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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女站長

2019-01-22 20:00:56趙國安
參花(上) 2019年1期

老天爺,總算盼來了。

我急忙吩咐人張羅鑼鼓家什,準備迎接。

鄉農業技術推廣中心辦了個“農業技術學校”,農民叫它“夜校”。這是為了解決農民對科學知識的渴求而辦的。何副書記讓我和朱青山暫任教師。平心而論:有點兒趕鴨子上架。說來慚愧,我倆雖是“名落孫山”的大學漏子,但并不服輸,決心自學成才,當戰勝命運的強者。這次就是通過考試擇優安排工作的。我倆不勝其任的原因是農業方面的知識知之甚少。說心里話,壓根兒就沒想在農業上干點什么。受此種思想支配,我們發誓一輩子“寧工”“不農”。大學落第,我們各自挑選了自學科目:我攻文學,朱青山他長得又白又胖,還姓朱,都叫他“巴克夏”。朱青山這個名字幾乎被人遺忘,此不雅綽號連他自己也默認了。不信?你盡管直呼,他絕計不會生氣的。你別看他長得其貌不揚,可心靈手巧,能寫善畫,為人畫素描,幾筆勾勒,其基本特征便躍然紙上。對了,這次被聘用的,還有剛才提到的主抓農業的何副書記的兒子何福生。這小子長得精瘦,人稱“猴子”。他在校期間,性格出奇地頑劣,學習就可想而知。這次鬼知道他是咋考上的。他獨喜唱歌,整天吊著個踩雞脖子似的嗓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所顧忌地唱著高音。一首歌只唱兩句就跳到另一首上,東一句,西一句,什么“我愛你呀,親愛的姑娘——美麗的姑娘見過千萬,獨有你最可愛——姑娘好像花兒一樣——”雖然唱得不倫不類,卻銜接巧妙,流暢自然,惹得路人捧腹,他還自詡為有音樂天賦。

你們知道嗎?何副書記答應通過考試擇優招干是迫于全鄉輿論壓力,否則,我和巴克夏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望“猴”興嘆。依何副書記的意思,除了文化考試,還要看表現,其目的很明顯。但是,如今正懲治腐敗,“指鹿為馬”的故技已不敢公開表演。何福生當不了農技校教師,卻當了公務員。這幾天,又學上了外語,以求心理平衡。也像那么回事似的,揣著個MP3,伸著細脖,一路怪聲怪氣地向熟人“Byebye——”地叫著。

倘若讓我倆教語文和數理化,不說勝任,還算湊合,教農業技術?乖乖!簡直是搟面杖吹火!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我們趕緊買了幾本農業方面的書,也正經八百地認真備課寫教案,還預先分好工:我教《農機具管理和使用》,巴克夏教《農作物栽培》。我知道來上課的肯定不少。因為報上曾刊登了某地致富后,城市姑娘下嫁農村的消息,把這兒的小伙子的心撩撥得癢癢的。

晚上,果然不出所料,黑壓壓的一屋人。

原定我先講,可一看這陣勢,不由打了個寒噤。轉念一想,不如讓巴克夏先蹚蹚路子,便推說忘了帶教材,往外就跑,剛出大門,又轉回來,悄悄坐在學員身后,且看這“呆子”如何表演?

一開始,他像一個剛過門的媳婦,扭捏地站在講臺上,兩眼惶恐地四顧,在燈光的映照下,臉愈加白,兩手不安地搓弄,喉結上下滾動——我的天,簡直在活受罪!這“呆子”平時在大庭廣眾面前說笑話毫不臉紅,今天來真格的,卻“慫”了。唉!真是塊端不上臺面的狗肉!

下面出現了嗡嗡的議論聲,眼瞅要塌臺,他干咳兩聲,開始說話:“學員同志們,今天——我鄉農業技術學校開始上課——由于我們的水平有限,在講課中可能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錯誤,望及時批評指正——共同研究——”雖說這兩句開場白不怎么的,是拾人牙慧,老生常談,但挺起作用,課堂安靜多了。

“現在——我講——種子。”說完,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兩個漂亮的宋體字,下面傳出了嘖嘖的贊嘆聲。他繼續講課的時候,情緒趨于平和,頭堂課總算下來了。

這些不受約束、無籍可開的學員是抱著各取所需的目的來上課的,相繼提出很多問題要巴克夏回答。如谷子卷葉是什么毛病啦——玉米苗發黃是化肥燒的嗎?紅頭蒼蠅是不是草地螟等。

這些問題我們是解答不了的,因為除了按書本章節背了一些理論外,其他就不甚了了。巴克夏被問得支支吾吾,滿頭冒汗,求援似的望著我。我靈機一動,連忙遮掩:“大家問的都是關于農作物的疾病與蟲害部分,將來會講到的,現在暫不涉及——”

雖說搪塞過去了,但學員們還是接二連三提出很多問題,我們只好東問西討,窮以應付。

有天晚上,不知哪位學員寫了一首打油詩,放學后貼到了黑板上。

兩位教員真不糠!

一天到晚上兩堂。

你想學來他不教,

你不學來他亂講。

學的東西不對號,

辦這學校啥用場?

