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
內容提要 公益問責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法律或權利問題,而是一個具有復雜性和多樣性的社會、政治及文化命題。流行理論將公益各方視為邊界清晰、目標理性和權責明確的制度化關系,因而公益問責亦依循權利邏輯展開。當我們用西方理論關照中國公益的現實,便會發現理論與實踐之間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中國式公益問責的邏輯力量,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公眾對公益慈善及其行為主體的“道德人假定”。這一道德預設不僅將公益行動者置于道德鎂光燈下,而且使不特定的公眾立足于道德制高點,去居高臨下地打量公益人士及其行為表現。公眾對公益慈善本身及其行動者的德性完美的想象,成為基于道德的公益問責的邏輯起點。當老百姓的道德期待與公益領域的瑕疵兩相遭遇時,公眾便獲得了道德的感召。在集體道德認同的支配之下,由公益問責所引發的集體行動會快速演變為一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泛道德的問責邏輯經過群眾運動實踐往往異化為一種道德暴力。因此,應該通過制度規制,建立多中心協同問責機制,將公益問責的集體情緒和道德感納入理性軌道,實現硬機制(制度問責)和軟機制(道德問責)的平衡。
以改革開放為界,我們縱覽中國公益慈善事業四十年來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一副迥然有別而又相映成趣的二元圖景。一方面,公益慈善組織數量井噴式增長、公眾參與公益熱情高漲、民間公益的創新實踐和跨界合作勢如破竹、行業依法治理穩步推進;另一方面,官辦機構行政色彩濃厚、貪污挪用浪費善款事件頻發、民間公益自主空間有待拓展、行業自律和監督機制尚未形成。一系列負面事件激發著公眾參與公益問責的熱情,將公益慈善領域攪動成熱鬧喧囂的公共話語空間。它們以強大的社會關注和輿論壓力倒逼治理結構的合理化和監督機制的透明化。可以說,正是公眾權利意識的覺醒和問責能力的提升,推動著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的自我革新和良性發展。
特別是隨著諸如微信、微博、貼吧等網絡社交媒體的崛起,公眾通過網絡曝光公益腐敗問題、揭示爭議事件真相、譴責違法背德行為,成為一種廣泛流行的模式。伴隨著網絡輿論的烘托和發酵,一個未經核實的公益負面信息往往會在眾人的口誅筆伐、各界的激烈聲討中演變為沸沸揚揚的社會公共事件。在此,我們不禁要問:公眾參與公益問責行動的動力機制何在?為何針對單個公益不當行為的責問和質詢,會波及整個行業,擴大為一場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其背后因循的邏輯是什么?在公益問責之中,法律和道德的邊界應如何厘清?本研究試圖將問責行動納入“過程—事件”的考察視域中,通過分析問責風暴的引發、擴散和轉移,進一步透視中國式公益問責的實踐邏輯和機制轉型。
顧名思義,“問責”是指對行為的質問和對責任的追究。最初的“問責”是指面向政府官員和行政系統的“行政問責”,是權力擁有者必須就其行為進行解釋和承擔責任。隨著公共領域的拓展和傳播媒介的進化,問責逐漸彰顯愈加豐富的社會性和公共性。它跳脫組織科層結構內部的命令鏈條關系,不再是上級對下級控制、下級對上級負責的線性互動,而更多地發端于諸如個人、媒體、同行以及各個利益相關者的社會行動。正因為此,以社會力量為問責主體、公共部門為問責對象的社會問責,與科層組織內部上下級間的行政問責一道,共同成為公共治理的基本路徑。
伴隨著信息技術和智能終端技術的不斷創新,如今“問責”一詞更是深入人心。作為一個“新意見階層”,廣大網民通過微信、微博、論壇、貼吧等網絡平臺,以發帖、跟帖、轉帖、人肉搜索等方式,對各類社會主體的不當行為進行曝光、評論和質詢,從而制造社會影響,產生輿論壓力,促成責任追究。網絡載體的開放性和自由度不僅激發了公眾參與問責的熱情,而且進一步擴大了公眾開展問責的范圍。政府部門及其行政人員因“責權一致”的原則而承擔被質詢和監督的義務,非政府組織、私人組織及普通公民因“公序良俗”的規范而需要對自身行為進行解釋和說明。從這個意義上說,問責實質上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制度安排和社會需求,是任何組織或個人基于其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而作出的回應和交待①。
網絡時代的公益問責就是這樣一個 “質詢與回應”的過程。“在問責過程中,問責對象要就其決策、行為、行為結果,向問責主體進行說明、解釋、辯護,并據此接受問責主體給予的獎勵和懲罰”②。諸如公眾、媒體、政府、公益組織及其同行、受益者、捐贈者、合作方等利益相關者均可以作為一個實踐主體,參與到問責主體和問責對象的持續互動之中。在具體事件中,它們既可以是問責行動的發起者,也可能是深入問責的推動者,還可以是接受問責的對象。這些多元行動者在福利資源提供的互動網絡關系中,共同圍繞暗箱操作、“空口承諾”、貪污挪用善款、利用善款進行放貸和投資、關聯交易等公益慈善議題,進行膠著而持久的討論、追問和碰撞。總之,“互聯網+公益”模式既加快了福利供給多元化的步伐,也使公益領域的問責拓展到公共信任和公共關系③。
公益問責既與公益行為相伴而生,又隨著公益事業的發展而深入。因而,公益實踐古已有之,有了公益實踐就有了公益問責。與公益實踐同步,學界對公益問責的關注由來已久。羅徹斯特(Rochester,1995)從問責目標出發界定公益問責的基本內容:適當使用資金、確保公正透明的財務問責;遵守作業程序、規范治理結構的過程問責;確保工作質量、提升行動效果的計劃問責;以及重視工作相關性與適當性的優先性問責。由于作為公共空間的互聯網平臺打破了公益慈善組織的內外界限,因此,無論是組織內部治理問題還是組織外部公關問題,都會成為社會公共議題,引起輿論廣泛關注。諸如財物監管是否透明和規范、捐贈款物的流向及其使用效果是否符合約定、信息披露是否及時和準確等問題,均是公益領域社會問責的關注重點。
