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泰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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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孝通的學科反思與自我超越
沈泰禾
(南京理工大學 公共事務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4)
作為中國最具代表性的社會學家,費孝通為我們留下了諸多寶貴的學術成果,影響了中國社會學的學科發展。在晚年的學術反思中,針對社會學的學科屬性、研究對象、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等,費孝通對傳統社會學進行了擴展和突破,極大啟發了中國社會學的發展走向。在此過程中,費孝通既實現了自我超越,又在文化自覺觀念上展開了自我實踐。
費孝通;學科反思;人文性;大傳統;文化自覺
作為“社會學中國學派”的代表人物,費孝通以社會學與人類學相結合的視角觀察、研究中國社會,在民族、農村、城市、社區等方面有頗多建樹。這種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從實求知的研究方法也逐漸成為中國社會學研究的主流,同時極大促進了社會學的中國化,費孝通也因此成為中國社會學學科史上繞不開的重要人物之一。然而,作為從西方引進的學科,社會學在中國也多是沿用西方既有的發展體系開展研究,無法真正擺脫西方社會學的影響;同時,在人類學本身所具有的尋找文化他者的沖動影響下,傳統中國很難避免成為他者的他者[1],楊念群將之歸結為五四運動的后遺癥。楊念群指出,受五四運動的影響,西方的理性觀念得到認可且廣為流行,人們借助這種理性觀念來分析中國固有文化,這導致中國文化的整體性在社會學研究中一定程度上被斷裂,中國文化在社會學研究分析中一直處于“他者的他者”的尷尬地位[2]。
同時,以費孝通為代表的中國學派社會學具有一種“實用性”的既有性格[3]。過度強調應用性使得中國社會學一直處于一種原創理論匱乏的狀態,這正如蘇國勛所批評的那樣,社會學的理論研究不僅沒有起到指導實踐的作用,反而甘愿充當“應用研究和實踐的附庸、尾巴”[4]。然而,這種應用性格其實并不是中國社會學與生俱來的。在社會學被引進中國之后,除了費孝通等人堅持走社區研究的本土化路徑之外,從嚴復、梁啟超到孫本文、潘光旦,他們所倡導的都是通過立足于本土文化特別是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來實現社會學中國化,更強調和彰顯社會學的人文屬性。新中國成立后,隨著社會學的取消與重建,這一傳統在中國社會學界被丟棄,追求社會學科學性及實用性的路徑成為主流,這導致了社會學的想象力極大地受到“實用品格”的壓制,社會學與傳統中國歷史文化之間發生了極大的斷裂。
也正是在此背景下,費孝通先生在其晚年的學術反思過程中,日益認識到社會學應用性格的不足以及傳統思想之于中國社會學的重要價值,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觀點。縱觀學術界,對費孝通晚年學術反思與觀點的分析討論較多,然而圍繞費孝通對社會學學科反思的研究則相對較少。基于此,本文將對費孝通學科反思進行梳理,以便考察費孝通的學術貢獻及其對中國社會學發展的意義。
費孝通關于反思的各類論述散見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各種場合,主要集中在《人的研究在中國》《個人 · 群體 · 社會——一生學術歷程的自我思考》《反思 · 對話 · 文化自覺》以及《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補課札記》等著作之中,這既是對其自身學術生涯特別是功能論飽受詬病的“只見社會不見人”局限性的全面反思與超越,同時也是對西方社會學所面臨的學科危機的思考與回應[5]。其中,費孝通對社會學學科本質、研究對象、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等方面的論述,為中國社會學未來發展指出了一個大有可為的方向,尤為體現了一代社會學家的理論高度,值得學界高度重視。
社會學的科學性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從孔德、斯賓塞開始,社會學家就通常選擇自然科學方法進行社會研究。嚴復在《群學肄言》序中指出:“群學何?用科學之律令,察民群之變端,以明既往、測方來也。肄言何?發專科之旨趣,究功用之所施,而示之以所以治之方也。”[6]中國社會學的科學性自嚴復開始就根植下來,同時與實用性緊密結合在一起。吳文藻在其社會學中國化的主張中也明確指出:“以試用假設始,以實地證驗終。理論符合事實,事實啟發理論,必須理論與事實糅合一起,獲得一種新綜合,而后現實的社會學才能植根于中國土壤之上,又必須有了本此眼光訓練出來的獨立的科學人才,來進行獨立的科學研究,社會學才算徹底的中國化。”[7]作為吳文藻的學生,費孝通在一系列社區研究中秉持富民和實用的理念,將社會學的科學性和實用性發展到極致。
然而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這種單一性格容易置中國社會學于本土理論匱乏的境地,中國學者與國外學者相比也缺少話語權。晚年的費孝通意識到了這種性格的缺陷,在其補課與反思中,對歷史和人文的關注度明顯提升。他指出社會學是兼具科學性與人文性的學科,認為社會學自身就代表著一種重要的“人文思想”,其科研與教學也應該是一種“位育”教育的過程,社會學的人文性,決定了社會學應該研究“人”“群體”“社會”“文化”“歷史”等基本問題,這為社會學的學科建設奠定了一個更為堅實的認識基礎[8]。正是由于社會學的人文性,因此在費孝通看來,中國具有豐厚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社會歷史實踐事實,這是中國社會學發展的龐大底蘊。目前中國社會學所需要的,就是對中國社會的歷史文化傳統展開深入且細致的研究,挖掘和創造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的基本概念和理論,通過實踐驗證和深化這些概念和理論,通過對本土理論的創新與實踐,在國際社會學的交流中發出中國聲音,做出中國貢獻,令中國學者掌握更多的話語權。