我倆又氣又羞,連忙撕了下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找何副書記。何副書記正坐在鄉辦公室的床上吸煙,外衣敞開著,分不清是灰是白的背心卷到胸口上,露出圓滾的大肚子。光著腳丫兒,有幾個蒼蠅在腳趾間的黑泥中嗡嗡地忙碌;地上一只塑料涼鞋底兒朝了天,另一只不知去向,大概誰鬧著玩兒藏起來了。可能昨晚打麻將睡得太晚,他目光暗淡僵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平時就不大的眼睛成了一條縫兒。

現在,農村相繼成立了合作社,農民開始有計劃地科學種地。不需要鄉鎮干部瞎指揮了。全鄉除了農科站、計劃生育辦還有點事外,其他人閑來無事,白天不是找借口劃拉個體戶,就是巧立名目大量開墾生活基地種經濟作物;晚上,喝酒,打麻將——

何副書記日常事務有秘書支應,生活又有“猴子”照顧。晚上玩兒夠了,白天除了睡覺,喝茶,就“嘮大天兒”。他聽了我的匯報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伸個懶腰說:“先對付吧!新站長就要來了——”

“真的?”

“嗯,聽說還是省農大畢業生。原把他分到縣農科所,可他非要上咱這兒來——”說到這兒,何副書記搖了搖大腦袋。

是呵,這位善于在公開場合搞“你把我小姨子安排,我就把你外甥轉正”這種毫不臉紅的交易,向錢看,為人民辦點事非得敲竹杠的領導,是不會理解這種做法的。說實在的,當時,我也不無想法:這樣做無非抱有某種野心,想往高跳必往下蹲嘛!否則,傻瓜才這樣干。

這時,猴子跑進來說:“縣里來電話,說新站長乘下午一點的班車到。”我一看表,是十二點三十六分,得趕緊準備。

公共汽車站。巴克夏正布置樂隊和儀仗隊。

為了壯大歡迎隊伍,他把“鄉直”的哥們兒都請來了:有敲鑼打鼓的,有扛彩旗的,還有吹嗩吶的……在我們心目中,新站長一定是個精明強干的男同胞。

看看公共汽車近了,我命令儀仗隊列隊,樂隊奏樂,鼓掌——

汽車剛停穩,巴克夏就亮開了大嗓門兒:“旅客同志們,請注意,你們哪位是調到鄉農科站工作的?請到這邊來,我們歡迎您!”

人們驚詫地望著我們這伙青年儀仗隊,談論著,品評著——旅客們一個個拿著東西從汽車上下來,像外國首腦檢閱三軍儀仗隊,一律行注目禮從我們眼前走過。我敢說,在我們這兒,這是最隆重的禮遇 。

旅客快走完了,誰也沒停下來。咦?難道沒來?掌聲、鑼鼓聲稀拉下來。就在大家快要失望的時候,一個姑娘微笑著款款地向我們走來。我頓覺眼前一亮,她身穿緊身連衣裙,明顯勾勒出健美的曲線,烏黑的披肩發裹著一張酷似桃花的臉,毛嘟嘟的睫毛包著一雙神采飛揚的大眼睛——真乃顧盼生姿,窈窕清秀。這是一張多么熟悉的臉,好像在哪見過?呵!我終于想起來了。與此同時,巴克夏也驚喜地俯在我的耳邊說:“是她?”

我狠狠地擰了他一把,他嗷的一聲,竄到一旁去了。

那時我們名落孫山之后,每日混跡于蕓蕓眾生之中,到處閑逛。竟有一種卓爾不群之感。家家都厭煩我們這些無業游民:我們在哪里安營扎寨,哪里就倒霉了。大吵大鬧,吵得人家不得安寧,不到后半夜不收兵;鬧得人家關門閉戶,“堅壁清野”——把桌凳都藏起來。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只好一陣風似的卷到養牛專業戶何大爺的一間小屋里。這何大爺光棍一輩子,從未娶過妻,更談不上生子,所以,非常喜歡小孩。在他那兒哪怕玩兒一宿,他也不會生氣,還變著法兒從灶坑里扒出燒得焦黃、噴香的土豆,從鍋里拿出鮮嫩的烀玉米,從柴堆中掏出鮮甜的瓜果——他只是笑瞇瞇地叼著長得出奇的大煙袋看我們吃,眼里閃著喜悅的光芒,仿佛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據說,他是何副書記的叔叔。去年,何大爺患病,急需要親人照顧的時候,何副書記全家竟無一人到何大爺家來看過,只是從老人家特別疼愛“猴子”這一點上,看出其骨肉情分,但“猴子”從來不欣賞爺爺的疼愛,拒絕吃爺爺的東西,嫌臟。他把吃食擲還給爺爺的時候,何大爺的臉上露出極痛苦的表情。盡管如此,我們這些搗蛋鬼也不能有越軌的行為,否則,何大爺會用那長長的煙袋鍋準確地刨到你的腦袋上。因為受約束,所以,只有萬不得已才到這兒來。他老人家雖經常向我們發出邀請,又有“嚼裹兒”的誘惑,可我們怕他的煙袋鍋。

那天,我們一進屋,就見炕沿上坐著一位身材苗條,衣著講究,模樣漂亮的姑娘,瞇著好看的大眼睛向我們直笑。霎時,我們就像進了老師的辦公室,規規矩矩地總想往別人后面站。

何大爺像往常一樣把大半個炕讓了出來,可我們誰也沒動,既不上炕,也不走,仿佛不知道這姑娘的底細不甘心似的。何大爺似乎看出來了,嘿嘿一笑:“這丫頭是從縣里來看我的。”

雖聽說最近有城里姑娘下嫁農村的事兒,可那只是聽說而已。在我看來,像她這樣漂亮姑娘的下眼皮總比上眼皮長,像畫上的人一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把手一揮,學電影上那樣,喝了一聲:“上!”搶先占領了有利地形——炕頭。大家先一怔,接著也呼嚕一下擁上炕。猴子的二齒鉤眼睛盯著人家不放,我扯膀子給拉了上來。巴克夏沖他做個鬼臉,他紅著臉伸手借抓撲克來掩飾,巴克夏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不忙,白磨手不干,講一下,輸了咋辦?”