一般而言,個人或組織等公益行動者所承擔的社會責任是問責機制得以建立的基礎和前提。它們接受款物捐贈、獲得政策支持、依靠志愿服務、享受公眾信任,在本質上是在占有和使用公共資源,因而,公益行動者理應將公共利益擺在首位,秉承公益使命,承擔公共責任,并以積極主動的姿態接受大眾、媒體、政府部門、捐助人、受益人及其他利益相關者的監督和質詢。反過來說,公益領域的社會問責既可以促使公益人帶來更為精準和高效的公共服務,走出公共產品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的誤區,也可以滿足各個利益相關者的需求,進一步完善監督體系、增強公眾信任。
雖然學界對公益問責的社會價值已經達成共識,但究竟什么是問責行動得以展開、問責關系得以建立的邏輯起點,卻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目前,學術界對此給出了三種主要的解釋。一是資源依賴理論在“關系—運作”圖式中勾勒公益組織的生存環境,將回應公共問責視為公益組織的生存策略④。它認為,公益組織的長期生存必然需要通過和外部環境持續互動,才能獲得合法性和資源,正是這種資源依賴的事實成因,使組織間的關系網絡呈現出一種理性運作邏輯。公益組織對政策法規、政府撥款、企業捐贈、公眾認同和志愿參與等社會資源的廣泛汲取,必然產生對資源效用的社會期待,也必然需要回應外部關切,對自身使命價值和所使用的公共資源效用進行富有擔當的社會交代⑤。二是公益產權理論把慈善捐款等公益財產視為一種區別于私有產權和國家產權的公益產權,而公益財產的受托者——公益機構對其履責行為作出交代,是優化公益財產配置的必要程序。公益財產以委托權、受托權、受益權相分離的形式存在,由基金會等公益慈善機構受托管理并轉化為公共物品、滿足社會需要。由于公益財產具有所有者缺位、使用者受限、受益者不清晰等特征,導致公益機構約束乏力、激勵不足和責任不清等治理缺陷,迫切需要非特定的社會公眾對公益組織的運作管理和履行職責的過程進行問責。三是委托代理理論從委托權、受托權及受益權分離的角度審視社會問責的功能價值,將其視為委托人和受益者評價代理人工作績效的基本手段。作為公共物品和公益服務的代理人,慈善組織與政府之間、慈善組織與捐贈者之間、慈善組織與受益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制度化的委托代理關系(謝靜,2012)。同樣,委托人和代理人之間可能存在的目標不一致、信息不對稱、過程不規范等問題,導致委托代理鏈條存在效率低下、權力尋租、非法謀利、消極怠工等后果,迫切需要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績效評價手段來降低潛在的投機主義行為風險。
在上述理論中,各個利益主體是邊界清晰、目標理性和權責明確的制度化關系,因而公益問責行動主要依循權利邏輯展開,是一個組織與不同利益相關者之間主動而持續的對話過程,并有序地行駛在制度軌道之中。正如康曉光教授所提出的“基于權利的問責”,即“NGO既然享受了權利,就要承擔責任,就要對利益相關者負責,就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做出交代,就要接受利益相關者的詢問和評估,并接受相應的懲罰和獎勵”⑥。
基于權利邏輯而建立的各種問責框架,雖然已經在學術界和實務界獲得響應與實踐,但是我們應該清晰地意識到,問責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法律或權利問題,而是一個具有復雜性和多樣性的社會、政治及文化命題。因此,對公益問責議題的解釋和探討,必須置于特定的文化脈絡和時空語境之中⑦。當我們用上述理論關照中國公益的現實,便會發現理論與實踐之間存在難以跨越的鴻溝。實踐經驗表明,中國式的公益問責并不是基于權利與義務的邏輯,而是呈現出強烈的泛道德色彩。
一般認為,2003年的“非典”事件是中國公共領域問責的發端。由于對“非典”事件處理不當,在輿論壓力和行政追究下,時任國家衛生部部長的張文康和時任北京市長的孟學農被免職。幾乎同時,我國學術界開始關注問責研究。鄧國勝(2003)強調公益問責是一種有關公共資源流向及其效果的社會交代機制。王名(2004)認為,公益問責是要求組織或個人對基于特定公共責任的行為或履責狀況加以說明。總之,公益問責不僅是大眾參與公共議題討論的一種形式,也是學者研究公共領域轉型的一個窗口。
隨著負面問題事件的倒逼和公眾參與意識的增強,中國公益慈善領域日益成為一個熱鬧喧囂的公共空間。大眾在熱心參與慈善捐贈和公益服務的同時,亦逐漸關注善款流向和使用效果。以“郭美美事件”為發端,隨著一系列負面問題的曝光和一波波輿論風暴的襲來,人們通過網絡載體和媒體平臺監督、質疑和追究各種違法背德的公益行為,大眾問責意識猶如一股股奔涌的洪流,迸發出無限的力量。諸如中非希望工程 “盧美美事件”、中華慈善總會“捐贈發票事件”、無錫尚德“詐捐門事件”、嫣然天使基金“挪用資金謀取私利”等風波,既是公益信任危機的“冰點”事件,也是公益問責行動的“熱點”事件。