眾所周知,在西方社會學思想發展脈絡中,諸如科學與人文、客觀與主觀、社會與個人、結構與行動、文化與自然等各種二元對立的認知與分類,一直居于核心位置,左右著西方社會學理論的特性與走向。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各種后結構主義思潮,特別是以布迪厄為代表的實踐理論,其目標之一正是對此前各種二元對立思想的反思與批判,從而在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結構主義與建構主義之間架起溝通與超越的橋梁[9]。我們不能確定費孝通晚年是否受到了西方實踐理論或后結構主義思潮的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費孝通晚年對社會學研究對象的反思與實踐理論對二元對立的超越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個人 · 群體 · 社會——一生學術歷程的自我思考》中,費孝通反思了其60年研究生涯中“只見社會不見人”的缺點以及潘光旦新人文思想的意義,富有洞見地提出了個人與社會的相互構成與辯證統一[10]。不僅如此,在進一步的反思中,費孝通更是超出了對個人與社會關系的反思,在個人與社會的統一之中又加上了自然這一維度。有研究指出,自然與文化在認知上的分離與對立,其實是啟蒙運動以來的現代性在全球擴張的結果,而在此之前的傳統社會下面,社會或文化往往被視為自然的一部分,文化與自然不僅不是對立的關系而是渾然一體的[11]。與此看法類似,費孝通看到了中國傳統思想中“天人合一”的哲學觀,認為自然和社會不再是兩個涇渭分明的概念,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像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不同層次。于是,社會學的任務不僅在于研究社會現象、探尋社會規律、解決社會問題,還要“究天人之際”[12]。可以說,一方面,費孝通吸收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目光超越了個人與社會,其思想上升到了與自然、社會、個人相合一的“道”的層次,他將三者看作是一種三位一體的存在,而非簡單的截然對立;另一方面,自然的維度也可看作費孝通對現代性邏輯下自然與文化分離以及生態危機現象的回應。在現代性邏輯發展觀的指導下,自然被作為人類征服和改造的對象看待,這種發展邏輯所導致的精神危機、生態危機以及社會危機在東方傳統的“和為貴”的思想下是不可思議的。正是在此意義上,費孝通指出,中國社會學應該堅持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和為貴”的哲學基礎,在保持社會、個人與自然相互統一的立場下發展。這不僅是對社會學研究對象的擴展,也極大地豐富了社會學的想象力,并為我國處理普遍的現代性危機提供了新的可能。
對人文性的強調使費孝通看到了學科研究更為深入的層面,即不僅要“又見社會又見人”,更要見到人的復雜精神世界,而這恰恰被傳統社會學研究所遮蔽。人類所獨具的“精神世界”通常在錯綜復雜的社會現象中起著難以描述的關鍵作用,忽視了精神世界,我們就難以真正地理解諸如人的生活、人的思維、人的感受、人的價值等關于人的一切,也就無法理解社會的存在和運行。精神世界也是人文價值的一個重要體現。遺憾的是,在傳統學科研究體系下,精神世界往往成為哲學、神學、心理學、精神病學等學科的主題。那么,當精神世界被納入社會學視野后,其研究視角注定與上述學科研究的視角不同,應該是一種“社會學的視角”。在費孝通看來,對精神世界的研究就是要對社會領域中“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信息的關注。因為社會的發展、文化的變遷、文明的演進等,實際上更多的是建立在這種“意會”的社會關系基礎之上,而不是那些公開宣稱、白紙黑字、明確界定的交流方式上[8]。也正是基于此,社會學對這種與波蘭尼所言“默會知識”?①相一致而更加形象的“只可意會知識”的研究,不僅可以拓展傳統社會學的研究內容,更能夠擺脫對西方話語體系的依賴,使社會學深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促進社會學的本土化。
具體到中國社會,這種“只可意會”的知識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很多,例如“我”,就存在“講不出來的我”“不想講出來的我”“被忽略掉的我”“被否定掉的我”,等等。從對“我”的關注再向內繼續探究,就進入了另一個重要概念:“心”的范疇。中國人在談及“心”時常常傾向一種主體間性,即一種心心相通、設身處地地互為主體的視角。因此,當通過“心”來闡釋人際關系時,研究重點應該在于當事人主體的感覺和態度,而非著眼于人際關系的結構、產生的行為等模板化問題,不僅要研究“心”,還要通過“心”更好地解釋“我”。這可以視為社會學在中國文化背景下的一個創新和突破。除此之外,費孝通更加看到了“心”的概念所包含的道德和倫理的含義,在使用“心”的概念時,概念背后所隱藏的“我”與世界的關系就已經具有了一種由里及外、由己及人的具有倫理意義的差序格局,這些倫理正是諸如“誠、正、仁、愛、恕”等傳統道德,也是傳統中國人的社會屬性,是社會對個體由“我”走向“群”的必然要求。正是個體通過“心”展開社會互動,推己及人,以“我”為中心構建起社會關系網,最終形成群體、組織與社會[8]。