“懲罰!”他一擠眼睛。

“咋——罰?”

大家四下看著,是呵,想來個“金龍盤玉柱”,沒桌子;鬧個“觀音頂寶塔”,又沒有啥東西可頂,猴子一指南墻的一個驢套包說:“輸了戴套包,咋樣?”

“中,戴就戴!”我最后拍板敲定。

打撲克,我不含糊。不過,這次可得小心,這猴子沒安好心。在大姑娘面前戴套包,那可丟透人了,我孟浪地抓牌,恨不得把好牌都抓到手,大家也很緊張,想必心情是一樣的。

這當兒,那姑娘正用眼睛打量著我們,不過眼光和何大爺不一樣,是疑問,還是責備?當她的目光掃到我的時候,我故意昂起頭,像演員那樣做大幅度動作,也不知是氣她還是逞強。唉!現在有了這個“特別觀眾”,不用煙袋鍋也沒人鬧了。臟話、屁話也無人敢說了,太不隨便了,我真后悔到這兒來!

最后攤牌,猴子想憑一張副牌鉆過去,但事與愿違,“摳了。”他很明智,不用強制,沒費多少口舌主動拿來套包,斜了那姑娘一眼,一咬牙套到脖子上,額角出現了亮晶晶的東西。他知道,如果第一人不戴,下面的人是絕對不戴的。活該!誰讓他提議的,只好請君入甕了。

“嗬!猴戴套包算咋回事——”巴克夏剛調侃一句,我連忙瞪了他一眼,猴子急眼了,會把套包拋掉的。

漸漸地,我心不在焉起來。

我發現何大爺情緒特別好,笑瞇瞇的,每道皺紋中都堆滿了喜悅;那姑娘對老人家也極親近,張口爺爺,閉口爺爺,叫得可甜了。她是誰呢?過去從來沒聽說他城里有個孫女啊?而且,猴子都不認識她。

我由于胡思亂想,輸了。套包理所當然地要套在我脖子上了。猴子從脖子上摘下套包,像在游藝會上套圈那樣,單眼瞄準,拋了過來,我連忙用手一抓,抱在懷中。

“不行,拿著不行!”大伙齊聲嚷,猴子樂得直打滾兒。

“戴上,戴上——老九不要耍小孩子脾氣!”巴克夏模仿座山雕的聲調笑著搶套包。

“等一會兒——”我實在找不到托詞。

正在這時,那姑娘說話了:“小伙子們,你們除了打撲克、戴套包外,還有別的章程嗎?”

呵!口氣不小,幸虧她是姑娘。

猴子大言不慚地夸耀道:“他會少林拳。”他指了指我;“他會摔跤。”他又指了指巴克夏;“我……我喜歡音樂!”他忸怩了一下。

這騷猴子,就能在姑娘面前瞎吹。哼!媽的,你小子形褒實貶:我們都是摔摔打打的土匪,就你是酷愛藝術的學者。我心里直罵。而巴克夏板著臉,憋住笑,看似介紹實是回擊說:“他還會爬桿兒!”

“你這豬——”猴子不樂意了。

“唉!人活著不就是如此嗎?”我打斷了倆人即將爆發的戰爭,又揶揄地瞥了那姑娘一眼。

她注意地看了看我,認真地說:“寶貴的時光就這樣消磨掉了,難道學點什么不比這更有意義嗎?”

大關東話我聽得多了。我本不想再理睬她,見大家伙兒正瞧著套包,只好認真地說:“混一天,算一天,有什么辦法?”

“他倆都考上了‘家里蹲大學!”猴子終于找到了報復的機會。

“農村現在多需要科學知識啊!”聰明的姑娘并不提考大學的事,換了話題。

“是呵,這話我也會說,多么需要知識啊!多么需要人才啊!”巴克夏學著她的腔調,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光說算啥?要言行一致!”我最看不起光說不做的人。

“什么言行一致?”她有些不解。

“我看咱們彼此彼此——都是能說不能做的手兒。請問,你能把知識獻給農村嗎?換句話說,你能到農村來嗎?”我將了她一軍。

“我?”她頓了頓,然后把頭一揚,“當然,你們等著瞧吧!”表情很鄭重。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站了起來,“你能來,我們也不玩了——從今天起——”從今天起干什么我沒搞清,但我三把兩把撕碎了撲克。猴子心疼得直咧嘴。巴克夏知道我玩的是趁機逃脫的把戲,并沒攔我,在那兒發呆。

第二天,她走了。

何大爺告訴我,前些日子,他去縣城看病。一出車站,險些被車撞上。趕巧遇上她。她放棄去姑姑家串門,領著老人家到醫院就診,安排吃住,無微不至地照顧,一直到痊愈,又把老人家送到家中,還經常來看望。