總的來說,中國式公益問責在實踐過程中呈現出如下鮮明特質:一是問責主體的多元化。個人、媒體、政府、捐贈者、受益者、合作方、公益機構及其同行均是問責行動的參與主體,在問責實踐中均以“公眾”角色出現。二是問責渠道的網絡化。在移動終端技術的支持下,通過網絡的線上問責成為推動問責持續深入、塑造大眾輿論生態的強大力量。三是問責后果的懲罰性。近年來的公益問責事件多是從媒體爆料開始,隨著媒體追蹤和網絡發酵,人們在質疑、猜測和討論中相互回應、彼此激發,用嘲諷、謾罵、譴責等聲音和拒絕捐款等實際行動對越軌組織或個人施以問責懲罰。網絡問責的浩大聲勢會帶來強大、深遠、廣泛的社會影響,“郭美美事件”造成整個行業公信力“觸底”,至今仍未明顯修復和“回升”。四是問責過程的非制度化。雖然線上線下的公益問責頻頻出現,但當下中國的公益問責仍然是非制度化、非常態化的⑧,即:問責行動的發起往往源于媒體爆料;問責聲勢的擴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意見領袖的有無、多少;問責主體的參與雖然廣泛、積極、熱情,但整個問責過程缺乏規則和程序,組織性和協調性猶顯不足。問責的非制度化在很大程度上延誤了問責進程、削弱了問責效果并誤導了問責方向。
伴隨著網絡技術環境的擴張和民眾自主意識的增長,大眾參與公益問責的機會逐漸增加、方式更為多樣、能力顯著增強。在公益領域,一次次爆發的網絡問責,演變為一場場生動的公民教育,它不斷鼓舞公眾參與公益問責的勇氣,鍛煉其問責的技巧,提升其問責的能力,反過來又進一步激發公民問責意識。但從已經發生的問責事件來看,公益問責的整個過程彌漫著或隱或現的泛道德邏輯:對公益組織和公益人物充滿德性完美的想象⑨,成為泛道德問責邏輯的起點;突破道德底線的公益問題,往往成為公益問責行動的直接誘因;對發生公益問題的個人或組織展開道德苛責是公益問責的基本形式。
第一,公眾對公益慈善本身及其組織和個人的德性完美的想象,導致道德期望的理想和道德匱乏的現實之間的鮮明落差,成為基于道德的公益問責的邏輯起點。在許多國人看來,公益之事,雖多是尋常事,但帶著神圣的道德光環;從事公益之人,亦多為凡人,但都是做好事的好人⑩。正因為公益慈善被老百姓賦予了過高的道德期望和神圣不可褻瀆的道德意義,同時,由于公益組織宗旨標榜的崇高性以及傳統宣傳的正面取向,導致那些被置于道德高地的公益慈善組織和個人一旦未達公眾的道德期待或違反公眾的道德期待,甚至僅僅與公眾道德期待不一致,就意味著“犯錯”,就會引起公眾的熱議、焦慮和責難,也更容易帶來相當嚴重的負面道德評價。
2014年7月16日,SOHO中國有限公司通過微博宣布SOHO中國基金會將捐助1億美元,為那些被世界頂尖學府錄取、攻讀本科學歷的中國學生提供經濟資助。截至2014年年底,潘石屹、張欣伉儷承諾捐贈的1億美元已經向哈佛、耶魯兩所美國高校兌現了2500萬美元,另有7500萬美元助學金有待捐出。此事一經網絡傳播,立即引起軒然大波。公眾的不滿主要集中在以下兩點:首先,他們認為,“捐到海外”不如“捐給國內”,其質疑的邏輯是這樣的:潘石屹是在中國土地上賺的錢,且從事的行業并非實業,而是暴利的房地產行業。房地產行業利用中國的國家政策牟利,潘石屹賺的錢是有原罪的。如果他要做慈善的話,“應該”優先考慮中國,而不是千里迢迢捐到海外。其次,“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質疑者認為,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每年的募款額度都可以達到上百億美元,“富得流油”,根本不缺少捐贈,但與之相比,即便是國內最著名的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也顯得寒酸許多,更何況廣大農村中小學連像樣的校舍都沒有,有些貧困地區連老師的工資都發不出來。由此看來,潘石屹的捐贈明顯是“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善款沒有花在刀刃上。無論是捐到海外/國內之爭,還是“雪中送炭”與“錦上添花”之辯,其實都是在質疑捐贈者“應該”把善款捐給誰的問題?。它體現了公眾的道德期待。當公益人物所做出的公益行為與廣大公眾的道德期待不一致時,就會引起人們的道德圍觀和道德批判。群眾口水往往將“犯錯”的公益組織或公益人士扳倒,直到它們從道德的神壇跌落下來。
事實上,在公益慈善領域,全國性官辦組織以及規模較大、名氣更盛的民辦組織在泛道德的問責行動中損失慘重,正是上述泛道德邏輯的推動使然。它們在公共話語中往往被定位為德性完美的標桿,承載著更高的道德期望,頂著各式各樣的道德光環,一旦曝出丑聞,現實與理想間的巨大反差,極易挑起廣大公眾的敏感神經,促使他們將注意力聚焦于問責對象的過錯和道德污點,并無法容忍這些挑戰道德底線的行為,從而發起勢如潮水的問責行動。中國紅十字會,一個具有百余年歷史的老牌公益慈善組織,居然被一條未經證實的炫富微博弄得灰頭土臉,充分顯示了這一群體性道德想象和道德期待所蘊藏的巨大能量。一個年僅20歲、微博認證身份為“紅十字會商業總經理”的女孩擁有的名包豪車,與公眾對紅十字會的想象是明顯相悖的。進而言之,作為與道德價值判斷密切相連的公益之事,以及作為從事與道德價值判斷相關職業的公益之人,往往被塑造為有道德潔癖的完美符號,它們“不會犯錯、不能犯錯”,一旦這些人或事犯錯,就會引起輿論嘩然、眾人聲討,同樣的錯誤和問題如果是一般人所為,我們只會聳聳肩說“這是人之常情”。
第二,廣大公眾對于公益問題的道德化解讀,經由互聯網和新媒體的傳遞渲染,演變為一種集體意識和社會共鳴,成為公益問責集體行動的動員工具。實際表明,各類公益問責事件的導火索往往不是一般性不足或錯誤?,而是問責對象觸碰人們道德神經的行為被曝光,諸如貪污和挪用善款善物、打著公益的旗號非法牟利、以捐贈為名偷稅漏稅等。近年來,國內多家公益慈善組織公信力危機事件皆因財務問題引發,表明社會公眾對這一問題頗為敏感?。這意味著,問責主體對問責議題是有選擇性的。財務問責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不僅在于其不可掩蓋的重要地位,更在于其與公眾道德認知的緊密聯系。正是因為金錢與道德之間千絲萬縷的密切聯系,使財務問題更容易觸及公眾的道德神經,便于公眾做出道德化的解讀,從而演化為一個泛道德化的議題。
