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璽
從遠處看,幾座大型蘇聯式三層筒子樓矗立在街角,與周圍的高層住宅樓極不協調。走近了,臨街布滿歲月痕跡的沾滿油漬的廚房窗戶半敞著,睜著黑洞洞的大眼睛,注視著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偶爾,幾家廚房窗戶飄出幾絲裊娜的飯菜香味,這時候,人們才發覺,原來這里也有人煙。
這個小區也有曾經的輝煌,它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石油系統的家屬院。當時,這里住了二百來戶石油戰線的職工與家屬。大家幾戶共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親近得如同一家人。東家今天包了餃子,必然給西家嘗嘗;西家明天燉了老母雞,肯定留給東家葷腥。可是,時過境遷,曾經的一切都成了明日黃花。如今,這里大部分住的都是石油部門的離退休職工。老人們戀舊,在這里,他們似乎還能感覺到當年的意氣風發,彼此之間還能有個熟臉。我的父母退休后也住在這里。
“這么老舊的小區,竟然只有一個出入口,可以想象當年設計者也有防盜的理念。”當我把著方向盤,準備把車開入小區的大門時,腦子里突然蹦出這個近乎有些穿越意味的念頭來。
汪!汪!汪……車外右側,突然躥出一只狼狗來,足有半個牛犢那么大。輕靈的耳朵、黑黑的背,躥起來有一米多高,爪子拍打過車窗玻璃,又有些不甘心地滑下。要不是鐵鏈子拴著,狼狗敢上到車頂去。跟著狼狗,從右側小區傳達室里,竟然走出了一個身著僧人衣裳、身材魁梧、相貌兇惡的老男人。他好像瞎了一只眼,禿禿的腦殼,眉毛濃黑。走近了,才看清,是他的右眼皮耷拉得太低了,脖子上還掛著一串佛珠。狼狗看見主人,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飛快地跑到墻角,蹲下身子,前爪蹬地,吐著舌頭,嗚嗚!嗚嗚……地低吠著。
我搖下車窗,賠了個笑臉,說道:“師傅,我要把車開進去,我父母住在三號樓,周末我來看他們。”
老男人似乎沒有聽見,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的臉,又圍著我的車轉了好幾圈。突然開口叫道:“過路費,二十元。”
在地下車庫停幾個小時的車才多少錢?還是過路費!待會兒你可能還要再收停車費呢!我思忖著、思忖著,一下子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拉開車門,走下車來。
“伙計,你剛來的吧?以前看大門的向來只收五元錢的停車費,還不管在小區里停多長時間!哪有過路費這一說。看你的穿戴,怎么這么貪財。”我說話不客氣了。
“我他媽的就是收過路費了,咋了?老子窮,來求你們的贊助來了。你不交錢,我就不讓你進。愛咋咋!”老男人開口就是驢嗓子。
旁邊老男人的狼狗尖起狗耳朵、豎起了皮毛,眼睛兇狠地盯著我。好像它的主人一下命令,它就會猛撲上來。
看熱鬧的,如同春雨下過,田野里拔節的綠草般轉瞬長滿。不大一會兒,小區入口處圍滿了人。
“二狗子,你自己人坑自己人呢。這司機是三號樓田老爺子家的兒子呢!你少收點唄!”
“二狗子,你收過路費,又是想和你家那幾個兒女準備‘冒泡去了吧?”
“嘻嘻,二狗子,你還穿一身佛門的‘皮呢?誰不知道你讓寺院方丈趕出來了。還穿這一身行頭,哄鬼呢!”
人群中,不斷有人對著老男人調侃著。老男人表面平靜,但是,顯然有些掛不住了。
老男人突然睨向我,目光中,有著一股殺氣,他又看向墻角的一摞子磚。想拼命啊!此時,老男人的狼狗也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到底是忠實的“奴仆”,很明了主人的心思。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給他點錢吧。這樣想著,我掏出十元錢遞給了老男人。接過十元紙幣,他似乎還嫌太少,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
在父母身邊,總是感到溫馨的。父母在一旁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著他們親手做的飯菜,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吃過午飯,和父母閑聊中,我提起了老男人。
“是二狗子吧?這個事情我知道。二狗子以前是咱們石油系統集體企業的職工,因為吸食海洛因,被勞教過幾年。出來后,還是惡習不改,影響得幾個孩子也成了‘癮君子。媳婦也跟他離婚了。聽說前兩年,還出家了,把個寺廟攪得底朝天,方丈把他攆出來了。”父親道。
“唉!這個二狗子,石油系統還按照工齡,為他辦理了退休,拿著退休金。單位可憐他,讓他看小區大門,就這樣,還在那里亂收過路費,都打了幾架了。你沒發現門房后面還堆滿了他撿來的破爛,準備賣錢的嗎?看來他和他那幾個孩子還有癮。”母親講到這里,食指環繞,放到嘴邊,做了一個吸的姿勢。
“小區的衛生,二狗子也不管,臟、亂、差啊!反映了幾回,單位和社區一找他談話,他就躺在地上,說自己犯病了,無賴一個。”父親邊說著,邊無可奈何地搖著頭。
當我開著車,回家再次經過小區大門時,佛陀老男人豢養的狼狗,瘋狂地撲著,對著我的車叫著。它也認清了我的車牌號了啊?
時光在工作的繁忙中,不經意間,倏忽地流淌。當我完成了一個科研項目,撰寫完研究報告之后,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歷,已經十二月底了啊!
上次回家看父母,是在四個月前啦!我想著,想著,一陣愧疚感從心底襲來,耳邊驀然響起《常回家看看》這首歌。我拿起手機,急不可待地接通了父親……
隆冬的清晨從倦怠中蘇醒,還帶著昨晚對黑夜纏綿的幾絲眷戀。我開著車,轉過街角,那幾座大型蘇式筒子樓映入眼簾。氣氛好像不對啊?只見幾輛警車閃爍著車燈,停在小區入口處,那里圍滿了人。
我在街對面隨便找了個停車位,下來疾步走向小區。此刻,小區門口的人越圍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
“二狗子在門房里死了。”
“二狗子的女兒在里面也死了,還沒穿衣服呢!”
“父女兩個吸毒致幻,亂倫啦!亂倫啦!”
哄的一聲,人群突然散開,把我擠在了前面,兩副擔架被人抬了出來。從身材的魁梧程度看,第一個抬出的應該是二狗子,只見那露出的胳膊,密密麻麻布滿了針眼。
突然間,旁邊傳來了狼狗的狂吠聲,人群再次有些混亂了。
“警察同志,把這個狼狗也帶走吧,咋樣處理都行。它可能也染上毒癮了!”
人群中有人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