通過這件事,我對她的印象好多了,且不管她說話算不算數,學習總是應該的。從那以后,我們都不再荒廢時間了。我雖不相信她能真來,但倘若將來見面了,總不能讓她看低了。

我正在發愣,巴克夏推了推我。一看,她落落大方地把行李和臉盆牙具放到地上說:“謝謝大家來接我——”一看是我們,便笑道:“是你們?怎么樣?說話算數,言而有信吧?”說著向我伸過手來。

“太歡迎了!你如此言行一致,著實令人佩服!”我發現她那白皙的小手是那樣柔軟而有力。她又把手向巴克夏伸去,這呆子還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說:“我叫巴——不,叫朱青山,他叫韓明義,都是農科站的,嘿嘿。”

“太好了!我叫吳殊書,你們叫我小吳,還是殊書都行。”

巴克夏悄悄告訴猴子:“快去,準備洗臉水。”

這猴子連話都沒說上,噘著嘴不情愿地走了。

這時,掌聲、嗩吶聲、鑼鼓聲停了。我一看,這些家伙真不夠哥們兒,排得整齊的儀仗隊自行解體,都悄悄地溜到遠處指指點點——整個車站只剩下我們仨人。我知道四周有無數的眼睛向這兒望著,簡直就像看馬戲。

“快走!”我示意巴克夏提行李,可這呆子微笑著把牙具、臉盆接了過去。我只好去提行李,打算扛在肩上,沒想到她笑了笑說:“來,咱們抬著吧!這樣省點勁兒。”沒等我表示什么,她走上前來,握住了另一端的行李繩。

我們就這樣在鄉里唯一的,也是最繁華的“長安”大街上走著,在目光織成的網中穿過,似乎還聽見了竊笑聲。我想溜,又沒借口,想跑又跑不起來,只好低下頭,感到芒刺在背,苦不堪言。我斜眼見她挺著豐滿、高聳的胸脯瀟灑自若地走著,想和我說什么;我佯裝看腳下的路,只看見她一閃一閃,穿著白皮涼鞋的腳尖。

忽然,四周的笑聲大了起來。我連忙朝后一看,只見巴克夏兩手平端臉盆,站在“等腰三角形”的頂角上,正怪模怪樣地走著,而我和她的手不到二十厘米的距離。稍遠一些是一幫孩子跟在后面看新鮮。這種隊形活像外國某電視劇中王子與公主去教堂舉行婚禮。我頓時汗流浹背,不由加快了步子,把“等腰三角形”拉成了“不等邊三角形”。

她奇怪地望著我,想了想,終于明白了,微微一笑說:“好,你先走吧!”松了手。我如獲大赦一樣,扛起來飛跑,像逃命。聽見巴克夏對她說:“對不起,我們先走,在鄉政府門口等您——”也跟了上來。

我恨透了這個肥頭大耳的家伙。

當把行李和牙具放到早已安排好的房間里的鐵床上時,猴子一手提壺,一手端著茶杯,把她領了進來,又彎腰又點頭,一會兒說原諒,一會兒說包涵——哼,可讓他得了表現的機會。這是遺傳因子的作用,比他爸爸在上司面前八面玲瓏的本領還技高一籌。

巴克夏嘲弄地說:“猴子,你開個茶館準盈利!”

“為啥?”猴子不解地怔怔望著他。

“你這種服務態度,那還有冒?”

“去!過年非宰你不可。”他反擊了一句后,又輕佻地對她說:“有啥事,只管吩咐!”然后,垂手站在一旁。

她把行李打開鋪好,又把房間簡單那么一收拾,馬上煥然一新,細心的姑娘在這一點上,就比小伙子強,房間立刻融滿了說不清是香水還是香皂的馨香氣味。

我決不能像猴子那樣在姑娘面前做出下賤的舉動,便裝著漫不經心,踱到桌前,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一面鏡子,后面有一張她的全身照,穿件泳衣站在遮陽傘下,全身透著健美。呵!是在明月島上。美麗的明月島,我太熟悉了。姥姥家就在齊齊哈爾,每年暑假,我都到明月島去玩,那波光瀲滟的江水,金子般的沙灘——真像夢一樣留在我的記憶中。

猴子一把搶去了照片,搖頭晃腦,嘖嘖聲不絕于口。

我很生氣,對猴子產生了感官上的厭惡,便對站長說:“好了,你休息吧!我們走了,如果有事,到前邊辦公室找我們。”我說著,從窗口指了指前面農科站的房間。

巴克夏也跟我走了出來,很遠還能聽見猴子嗲聲嗲氣的說話聲。

“騷猴子!”巴克夏憤憤然。

經過何副書記辦公室時,見窗臺上杯盤狼藉,何副書記正和幾個鄉干部打撲克。其中一位用拿煙的手向我們揮了一下,我們便走了進去。

“來了?”何副書記從撲克牌上移開眼光,看了看我們。

沒等我們張口,專靠給編輯送禮而發點兒豆腐干新聞的通訊干事李文,搶先說道:“來了,剛進屋,我看見了——是一個妙齡少女,標致得很——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這個李文總以高級知識分子自居,說起話來好賣弄辭藻。

一開始,何副書記只是用鼻子嗯了聲,眼睛并沒有離開牌,當聽到是一個姑娘,而且如何美貌的時候,眼睛睜大了,嘴角出現一絲淺笑。他胡亂打完這把牌,站起來說:“太不像話了,調來人了,也不去看看,要關心群眾生活,當心工作方式嘛!”他也不顧別人偷偷發笑,一邊扣著幾乎扣不上的褲門,一邊說:“今晚,你們再上一課,讓她休息一下,咋樣?”他把皺巴巴的上衣拉了拉,也不等我們回答,撇下吁嗟喟嘆的牌友,獨自腆著將軍肚走了。