在“郭美美事件”中,人們注意力的聚集點十分有趣。人們關注的首要一個問題是:“為什么在我們眼中的慈善組織 ‘紅十字會’(人們當時可能還沒有搞懂紅十字會與紅十字商會之間的區別與聯系)的經理能夠如此有錢?”就是這樣一個共同的問題,把互不相識的陌生大眾聯結起來,然后大家根據郭美美等事件主角微博更新的蛛絲馬跡,對相關人物進行“人肉搜索”,挖出他們的故事及其相互聯系(朱健剛,2012)。慢慢地,各種未經證實的“細節”匯總成為一個令人信服的故事并被廣泛傳播出去,擴大為一個范圍巨大的輿論漩渦。紅十字會被卷入問責漩渦之中而不得不出面回應。如果說郭美美是撬動紅字會的一個杠桿,那么扮演杠桿支點的就是公眾對公益慈善的德性想象,而真正給予杠桿力量的是每一個普通公民對公益問題的道德認知演變為集體共識。
可以想見,如果公益組織或個人被曝出的只是制度不完善、管理不規范等問題,是根本不可能引起一場網絡問責風暴的。高丙中確立了公益組織問責的四個維度:“內部治理”、“合法性”、“透明度”、“工作績效”?。既有案例顯示,在具體問責實踐中,“透明度”往往成為公眾問責的優先考量,成為公益問責行動的直接誘因。“透明度”所涵蓋的財務管理、物資流向、人員活動等相關信息與人們對公益慈善的道德想象密切聯系,極其容易納入公眾問責的道德化敘事框架之中。公益組織或個人一旦違反,就會爆發各問責主體乃至整個社會的大規模實質性問責。
筆者以為,任何一種公共行為都建立在一定的人性假定的基礎之上。中國的公益慈善及其問責邏輯,實際上暗含著一個重要的人性假定,即“道德人假定”,即“公益行為主體不存在也不允許存在任何經濟利益的動機和訴求,他們是思想和道德上充分發展和完善的個人,個人需要與社會的需要完全一致,甚至能夠服從社會的需要”。公益行動展開的深層邏輯動力,便是用激發思想覺悟替代經濟利益激勵,從而導出公益主體的公益行為,并通過公共教育和大眾宣傳,動員更多的公益行動者不計報酬,出于某種高尚情操而無私奉獻。在公益組織的管理和運行中,這一道德人預設對公益行動者提出了較高的道德期待。一是公益行動者具有完全理性。他們必須具有無限擴大的認知能力、充分的分析決策能力以及信息收集和處理能力,能夠制定周密的計劃,作出成功的決定。二是公益行動者具有純潔道德。在公益服務中,他們不能有私心雜念和獲利動機,更不能自私自利地追逐利益。這二點集中體現在社會對公益行動者的宣傳口號之中,諸如“做一個有夢想、肯奉獻、敢擔當、能實干的人”。
按照上述公益慈善及其問責邏輯所暗含的道德預設,公眾將現實中一些現象所表現出來的欲望沖動和謀利行為,看作是對“道德人假定”的嚴重偏離,諸如河南省宋慶齡基金會為企業放貸,從中收取利息,馳騁地產、教育、商貿等諸多領域;中華慈善總會為尚未兌現捐贈承諾的無錫尚德太陽能電力有限公司開出1500萬捐贈發票,為尚德公司抵稅225萬元,而中華慈善總會通過為企業開具免稅發票,獲得額外的現金捐贈作為內部工作經費。在這些現象中,公益行動者所表現出來的,要么沒有管理能力和自律精神,要么缺乏純粹道德和高尚情操的引領,不符合社會公眾的道德期待,而商業化運營、利益尋租和暗箱操作則體現出有理性、會計算并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 “經濟人”色彩,與根深蒂固的“道德人”精神背道而馳。總而言之,中國式公益問責的邏輯力量,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公眾對公益慈善及其行為主體的 “道德人”想象。
在中國,公益慈善及其問責實踐的內在邏輯之所以可以稱之為“道德人假定”,是因為它已經成為影響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支配性邏輯。上述假定有時是外顯的,有時是內隱的,雖然它未經理論體系的明確表達,但早已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一以貫之的、無意識的實踐經驗。正是這種普遍性的邏輯假定,使人們看待公益行為、審視公益問題都帶著強烈的道德眼光。同樣,公益問責行動的展開和演化,也受到“道德人假定”的推動和形塑。
如果將公益問責看作經由網絡空間中缺乏協作的個體參與而起,那么它是自發的。這正如約翰·湯普森之謂“一致但缺乏協作的回應行動”。在這樣的行動中,“人們對通過媒介傳播的行為、言語或事件作出相似的反應,但他們的處境并不一樣,彼此之間也沒有約定與協作。”?然而,雖然公益問責是自發的、無組織的,但人們對公益慈善的理解懷有深刻的道德意識和價值,使自發性的群眾參與具有了合理的道德根基。“道德人假定”不僅將公益行動者置于道德鎂光燈下,而且使不特定的公眾立足于道德制高點,去居高臨下的打量公益人士及其行為表現。當老百姓對公益慈善及其行動者德性的完美想象與公益領域的錯誤和問題兩相遭遇時,參與問責行動的公眾便獲得了道德的感召。“不行動,就意味著道德的淪喪。反之,自然地表達憤怒,則是有道德操守的表現。事件越是駭人聽聞,抗爭就越呈現出自發性。”?在本質上,群眾參與問責是道德認同運動的體現。它屬于認同政治的范疇。認同政治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抗爭,因為它要求“其他人、其他社會群體和組織(包括國家)必須作出回應”,也“因為認同政治涉及拒絕、貶低和替代別人所承認的身份。”?在集體道德認同的支配之下,由公益問責所引發的集體行動會快速演變為一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借助網絡空間的推波助瀾,道德情感的集體共鳴和道德話語的公共傳播得以實現,這一過程既是基于共有的文化記憶和道德認同,也是在試圖借由對問題的問責重新建構被破壞的認同感。在眾說紛紜的質疑和評判之中,人們的道德情感慢慢積蓄以至突然爆發,變成情緒宣泄和道德沖動。一個簡單的捐贈行為往往會變成熱鬧的焦點事件,一個純粹的公益問題常常會變成是是非非的爭吵。到此,公益問責行動逐漸轉變為群眾運動式的道德審判。
