圣人也與物毫無間然?!安湃敝耍涮卣髦槐闶恰笆怪驮ネǘ皇в趦?,使日夜無卻而與物為春”(《德充符》),無論自己的立身之境經過了幾番變換,都能與身邊之物保持和悅通暢的關系?!笆ト颂幬锊粋?。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保ā吨庇巍罚┠軌蚯‘數亟游锎?,同樣也是圣人最基本的能力。“至人”之屬,“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保ā跺羞b游》)經歷諸多惡劣無比的環境而毫不損傷,這其實也是對其接物之功的夸張描述。
莊子認為,至人的這種境界并非由知物,進而明辨利害來達成?!褒m缺問乎王倪”的最后一問是“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在他看來,“至人”或許有著超常的理智,能知常人所不能知,但王倪否認了這點,指出至人“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郭象注:“夫唯無知而任天下之自為,故馳萬物而不窮也?!盵1]97如上文所論,只有承認自己“無知”“不知”才有可能收獲“真知”、順天而行。同樣,只有不以“知”來應對萬物,才能避免與物的沖突。
這是因為,盡管人之“知”有著不可避免的局限,充滿主觀偏見,只能在短暫的時空里發揮效能,但人類往往不承認這一點,反而以為自己掌握的知識對于異時異地的他人、他物同樣適用。迷信知識具有普遍性,不過是將一己之知上升為“物之同是”。這讓人們總是在說服他人,總是用特定的眼光來看待他物。而強人從己,勢必會釀成矛盾、制造傷害。莊子對人類的這種迷惘不以為然,屢屢譏刺。比如,當惠子以大瓠“無用而掊之”(《逍遙游》)時,他指出,惠施的暴力行為,源自以自己關于有用、無用的標準來衡量事物,看不見他者的價值。又如匠石嘲諷曲轅櫟社樹為“不才之木”,也是用自己的職業知識匡限大樹的意義,而櫟社樹托夢時的反唇相譏,頗能代表莊子的態度:“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其相物也?”(《人間世》)同為萬物之一,共存在世界上,何必囿于私智,互相輕視,互相欺凌?
所以,至人應接萬物,憑借的并不是在“知”上的優勝,他們別有一種“真知”,另有一套與物虛與委蛇的方式。莊子發明了一系列名詞來描述至人的境界,比如“心齋”“坐忘”等?!叭粢恢?,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人間世》)“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保ā洞笞趲煛罚┻@些帶有神秘色彩的修養功夫,表面上看像是私人化的精神體驗,實際卻蘊含了如何與物共處的內容。“虛而待物”,意味著放棄自己的心知,才能與“物”往來自如;“墮肢體,黜聰明”之后,也就能“同于大通”,與萬物通而為一。這正如《天下》篇對莊子思想的概括,“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與“不敖倪于萬物”,兩方面相輔相成。
心齋、坐忘,看起來極為超越、灑脫,實際卻要求對“知”的驅逐,要求一種徹底的謙卑,要求對自我的克制,甚至放棄。拋開已有的“成心”,忘記已有的知識,不預設任何的意見,這也就是莊子所謂的“吾喪我”(《齊物論》)或“至人無己”(《逍遙游》)。至此,才能從“人”的層面跳脫出來,與“天”為一。“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保ā陡3罚疤烊恕睙o喜無怒,一任萬物在自己身邊走馬變換,都能絲毫不以為意,并且,不用自己的有限之“知”來匡限外物,外物反而能各效其功、各顯其能。棄知、忘人之后,退而言之,可以避害遠禍,“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進而言之,能夠保證人順暢地行走在物的間隙里,“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養生主》)。
莊子思想常被冠以“懷疑主義”“不可知論”等名號,不過,與戰國諸子特別是其他道家多從“道”與“知”的關系反思“知”之限閾不同,莊子對“無知”“不知”的強調,建立在其“天人之分”的理論之上?!疤臁奔醋匀?,為萬物之總,人不過是物之一種,顯然沒有能力把握“天”之全體;即使面對個體之物,由于視野的偏差、好惡的摻雜等因素,人類的知識也難以稱得上洞徹澄明。而意識到“知”之限閾的存在,恰恰是順天而行、隨物宛轉的前提。唯有如此,才能保持對天之無限的敬畏、對物之差異的包容。所以,在莊子看來,只有“知止乎其所不知”,才能獲得“真知”,承認“無知”“不知”,不僅是反省人類局限之后的不得不然,且是逍遙游世的必由之徑。
需要追問的是,盡管莊子區分天、人,但二者之間的界限是否明朗?看起來,他對此也有所疑慮:“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大宗師》)他對以人之私智干涉天之運行、命之變遷的行為極力批評。然而,是不是人類所有的“知”,都必定與“天”相背?更進一步說,在對“無知”“不知”倍加推崇之后,莊子是不是對人類之“知”一概蔑棄?如何才能達到“不知”“無知”的狀態,或者說,“真知”怎樣才能求獲?這些問題仍然需要繼續思考。不過,可以明確的是,莊子對“知”之限閾的反思,更多的是要提醒人們,所有的“知”都有其局限,都有一定的適用范圍和有效期限,在時過境遷之后仍然保守著陳舊的知識,或將自己的觀念、意見強加于他者,都會窒礙生命、損傷物我;而能夠“知止乎其所不知”,恰恰意味著個體生命無所囿限,可以不斷向新的情境敞開,與他者和諧共處。換言之,在對人類之“知”充分警覺,進而推崇“不知”之后,莊子對日日而新、層出不窮的知識,反而會更好地接納?!妒酚洝贩Q“其學無所不窺”[3]2143,原因正在于此。
①如劉笑敢指出,莊子所謂的“天”主要有兩個意義,其一即“自然界”,其二即“自然而然,就是今日所說之天然”。見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6頁)。
②楊國榮認為:“‘人’則與人的存在價值,人的歷史活動及其結果(包括不同的文明形態以及文化創造成果),作為‘當然’的社會規范系統等相聯系?!币姉顕鴺s《莊子的思想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0頁)。
③張恒壽認為此篇雖基本為莊子派思想,但為秦漢間晚出作品。見張恒壽《莊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2頁)。劉笑敢將此篇歸為莊子后學中“黃老派”的作品。見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2頁)。
④韓林合認為《莊子》中的“道實際上就是作為整體的(現實)世界”。依此說法,則在莊子這里,“道”與意指整個自然界的“天”,就是同名異實的關系。莊子確實與一些道家文獻將“道”視作萬物之外的另一種實在不同,他認為“道”無所不在,散布于萬物之中。因此,“道即世界整體”的說法,雖然對“道”形而上的一面有些強調不足,但也頗中肯綮。參見韓林合《虛己以游世:〈莊子〉哲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7―21頁)。
⑤楊國榮即據此區分了“極物之知”與“體道之知”,二者分別對應著“以物為對象的經驗之知與指向道的形上之知”。不過,由于“物處于變遷過程,具有不確定性”“在不同的感知主體中,無法找到統一的判斷標準”。因此,雖然《莊子》中出現“極物”一詞,但在莊子思想里,“知”是否能夠“極物”,是否能窮盡物之本質,值得懷疑。見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00―107頁)。
[1] 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 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164.
[3]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2143.
2018-11-28
重慶大學中央高校基礎科研業項目(2018CDJSK47PT25)
劉書剛(1984―),男,山東高密人,講師,博士。
B223.5
A
1006–5261(2019)02–0031–07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