可以說,心的主體間性及其所凝聚的人倫道德因素,本身就是對人的激勵和約束。這種觀念在西方“價值中立原則”和“客觀性原則”下是無法想象的。正如費孝通所言,社會學具有雙重性格,科學性或許會要求研究者置身事外進行理性判斷,但人文性無法繞開價值判斷,這就要求學者在研究中國社會時坦然承認“價值判斷”的不可避免性。這并不是回避、掩飾一種價值偏好和道德責任,也不是在為“不夠嚴謹”找借口,而是直接把“我”和世界的關系公開地“倫理化”,理直氣壯地把探索世界的過程本身解釋為一種“修身”以達到“經世濟民”的過程,不再以旁觀者的姿態“純客觀”“中立”地“觀察”,而是從“心”開始,通過“修齊治平”這一層層“倫”的次序,由內向外推廣開去,構建每個人心中的世界圖景。
于是,在方法論層面,晚年的費孝通越發認識到潘光旦、孫本文等早期社會學家立足于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來發展中國社會學的價值,明確提出了應大膽又不乏謹慎地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吸取營養,尋找新的方法資源。在費孝通看來,中國文化傳統中蘊涵著豐富的方法論思想,如宋明理學中的“修身”“推己及人”“格物致知”等,通過人的深層心靈的感知和覺悟直接獲得某些認識的認知方式,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實證主義、科學主義的認知方式。所以在對社會學傳統研究方法的擴展上,一方面要領悟古人“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的認知方法,找到社會學與“理學”進行交流的橋梁,另一方面與現有的先進研究方法相結合,在立足中國傳統文化基礎上兼顧社會學的科學性與人文性,方能在與西方文明的交融中不落下風。換句話說,在大傳統與小傳統[13]之于中國社會學發展的價值與意義上,晚年的費孝通擺脫了其從小傳統入手開展研究的一以貫之的做法,日益認識到早年大傳統道路的意義,從而接續了中國社會學創立之初的大傳統方法論。
綜上,費孝通晚年對社會學學科的反思與論述,本質上可以視作對人文主義的回歸。正是從人文的立場出發,費孝通才看到了社會學人文性的本質、天人合一的研究對象、圍繞心性的研究內容以及來自大傳統的研究方法;同樣,也正是從人文或文化的立場出發,晚年的費孝通才更加看重社會學研究中的歷史與文化維度[14],從而實現了自我超越,大大豐富與升華了其學術思想的高度。更為重要的是,費孝通以人文或文化為核心的反思,其范圍又大大超出了中國社會學學科發展反思的范疇,而是將視野擴大到對21世紀中國社會與中華文化的發展與走向的文化超越上,即文化自覺的觀念。
費孝通指出,文化自覺既不是主張“復舊”“文化回歸”,也不是要“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而是在古今中西的交流融合中尋求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主轉型能力,增強中國文化發展的主體意識。通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來實現文化的自主,樹立文化自信,這是費孝通晚年所進行的心態研究的重要方面[15]。也正是這些研究將社會學的傳統界限從生態研究秩序擴展到心態研究秩序,這些研究尤其體現在對中國人“心”與“精神世界”的關注。費孝通將目光聚焦于人,通過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我、心與心等心態層次的關系進行研究,為我們揭示了一條通往“自知之明”的必由之路[16]。
還需要認識到的是,中國歷史有別于西方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中國歷史有著較強的連續性,文化和傳統有著很強的傳承性。現代性的到來并沒有使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喪失對政治、經濟、文化等人們日常生活的各方面的影響,雖然“文化自覺”適用于全世界,但各種語境中都可以體現出費孝通對接續中國大傳統的針對性要求:社會學研究應當從內向的和主體性的視角出發,以歷史的連續性、文化的傳承性在當下社會中的影響為著眼點,而非一味地用現代的眼光、斷裂的思維、他者的標準研究當下中國,切不可使中國在研究者的眼中成為“他者的他者”。中國社會學研究應以中國為本位,重視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尋找自我擴展、自我更新、自我創造、自我救贖的思想資源。在此意義上,文化自覺也是費孝通對其恩師潘光旦先生的“中和位育”觀點最好的概括、補充和升華。
①波蘭尼指出,就像人們無法具體描繪生活中某個人物的五官細貌但卻認得這個人的面孔一樣,當注意力的焦點覺知投注在“整體”時,關于“細部”的附帶覺知就會被忽略,這種附帶覺知進而成為黙會的知識形式。引自楊弘任《社區如何動起來:黑珍珠之鄉的派系、在地師傅與社區總體營造》(臺北群學出版社2014版)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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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9
沈泰禾(1994―),男,河南信陽人,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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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9)02–0043–05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