通過具體的“事件—過程”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公益問責行動向群眾運動轉化的顯著特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問責主體的“群眾面孔”。正如古斯塔夫·勒龐(2005)所言,構成群眾的個人,其自覺個性消失,形成一種不約而同的集體意識。“不管是誰,他們的生活方式、職業、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還是不同,他們變成了群眾這個事實,便使他們獲得了一種集體心理,這使他們的感情、思想和行為變得與他們單獨一人時頗為不同。”?在諸如“郭美美事件”、上海市“盧灣區紅十字會高額餐飲費”風波、“中非希望工程”盧星宇事件等案例中,卷入問責的行動主體是多元的、全社會性的,但又具有驚人的一致性。一旦“問題”披露,在前述集體道德感的召喚下,人們展開道德審視和網絡圍觀,公益組織或人物的“道德瑕疵”隨之暴露、放大,人們會依據自身的道德想象和期望對它過度解讀,形成嚴苛的問責標準、啟動集體性問責行動,相關社會力量相繼參與進來。這一過程與勒龐筆下的群眾面孔不謀而合。勒龐指出,群眾極易受到暗示,這種暗示具有極強的傳染性。“群眾漫游在無意識的領地,會隨時聽命于一切暗示,表現出對理性的影響無動于衷的生物所特有的激情,它們失去了一切批判能力,除了極端輕信外再無別的可能。”?沸沸揚揚的聲討浪潮背后,我們看到的不是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公民個體,而是模糊混沌、狂熱無序的群眾面孔,包括專家學者、媒體記者、公益人士和廣大網民等多元力量交織其中,相互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呈現出沖動、急躁、不理性、夸大情感等共同特點。
二是問責過程的“群眾參與”。問責行動拉開帷幕之后,從專家記者到普通百姓,紛紛通過網絡、自媒體等途徑表達自己對事件的看法,稱贊聲與罵聲此起彼伏。他們情緒激昂,表現沖動,鮮有理性討論,多是謾罵攻擊;議題十分松散零碎,難以聚焦并達成共識;討論內容雖然始于公益領域,但隨著輿論熱浪的掀起,常常溢出公益領域,對公益組織的政府背景、政府角色定位的關切使公益問責打上政治化的烙印。中國式公益問責用生動的實踐映證了勒龐對群眾參與的經典描繪。通過參與,“群眾表現出來的感情不管是好是壞,其突出的特點就是極為簡單而夸張,……不管什么感情,一旦它表現出來,通過暗示和傳染過程而迅速傳播。”?“群眾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提供給他們的各種意見、想法和信念,他們或者全盤接受,或者一概拒絕,將其視為絕對真理或絕對謬論。”?在嘈雜喧囂之中,公益慈善領域變成了唇槍舌劍之地。我們聽到的是熱鬧非凡而又雜亂無章的群眾聲音,它們人人喊殺。我們看到的是熙熙攘攘而又形形色色的群眾參與。他們參與問責,不是表達和維護個體的合法權益,而是群眾的道德感和道德規訓使然。通過參與,他們成為服從道德紀律的群眾的一份子,而不是具有權利意識的公民?。
三是問責內容的“道德苛責”。由于參與問責的各方人士所持立場、資源和信息是五花八門的,他們會依據自身所關注的“點”去刨根問底。因而在群眾運動席卷下,問責對象將可能面臨事無巨細的盤問。人們不但要求公益組織對照所有的要求和承諾進行解釋,還可能提出一些過于嚴苛的要求。比如,一些公眾要求公益組織公開全部信息、不得收取管理費?。過于道德化的問責,使道德成為公眾的敏感點和興奮點。道德在互聯網和自媒體的催化下,成為聯系各式各樣民眾的動員工具。道德人假設成為問責動員的主旨。在意見形成過程中,問責參與者并不在意解決具體問題,而是為了表達道德訴求和宣泄不滿情緒,造成網絡空間內“殺聲一片”,公益領域的輿論沖突和信任赤字在所難免。在道德話語主導的問責行動中,公益問責早已不是事實和問題之爭,而是道德是非之戰,甚至是一種道德審判。
狂熱無序的群眾面孔、嘈雜喧囂的群眾聲音、熙攘紛繁的群眾參與、標準嚴苛的群眾問責,展現出泛道德邏輯推動下公益問責向群眾運動轉化的鏡像。由于缺乏理性的約束和制度的規制,群眾問責運動最后往往走向情感泛濫和話語失控,容易使問責變得情緒化、沖突化甚至對立化,或是誤導公眾認知,或是損害公益生態,或是消耗公權力形象。
公益問責行動的群眾運動轉化,會帶來諸多社會風險,具體如下:
1.缺乏邊界意識的過度問責
泛道德的群眾問責運動的顯著特點在于,參與問責的廣大公眾表達出日益高漲的透明期望,卻對“由誰公開、公開什么、何時公開、如何公開”缺乏明確的規定。換句話說,公益問責行動一旦轉化為群眾運動風暴,它就只是憤怒情緒的釋放,缺乏根植于法律和專業的邊界意識。由于制度規制和評估標準的缺位,公眾問責缺乏明確的透明邊界,導致社會各界對透明度的呼聲過高而越過問責的界線,出現過度問責、甚至違法違規的亂象。例如,隨著法律法規的完善,我國公益組織公布年度報告和財務審計報告的比例越來越高,但是依然有部分公眾對此不甚滿意。一些網民和媒體呼吁“裸透”,要求慈善組織公開每一筆支出的原始票據和銀行對賬單。這種行為,本質是無視會計工作和財務審計的專業性,提出了越權的透明需求?。可見,公益組織的信息公開也不是全部資料的公開,財務公開不意味著每一張發票單據和銀行對賬單的公開。
2.以惡懲惡的暴力問責
由于群眾呼吁的信息公開往往是過度的,在一些公益組織和個人不能及時公布相關信息,或無法滿足“裸透”需求的情況下,一些網友會采取人肉搜索、無端猜測或話語攻擊等手段,侵害問責對象的權益和隱私,尤其是公益負責人和受益人的隱私和尊嚴。例如,在“羅一笑事件”中,網友通過人肉搜索,將羅爾的婚姻狀況、家庭成員、財產分布和收入來源等隱私公之于眾,還將羅一笑的疾病和治療信息、有缺陷的照片等細節曝光。這些行為都有悖慈善倫理,傷害人類尊嚴。
3.公益領域的“出頭鳥”困境
在中國公益慈善行業,一些知名組織或個人往往扮演著“領頭羊”的重要角色。它們敢于大刀闊斧干事創業,成為行業發展的先行者。為了提升公信力,順應募捐市場開放帶來的自由競爭局面,這些組織或個人都會采取“透明”策略主動公開信息,以滿足公眾的透明期望,挖掘公眾的捐贈潛力。雖然它們盡其所能地披露各類信息,提升公益透明指數,完善信息披露方式,但令人費解的是,“高透明度”并沒有消除公眾和媒體的疑慮。公益慈善組織似乎越透明,就越容易招致來勢洶涌的網絡問責?。一些所謂的“問責”,不是去調查公信力差的組織和偽慈善,而是瞄準最活躍、最有影響力的慈善人物和組織,對其吹毛求疵乃至猜疑責難,甚至無限上綱、私定罪名,給組織日常運作帶來嚴重沖擊?。“出頭鳥”困境造成這些業界精英做事束手束腳、不敢先行先試、害怕失誤問責,為了避免給自己帶來麻煩,公益行動趨于低調和保守。