我倆拒絕了李文“湊局”的邀請。一個姑娘家如此言而有信,我們更不能自食其言。

課堂上,我們把新來的女站長大大推崇宣揚了一番:什么省農大畢業生,放著優厚的條件不要,卻主動到農村來等等。這些絕不是蹩腳的劇團為招攬觀眾而吹捧女主角,這是我們發自內心的。一則是為了農校的前途著想;二則,她的言行確實可敬可佩。其實,學員比我們消息靈通,今天上課的人特別多,連教室的窗外都站滿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都有一睹這位女站長風采為快的愿望,因為下午我們招搖過市那一幕,足勝措辭華美的廣告和引人注目的海報了。今晚,我們力爭把課講好,力求講懂講透,拿出看家本領去博得學員的好感——其目的不為別的,只求她來上課別把我們比得太差了。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嘛!學員們對我們賣力氣的表演有些驚訝,他們哪里知道我們的用心。不過,課堂效果不錯,若不,那幾個穿著時髦、平時嘴撇得像個爛柿子的女學員怎么會圍著我們問這問那,而且,表情極虔誠。

放學后,我們回到辦公室,打開燈,把書和教案放到抽屜里。聽覺和嗅覺都靈敏的巴克夏撥拉我,讓我往窗外看。我推開窗戶,后院,她的那間屋子里亮著燈,不時傳來何副書記的說話聲。但聽不到她的聲音。我看了看表,呵!快十點了!何副書記待了這么久,該多“關心群眾生活”呀!

我曾聽說何副書記原在外地因作風問題才調到這兒來的。對領導干部這種“換地方”懲罰法不理解,只上不下,犯了錯誤就換個地方,就如小孩尿炕,把這床褥子尿了,再換一床,結果弄得床床都有臊氣,使人近前不得。這次鄉里懲治腐敗,像往常一樣,何副書記只敷衍一下。中央讓干點啥,到縣鄉兩級就松勁了。就像往水里扔石頭,中心激起的水浪高,然后向四周擴展開去,越傳得遠越低,最后波平浪靜。我為女站長擔起心來,但轉念一想,何必多管閑事!這女子如此風流,倘若是周瑜打黃蓋——我們豈不成了豬八戒照鏡子?我正想回家,巴克夏卻說:“咱別回去了,反正也不太冷,就在辦公室睡吧!”

真是呆子!有啥法?他早就是豬八戒了,我可得見機行事。于是,我搬把椅子坐到窗前,巴克夏把燈關了,坐在椅背上,挽挽袖子,露出躍躍欲試的架式。

驀地,我推翻了剛才的想法。就憑她對待何大爺這一點上,就不會是輕薄的姑娘,而是胸懷大志,心地善良,被社會贊譽的好人。這時,我又有點埋怨她:為了爭口氣,到這鬼地方,是否有點傻氣?唉!不諳世事的埃斯梅拉達,現在這兒不是陶淵明的世外桃源,也不是亞當夏娃的伊甸園,這兒有道貌岸然、內心齷齪的神父克洛德呀!

十點鐘,說話聲沒有了,但沒有關燈,傳出幾聲桌椅的撞擊聲,巴克夏已經站到窗臺上,沒有她的求援聲,我們去干什么呢?

巴克夏正要往下跳,何副書記出來了,在燈火闌珊中踉踉蹌蹌地走了。我不由得松了口氣 ,但不知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

“那我們也不能走,要守到天亮!”巴克夏嘟囔著從窗臺上下來。

我讓他先睡,他執意不肯,但沒過多久,他就靠在椅子上響起了鼾聲。這個家伙,倒頗像有一顆高尚的心靈、富有同情心、敢于伸張正義的卡西莫多。“明天想辦法在她窗上安鐵條,最好裝個防盜門。”我叨咕著。當天色微明的時候,我的神經一松弛也睡著了。

第二天,她上班來了,仍舊娉娉婷婷的樣子。

我看了看她說:“今天,給你的窗上加鐵條。”

“然后通上電!”巴克夏這一招兒不高明。

她先一怔,聰明的姑娘一定知道我們昨晚聽到了什么,微微一笑:“不用,過幾天,我搬到何大爺那兒去,老人家太孤獨了。”接著她眉毛一揚,“誰想領教我這省業余體校武術隊尖子的拳頭就來吧!”接著沖著我一笑,不無真摯地說:“謝謝你們!”

我對她肅然起敬,她到農村來是否抱有某種目的,暫且不說,光憑她這俠肝義膽的言行,就足以使人傾倒了。

我們把站里及農科校開課的情況向她詳細匯報了。她認真記錄著,等我們說完,她放下筆說:“你們倆還要教下去,我教農作物的病蟲害防治,如遇到什么問題,咱們共同研究。除此之外,咱們白天分片包干,去各村的合作社幫助解決實際問題,讓他們相信科學,利用科學,嘗嘗科學的甜頭。”

“可……我們下去怕不行。”巴克夏忘不了被問得張口結舌那一幕。

她莞爾一笑:“我雖比你們多念幾年書——不,你們也進行了自學,所以,不比你們強多少,只不過我多學了點農業方面的知識。一開始,我多去幾個村,帶帶你們,將來一旦講課有疑難,可給我打電話,我會馬上趕到。”