4.肆意傳播的“小道消息”與惡意問責
在道德泛濫的群眾問責運動中,由于信息公開的滯后和公眾渴望事實真相的急切心理,往往引發社會集體性的猜測和懷疑,造成“惡意質疑”和無中生有的謠言四處傳播。在已經發生的問責事件中,我們經常看到,隨著事件的發酵,各種點擊量和關注度超高的“小道消息”層出不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虛假信息傳遞的速度和數量甚至遠遠超過當事者的澄清和辟謠。更有甚者,人們基于羅賓漢式的義憤感、同情心、俠義心腸,不愿意去發現和相信一些有利于問責對象的真相,而寧愿去相信與事實有出入的負面消息,參與塑造問責對象的“壞人”形象?。這些虛假信息蒙蔽人心、興風作浪,造成公益事業的污名化,使中國公益慈善陷入難以逆轉的“塔西佗陷阱”。惡意問責使問責對象在面對爭議事件時消極應付,不敢主動澄清引導事態發展。
總之,群眾式的問責運動既缺少專業知識,又沒有理性取證,甚至缺乏法律常識,極具社會危害。在群眾參與中,四處泛濫的情緒宣泄、毫無界限的道德責難、令人生畏的道德暴力,會給公益慈善乃至整個社會帶來嚴重后果。秉持道德立場、占據道德高地的公益問責,最后往往沖破道德底線、變成不道德行為,甚至侵犯他人權利、僭越法律紅線。少數公益組織的不良表現,經過網絡發酵和媒體渲染,會招致對整個公益行業的猜疑和責難,從而釀致“池魚效應”,挫傷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的公信力。
一次次問責事件不僅僅是情緒宣泄的出口,更是制度改進的契機。對于現代公益慈善事業而言,它早已不是上流社會的游戲和富人的專利,而是個體化時代大眾團結起來的自我救助行為。依靠公眾力量、提供公共服務、保障公民權利是現代公益慈善的基本屬性。同樣,處于劇烈轉型時期的中國公益慈善已然走出公益慈善組織自說自話的小圈子,成為政府、公民、媒體、社團、基金會、學術界等權利主體多元參與、持續互動的公共領域。社會意義的各類 “公眾”都既是投身公益服務的主體,也是參與公益問責的力量。
無論是作為問責主體的社會公眾還是作為問責對象的公益組織,在數量和規模上都實現了井噴式擴張。一方面,進入被譽為“中國公益元年”的2008年以來,公益慈善組織駛入發展快車道。各類公益慈善組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不僅吸納捐贈資金和社會資源大幅增加,在恤弱濟貧、幫教助學、安老扶幼、保護環境等公共生活中承擔著越來越重要的責任,而且通過參與公共政策議程、影響政府決策行為,獲得了更大的空間,發出更多的聲音。另一方面,近年來,隨著公民權利的覺醒和網絡媒介的容納,公益慈善影響到的人群范圍和對公益慈善有影響的人群范圍都迅速彌散擴大,其集中顯現在網絡公益的興起之上。多重利益相關者以形式各異的“公眾”面孔活躍在公益空間,并不約而同地對公益組織發出了問責的呼聲,此起彼伏的問責風暴將公益透明度和公信力推向風口浪尖,使中國公益慈善走出發展之初頭頂天使光環而免于問責的美好時光。
在這個多元力量博弈、秩序紛然雜陳的公益轉型年代,中國公益問責機制顯得極不合拍。總體上,我國對公益慈善的問責監督一直延續著政府主導的單一中心治理模式,“重原則、輕程序;重防范,輕培育;重管制,輕服務;重準入,輕監管”是這一治理模式的主要基調?。政府部門對各式各樣的慈善組織雖然表現出強烈的監管沖動,但往往有心無力,流于形式。從制度上,現有法律法規對慈善組織的規定集中于登記把關,而忽視了公益行動的過程監管。從目前普遍實行的年檢制度來看,這些年檢往往內容設計空洞、缺乏可操作性,以至于大多數地方的年檢有名無實。諸如預算、財務、項目等年度工作報告報送制度的原則性規定過于模糊,時間上的跨度使得審查在具體操作中形式大于內容,慈善組織的信息公開成為一種應景之作。反過來,業務主管機關的所謂經常性監管仍延續著“對口管理”的思維,特別是出于意識形態風險的考量,行政控制成為實際運作的問責邏輯。
由于慈善組織與政府部門的非均衡互動關系,我國慈善組織習慣于向上(政府)的問責,而媒體、公眾、捐贈方和受益方等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問責處于缺位狀態,缺乏制度通道。理性問責制度的缺位和訴求表達渠道的缺失,不僅使公益問責行動無法納入現代法治的思維邏輯和行動框架之內,有失專業性、制度化和常態化,而且使單純的公益問責異化為狂熱的群眾運動,流于道德激情和不滿情緒的彌漫,武斷、粗暴有余而理性、客觀不足。同時,群眾運動式問責所帶來的外溢性風險,諸如過度問責、暴力問責、惡意問責和“出頭鳥”困境,不利于公益組織的生存與行業生態環境的改善。進而言之,制度的缺席和排斥以及群眾對制度的不信任感容易引發集體性道德恐慌,在面臨爭議性問題時,他們迫切拿起道德武器進行集體自衛,由之而來的是,泛道德化的群眾運動變成信馬由韁的道德激情。因此,我們當務之急在于,通過制度建設和引領,將群眾的熱情和行動納入制度軌道,讓公益問責立足事實、保持理性、提高效率,使問責行動真正成為公益組織與社會大眾持續、暢通、有效的溝通手段。
埃莉諾·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文森特·奧斯特羅姆(Vincent Ostrom)認為,解決公共事務問題的單一治理主體模式難以實現預期的效果,往往陷入囚徒困境和公地悲劇而不可自拔。奧斯特羅姆夫婦為了擺脫單一中心治理模式的局限,將“多中心”這一概念引入公共事務治理領域,建立政府、市場和社會三維框架下的多中心治理模式?>。公益慈善的多中心治理意味著國家、市場、社會、公民個人等社會主體都是獨立自主的行動者,都可以享有平等的問責權利和暢通的問責渠道,充分參與問責過程,并發揮各自的積極作用。按照公益慈善的多中心治理模式,相互制衡、彼此分立的規則制定權、執行權和監督權由不同的治理主體支配,這些治理主體的作用都是有限且獨立的,重在發揮各自的治理優勢并形成合力,從而達到治理的目標。
那么,沿著奧斯特羅姆命題的脈絡,在公益問責實踐中,多元主體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呢?進一步追問,如何推動公眾參與公益問責從多元向有序轉變呢?筆者認為,在一定的治理系統中,多元治理主體之間可以通過協商與合作、沖突與博弈,達到理想的均衡狀態,自發形成有序的共生關系,從而發揮治理的協同作用,形成治理的協同效應,最終提升公眾參與的效能、實現良性治理的目標。這意味著,在公益慈善治理和問責中,要將多中心治理與協同治理結合起來,通過實踐摸索提煉出多中心協同問責的新模式。
實現公益慈善的多中心協同問責,其首要任務在于激活問責單元、搭建問責架構。具體來說,所有公益慈善的利益相關方均是平等的問責主體,都享有表達意見、參與問責、實施監督的權利。因此,我們必須通過新媒體技術搭建共享信息平臺,及時發布公益慈善組織的基本信息、財務信息、項目信息、捐贈信息和治理信息,并作出總體透明指數評估,方便社會公眾免費查詢,同時,通過建立樞紐型網絡問責平臺,開辟和疏通各方主體參與問責的制度通道,降低公眾參與公益問責的制度成本。共享信息平臺和樞紐型問責平臺有助于吸納網絡問責意見和情緒,及時向政府、媒體和公眾反饋,保持各方主體暢通互動,實現公益組織自律、利益相關方互律、法規制度他律的有效互補。構建公益慈善的多中心協同問責網絡,還需要明確各個利益主體的權利邊界。通過建立符合專業和法律要求的“透明清單”,形成邊界清晰的信息公開標準?>,培養廣大公眾對公益行業的合理預期,在慈善組織的隱私保護、商業機密與媒體、公眾的透明期待之間達成平衡。
在共建、共治、共享的多中心協同問責網絡中,各個權利主體充分參與治理和問責過程,通過相互配合、協作和彼此博弈、分享來實現有效治理。值得注意的是,建立暢通有序的多中心協同關系,各方主體的地位和權利要相對平衡,各自的優勢都能得到充分發揮,否則就會影響協同效應的發揮以及協同治理的效果。多中心協同問責機制雖然是典型的理想狀態,但它告訴我們,在通向公益善治的道路上,任何一個要素都不可缺少。總得來說,政府要平和親民一些,媒體要自主開放一些,公眾要理性冷靜一些,慈善組織要主動透明一些。
緊接著追問,如何推動公益問責的內涵轉變呢?即由全民圍觀、道德苛責向全民反思、理性建設跨越。筆者以為,公益問責需要制度體系的支撐,更需要文化價值的涵養。公益慈善的健康轉型,不僅需要全方位、綜合性的外部監督機制作為慈善組織良性發展的保障,還需要行業自律機制作為組織自主成長和行業生態優化的內在支撐,更需要具有理性精神、責任意識的普通公民作為問責行動的參與主體。郭美美事件是一個警鐘,敲醒的不只是公益慈善組織,還有我國公民的公益精神(謝靜,2012)。只有整個社會的公益慈善文化是理性、包容、成熟的,在這種文化觀念的引領下,才會有更多具有責任感和凝聚力的公民自愿地參與到志愿服務、捐贈和監督之中。同樣,只有整個社會的公民道德是清醒、理智和寬容的,他們在尊重他人權利的前提下履行自身的道德義務,才能使公益問責恪守道德與法律的界限,形成真正良善而不矯作的道德氛圍。
究竟如何形成理性、包容、成熟的公民道德和公益文化呢?在公益慈善治理和公益問責實踐中,政府仍然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而政府主導不過是一種政治控制機制。在壓力型體制和“穩定壓倒一切”的思路中,各級政府在公共領域的治理方式往往是一刀切、一陣風,追求一時之功效,陷入治標不治本的困境(孫立平、晉軍、應星等,2010)。在社會認同多元化的背景下,政府應消除“不穩定幻象”(應星,2011),破除政府和社會二元對立的維穩思維,理性定位公益慈善的發展和公益問責的訴求,在制度建設、利益表達和社會發育等治本之策上下功夫。只有政府允許正常表達,老百姓才能學會合理表達;同樣,只有制度容納矛盾沖突,問題解決才能進入理性協商軌道。質言之,黨和政府要用寬松的表達環境孕育寬容的大眾心態,用理性的制度環境喚醒理智的大眾精神。
當我們將公益領域的問責行動與宏觀社會的歷史傳統結合起來,我們就會發現,中國公益慈善的問責實踐有著自身特殊的展開邏輯。從根本上說,它并非肇始于公民意識的覺醒,也不是基于權利的自覺行使,而是在一套完備的道德話語體系中自然而然的展開。人們對公益慈善德性的完美想象,對公益組織和公益人物的道德期待,不僅使問題和瑕疵迅速放大,而且推動著問責行動向群眾運動轉化。這種“道德人假定”所衍生的泛道德邏輯,不僅是公眾參與公益及其問責行動的內在動力,使中國公益慈善事業呈現出別樣的姿態,而且是線上線下群眾運動及其話語實踐的鮮明線索,使中國公益慈善研究展現出特有的想象空間。在公民社會范式籠罩公益慈善研究的當下?,筆者提出“道德人假定”,并在這一理論預設中考察中國式公益及其問責行動的實踐邏輯,旨在喚起一種基于本土經驗和歷史實踐的學術自覺。
時至今日,樂善好施已成為廣泛認可的美德。這種道德力量,我們從日常的愛心善行中可以頻頻感受到。對“問題公益”的社會問責,體現了公共道德的力量,不過,泛道德的問責邏輯經過群眾運動實踐往往異化為一種道德暴力。當“美德”被過分地要求時,美德就不再是一種美德,而是人性的扭曲。所以,通過制度規制將公益問責的集體情緒和道德感納入理性軌道,實現硬機制(制度問責)和軟機制(道德問責)的平衡?,成為時之所需、勢之所向。在筆者看來,公益問責本質上是一個現代慈善治理如何發展的問題,而諸多負面事件的涌現從根本上是“治理赤字”的體現。推動公眾參與公益問責從多元向有序轉變,由全民圍觀、道德苛責向全民反思、理性建設跨越,既在于消除單一中心治理格局的弊端,實現治理主體的多元化,又需要協調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互動關系,發揮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效應。因此,必須在意見的表達和收集、議題的確立和協商、危機的預警和干預、決策的制定和執行等環節中理順黨、政府、市場、社會和個人的互動關系,用多中心協同治理機制實現向上(政府)問責、向下(公眾)問責、向內(組織自律)問責的互通。只有這樣,作為公共領域的公益慈善方能遠離嘈雜喧囂和紛亂無序,回歸組織自律、政府監督和公眾呵護的愛心共同體。