真虛心!與這位漂亮又有學問的姑娘在一起,真是一種享受。她那淵博的知識、熱情的工作態度給人一種蓬勃向上的力量。還有什么說的呢?總而言之,來了個理想的站長。

晚間上課時,人來得比昨天還多。

她一走上講臺,下面鴉雀無聲,連窗外的吵鬧聲也沒有了。她用那亮閃閃的大眼睛向下面望了望,開始說話了,嗓音悅耳動聽,真個“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就像寂靜的山林里飛進一只百靈鳥。她那優美的嗓音,恰如其分的動作,一下子懾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我暗暗對她惋惜起來:她為何不去當演員?她若當電影演員準能賽過劉曉慶。

一堂課下來,休息的時候,臨時插班的猴子與幾個哥們兒圍了上去,嬉皮笑臉地說:“吳站長,你會唱歌嗎?”

“會啊!”她自若不失莊重。

這些家伙明知故問,這嗓子能不會唱歌嗎?

“會跳舞嗎?”另一個問。

她微笑著點點頭。

“那,請你來一個,讓我們開開眼好不好?”猴子的話立即得到學員的贊同,應和聲從四周傳來。

我也想看看她那優美的舞姿,聽聽她那動聽的歌喉,但絕不是這種場合。

她沒有生氣,仍微笑說:“休息時間短,一會兒就上課了,以后咱們安排文藝活動時間,大家都唱,都跳,青年人嘛!”說完,她看了看表,“好,大家坐到座位上,繼續上課吧。”

人就是這樣,你越忸怩磨不開,他越上臉,你勇敢地迎上去,他倒先怯了。她這樣大方地一說,加上巴克夏在中間神乎其神地一宣傳,“猴子們”一陣交頭接耳后,不敢放肆了,都規規矩矩坐了下來。

她不僅在農科校打響,在鄉政府內也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何副書記在她面前很莊重,而且不再松松垮垮,各站也不在上班時間打撲克了。因為她非要何副書記定幾條《規章制度》《懲罰條例》不可。奇怪的是,何副書記對她言聽計從,馬上照辦。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李文和幾個放蕩慣了的人對她心懷不滿,背后說她壞話時,何副書記卻聽之任之,充耳不聞,置之不理。

一天上午,她下鄉去了。這幾個家伙又聚到一起。一個說:“真不理解,還有人到農村來,咱想進縣城還沒門兒呢!”

“啥不理解?一定是有啥不順心的事,一時任性——”這位口下留了情。

“哼!說不定是逃婚!”李文一甩烏亮的頭發。

“備不住讓人‘鉚了,沒臉!”猴子插言道。

“哈哈哈——”

我實在聽不下去,但又沒有勇氣站起來反對,因為他們有的是父親或同輩在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把關系鬧僵不好辦。

正在這時,巴克夏呼地站了起來:“你們也太不像話了!為啥憑空污蔑別人?”

猴子嘴一撇:“你向著她干啥?又不是你老婆!”他以為何副書記在場誰也奈何他不得。

“你放屁!”巴克夏生氣了,也不管誰在場,要跳過去,把猴子嚇得一溜煙兒跑了。

我一拉巴克夏的胳膊,我們回到農科站的辦公室,耳不聽心不煩。

“真是豈有此理!”巴克夏余怒未消,白胖的臉變成豬肝色。

“上帝”為啥創造這些搬弄是非的人呢?長此下去,這些好事之徒、長舌之君難免有意無意地宣傳丑化她,想待下去,可不容易啊!

可是沒幾天,這幫家伙的嘴都封住了。

那是一天下午,縣里小汽車來了。從車上下來一位高個兒,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噢,是主管農業的馬副縣長。他一看見吳站長就說:“殊書,過得慣嗎?你爸爸媽媽要來看你呢!”

“不用他們來看我!請您回去轉告,說我很好,一切順利!”吳站長嘴一噘。

她爸爸是誰?大家不約而同地在心中畫了個問號。馬縣長走到何副書記面前說:“老何,殊書是吳軍同志的女兒,望你們在生活上多照顧點兒。”

吳軍?不就是縣委吳書記嗎?

“看父敬子”是中國的傳統習慣。果然,大家幾乎同時一愣怔,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把頭扭向吳站長,仿佛第一次看到她。吳站長嚴厲而任性地走到馬副縣長面前:“馬叔,我對你有意見!我來的時候,你不是答應保密的嗎?”

“殊書,這是你媽媽特意交代的。”馬副縣長不好意思地解釋。正在這時,何大爺進來了。這老爺子也不知怎么聽說縣里來大官了,若不,他是從不登鄉政府大門的。只見他一身干凈衣褲,一定是吳站長為他洗的。雖然年邁,步履有些蹣跚,可面色紅潤,腰板硬朗。

吳站長走上前去,喊了聲:“爺爺!”把老人扶到沙發上坐下。何書記剛要變臉,想斥責老人兩句,見狀,把嘴張了張,話又咽了回去。老人家疼愛地拍了拍吳站長的肩頭,沖馬縣長說:“哪位是縣長?我老頭子問他一件事。”

“老人家,啥事?您盡管說吧。”馬副縣長很和藹,沒有令人厭惡的官氣。

“我想打聽一下,殊書這孩子犯了啥錯誤?”老人家由于激動,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犯錯誤?”馬縣長被問得莫名其妙,微微思索了一下說:“她主動要求到農村工作的。”怕老人家聽不見又提高了聲音,“沒犯錯誤!”老人一聽松了口氣,對大家說:“有人說殊書是犯錯誤下放的。我納悶兒:這么好的姑娘咋能犯錯誤?”他瞇眼看了看站長,“我瞅她一天樂呵呵的,又不太像——不犯錯誤好,中!好孩子。”老人手捻胡須樂了。