注釋:
① 李軍:《非營利組織公共問責的現實考察——基于資源依賴的視角》,《學會》2010年第6期。
② ⑥ [美]麗莎·喬丹、[荷]彼得·范·圖埃爾:《非政府組織問責:政治、原則、創新》,康曉光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頁。
③ 李勇:《非政府組織問責研究》,《中國非營利評論》2010年第1期。
④ Joanne G.Carman,2010,The Accountability Movement:What’Wrong with This Theory of Change?Nonprofit and Voluntary Sector Quarterly,39(2):256~274.
⑤ L.David Brown and Mark H.Moore,2001,Accountability,Strategy,and International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Nonprofit and Voluntary Sector Quarterly,30(3):569~587.
⑦ [美]麗莎·喬丹、[荷]彼得·范·圖埃爾:《NGO 問責在政治風景中的權利與責任:介紹與概要》,載于[美]麗莎·喬丹、[荷]彼得·范·圖埃爾主編:《非政府組織問責:政治、原則、創新》,康曉光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
⑧ ⑨ ? ? 盧憲英:《當前中國公益組織網絡問責現狀研究》,載于黃曉勇主編:《中國民間組織報告(2014)》,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128、114、116、117頁。
⑩ 劉威:《“好人好事”與中國人的慈善觀》,《社會科學戰線》2015年第8期。
? 孫曉舒:《潘石屹向哈佛、耶魯捐贈助學金惹爭議》,載于楊團主編:《中國慈善發展報告(2015)》,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262~264頁。
? 胡小軍:《問責,讓行動更有力量——民間公益組織問責狀況研究報告》,載于朱健剛主編《中國公益發展報告(2011)》,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頁。
? 高丙中:《社會團體的合法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2期。
? Thompson,John B.The Media and Modernity:A Social Theory of the Media.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112~113.
? 楊國斌:《連線力:中國網民在行動》,鄧燕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8頁。
? Calhoun,Craig.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In 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ed.Craig Calhoun.Oxford:Blackwell,1994:20,21.
? ? ? ? [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馮克利譯,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5年版,第 14、24、33、36頁。
? 楊敏:《公民參與、群眾參與與社區參與》,《社會》2005年第5期。
? ? ? 程芬:《透明公益:政府與民間攜手規劃信息公開邊界》,載于王振耀主編:《現代慈善與社會治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203、207、208頁。
? 程芬:《壹基金、天使媽媽遭質疑,公信力建設任重道遠》,載于楊團主編:《中國慈善發展報告(2015)》,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258頁。
? 孫樂濤:《警惕群眾運動式的道德審判》,《時代周報》2013年7月25日。
? 參見褚松燕《中外非政府組織管理體制比較》,國家行政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
? 參見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體行動制度的演進》,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
? 王名:《民間組織的發展及通向公民社會的道路》,載于王名主編:《中國民間組織30年:走向公民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
? 康曉光等:《依附式發展的第三部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3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