馬副縣長說:“殊書,你做得對!給我縣青年樹立了榜樣。”

“馬叔,您不知道,在報志愿時,還動搖過呢!這多虧了爸爸的支持。”她羞怯地望了馬縣長一眼,臉紅得像怒放的月季花。

“可不咋的!”健談的何大爺接著話茬,“現在莊稼院正缺這樣的人。大家按照她教給的法兒把地侍弄得,嘖嘖,你就瞅那長勢吧!起先,還有人不信吶,現在怎么樣?來向她討教的不斷流了。”

“爺爺——”站長孩子似的搖了一下老人的肩膀。老人伸手撫摸一下她放在肩上的小手,繼續說:“我那兩頭奶牛病了,差點把我急成火連癥,我估摸著,這怕沒救了,哪承想,她給牛灌下一劑藥后,好了,真是仙女呵!”

“爺爺,這是我應該做的嘛!”

何大爺抬起頭,望著她說:“這些都中,可你下班還伺候我這孤老頭子,圖個啥呢?”

“爺爺,這幾年,你把積攢下來的五千元錢捐給學校,圖個啥呢?”她調皮地反問道。

“嘿嘿!”老人讓她逗樂了,“咱富了,可不能忘記國家,錢多了我又花不了,實指望能多教出像你這樣的好孩子唄!”

大家都懷著崇敬的心情望著這祖孫二人,連李文也表情異常,大概也受到某些觸動。猴子卻一撇嘴,小聲說:“這傻老頭子,怕錢多了扎手。”何副書記轉了一下眼珠,對馬副縣長和吳站長說:“老馬,小吳,你們不知道,這老爺子是我——”

“各位忙著,我走了。”老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吳站長扶著何大爺站起來,送出大門。何書記尷尬地垂下了頭。從那以后,何副書記他們不再無事生非了。

可是沒過多久,李文邁著方步走進農科站,大有學者之風,他瞧著吳站長煞有介事地說:“吳站長,你的行為本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有個問題請您回答——”

這個記者大概要寫通訊?說實話,吳站長是應該寫,可李文寫出的東西,我實在不敢恭維。她定睛望著他,兩只秀美的眼睛眨動著,沒有說話。李文干咳一下說:“你這感人的行為如果不是英雄沖動論,是否可說是英雄階段論?”

他哪兒找來這么多詞?

他見站長沒表示什么,又一本正經地說:“幾年后,何大爺愈加不能自理,而你必然結婚遠離——對不起,請不要生氣。到那時,您是否會以種種借口棄之?”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些也是采訪的內容嗎?

“我在農村找對象,結婚也不走,在農村安家落戶,伺候何大爺,為其養老送終!”

像迎頭遇上了掃過來的機槍子彈,李文連說:“好,好,行,行……”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尷尬萬分地退了出去。

巴克夏沒有笑,只是異樣地望著吳站長。這呆子,又異想天開了。

是呀!幾天來,有種奇怪的情感在心中萌生:她不在身旁總覺悵惘、空虛,和她在一起,傾聽她那娓娓的談吐,不僅心情舒暢,而且感到無比地充實和滿足。這里面有愛的成分嗎?我不知道。愛情真是個復雜的概念,對愛,我不敢奢想。對她,只愿她能找個才貌雙全、志同道合的伴侶;我自己呢,最好暫不涉足,而實際上,我除了每天學習和工作外,認真備課,授課,學員反映不錯。令我不安的是,巴克夏聰明,功課基礎好,還在業余時間搞繪畫。上一次市美展,他的那幅《金秋》獲一等獎。畫上那個懷抱稻捆、脈脈含情的姑娘酷似我們站長。

何副書記上午讓猴子進縣城給吳書記送點土特產。可是,這位穿花上衣、牛仔褲的“齊天大圣的后裔”并沒有孫悟空的神通,下午又沮喪地拿了回來。

社會上那些小伙子有事沒事到農科站坐坐,以能與站長說上幾句話為快事。上班時間,站長大都在繁忙中度過,只有休息時間,這些來訪者才能如愿。雖然他們倒吊起來,空不出幾滴墨水,但他們力爭做到文雅,有知識,用的詞匯一套套——我不是挖苦他們:也許這番表演幾天前就排練好了,又反復進行了彩排,為說好這番話都快把新買的詞典翻爛嘍!

然而,沒過多久,這些“幻想家”真正手不釋卷起來,不再夸夸其談,而是虛心求教了。他們發現,吳站長對任何人都是那樣熱情,言語風度又總是那樣從容不迫。這些人把準備好的那一套表演完畢,技窮了。只覺得自己知識少得可憐,笨嘴拙舌,實在無言以對。這才恍然大悟,沒有知識是多么格格不入哇!

我覺得她好像與我更近些,不是胡說,全憑小伙子的第六感官。只是何副書記近來老用話“敲打”我們。意思很明顯:對站長不滿,暗示我們不要跟她跑——這可能與吳書記剛剛退居二線有關。我很為難,他是主要領導,我的命運攥在他手里。所以,前天,站長約我到河邊屯下鄉,解決養魚專業戶魚苗生病問題,何副書記陰著臉,瞪了我一眼。我略微躊躇了一下,巴克夏沒捋那份胡子,說了聲:“我跟你去!”倆人昂然地走了。由于處理及時,減少了魚苗的損失,但是,他們回來的時候,起了大風。巴克夏撐船不熟練,過烏裕爾河時,船翻了。站長雖會水,而巴克夏連救命“狗刨”都不會。在那長滿雜草的河面上可危險了。我真后悔。憑我撐船和游泳的本領——唉!真渾!我罵自己。后來,她為了救巴克夏被雜草纏住了腿,正在萬分危急時刻,漁民們駕船及時趕到,將他倆救上來。

她病了。我內疚得很,不敢見她,怕她那深邃善良的眼睛。在巴克夏及眾學員的精心護理下,今天,她好了。對我還如以前一樣,我想哭。我和巴克夏找她商量考試的事,她思忖一下說:“筆試結束后,可否用文藝晚會的形式舉行一次口試?”見我和巴克夏表示同意,她微笑著吩咐我安排道具和桌凳,讓巴克夏布置教室,寫題箋。她說去通知學員,走了出去。

我歉疚地看了看巴克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伙計,記住:多咱都是邪不壓正的。”

筆試結束。收完卷,晚會開始。采取的是擊鼓傳花的方法:凡被鼓擊中而花又傳不出去者,到中間的盆中拿一張紙條,紙條上是農技課題。答得出得滿分,答不出演節目。題的內容是利用農科知識解決農業生產中遇到的實際問題。這倒是別開生面的游戲,娛樂與知識一舉兩得。

擊鼓者選定為巴克夏。他得到擊鼓權后,突然建議:教師也應加到里面去,擊中者光出節目不答題。這一號召無疑取得全體的支持。我和站長只好加到學員中間。還好,巴克夏手下留情,一開始,他的鼓點都落到學員身上,這些人寧愿答題不肯出節目,盡管都答得很好,大家還是吹毛求疵地找毛病讓對方出節目。

學員中有能人。其中一位女學員很有水平,表演一出《單出頭》,從唱腔到身段都有功夫。猴子答不出題,唱了一首跑了調的歌。這次沒跳格,他像面條一樣,搖來擺去總算唱完了。在哄笑聲中,想慌里慌張溜掉,大家把他揪住。他無法,想了想,把身子一蹲,打了幾下無師自通的猴拳,大家仍是不肯,我笑著說:“得了,放猴子歸山吧!”大家伙兒這才把他放了。

巴克夏等學員都通過后,把目標集中到我身上。我不含糊,來段詩朗誦,博得了喝彩聲。不能讓巴克夏揀便宜,我拉出他說:“你不會別的,來段《豬八戒拱地兒》吧!”

沒想到他笑瞇瞇地從兜里掏出個口琴,來了段口琴獨奏。嘿,看不出這呆子還真有兩下子。嗯?啥時學的?我咋不知道?只聽說站長會,莫非?

當然,口琴獨奏也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最后,站長唱了一支歌,把晚會推向高潮,那歌聲如山泉清流,沁人心脾,人人洗耳恭聽,連呼吸的聲音幾乎都沒有,真令人心曠神怡。

我驚奇地發現,學員們不但在知識水平上有了明顯提高,思想意識也有了很大改變。坦白講,我也改變了想法,決心終身務農了。

放學后,我和巴克夏想送她回去,巴克夏推辭說:“我頭暈,得躺一會兒,你去送吧!”這滑頭。

“哦,我……我也不舒服。”我竟說了違心的話。

站長笑了笑說:“不用送了,今天月亮好。”

我們抬起頭,看見月亮正在嵌著星兒的大幕前揮舞著薄紗翩翩起舞,大地、樹木、房屋……恍若夢境。

她調皮地拱拱手,道了聲:“請回吧!我走了。”沒等我們表示什么,轉身飄然而去。

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當著巴克夏的面又不好意思。

巴克夏擂了我一拳頭:“何必呢?”

“別胡扯,你才——”

“我們都應加倍學習和工作,如能與她站在一個行列里才有資格。”他異常認真地說。

他說得不對嗎?若不,我怎么無話可說了呢?剛才,從吳站長走時向他投去深情的使我不安的一瞥,我感到自己和他們有了距離。

呵!好在現在是枝繁葉茂、萬物競生的盛夏,離結果的金秋很遠,還來得及。而我決不能再當虛偽、冷酷的菲比思了。

是的,今晚月兒真好,明晚更好。

作者簡介:趙國安,達斡爾族,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在國家、省、市級報刊發表近200篇(首)小說、散文、詩歌;已出版《沒有墓碑的墓》《東遷》《西征》《彎彎的烏裕爾河》四部長篇小說;獲省市有關文學獎20余次;有34篇文學作品被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博物館收藏。

編后語:

鄉農科站來了一位新站長,這在全鄉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原因是,新來的女站長不僅青春靚麗,還是農大畢業生。她說話算話、吃苦耐勞,給鄉村農業科學生產解決了許多難題,辦了很多實事,這不得不讓幾個曾經的“大學漏子”刮目相看。在她的帶動下,幾個原來渾渾噩噩、無所事事的青年逐漸厭倦從前游手好閑的生活,開始腳踏實地地學知識,并悄悄地關注著她。作者用近乎完美的人物創設向我們展現了新時代的有為青年在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中的重要帶動作用,而結尾處的留白則讓人產生無限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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