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娥 劉同舫
內容提要 福山提出“歷史終結論”后,又在不同場合以不同形式論及“歷史終結”問題,在學界引發(fā)了福山是“堅守”還是“修正”其“歷史終結論”的爭議。爭議主要圍繞三個問題展開:自由民主制“現(xiàn)實標桿”的搖擺是否改變了福山對自由民主制優(yōu)越性的認定?“替代方案”的出現(xiàn)是否動搖了福山對自由民主制優(yōu)先性地位的判定?福山對自由民主制歷史縱向考察得出的相關結論是否調整了自由民主制代表人類未來政治制度發(fā)展方向的預言?通過回應學界的相關爭議,筆者試圖揭露福山反復無常的政治表態(tài)背后的隱蔽立場,澄清福山看似前后矛盾的“歷史終結論”實質上仍是對自由民主信念的堅守而非修正。
美籍日裔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由于在蘇東劇變之際提出“歷史終結論”而蜚聲國際,代表作《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被搶購的情形,就像是戰(zhàn)爭爆發(fā)的謠傳剛開始流行時,人們搶購當時貨架上所有的食糖與黃油一樣”①。他認為歷史終結于西方的自由民主制,這一制度代表未來歷史前進的方向。這一觀點提出后,在國際上引起轟動,學界對此毀譽參半。面對國際形勢的風云驟變和中國的迅速崛起,福山在后來的著作、演講以及采訪等形式中又多次論及“歷史終結”問題。學者們對福山再次提及“歷史終結論”時的相關表述進行對比分析,指出了其思想的前后變化,但對這一變化的評價卻眾說紛紜,尤其對福山是“堅守”抑或“修正”其“歷史終結論”的問題缺乏統(tǒng)一認知。筆者試圖在整體把握福山“歷史終結論”的基礎上,回應學界關于福山再論“歷史終結”的相關爭議,揭露其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辯護的理論立場,戳破其反復無常的政治表態(tài)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假象。
美國曾被福山視為自由民主制的“現(xiàn)實標桿”,擁有他國政治體制不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近年來,福山卻撰寫多部著作反映美國存在的社會問題,似乎自由民主制的“現(xiàn)實標桿”變得風雨飄搖。對此,學界爭議的焦點在于:福山是否改變了自身曾對自由民主制優(yōu)越性的認定。他在《美國處在十字路口》中表達了對美國外交政策的不滿,指出布什政府在推行民主的過程中采取武力并不恰當;在《大斷裂》中揭示了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自由民主國家出現(xiàn)的社會資本流失,進而造成犯罪率上升、信任缺失等問題頻發(fā);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中通過分析美國政治制度的弊端,揭露了美國正面臨嚴重的政治衰敗;等等。學者們對比分析了福山提出“歷史終結論”前后對美國的評價,在其是否依然堅守“歷史終結論”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有學者認為,對美國社會問題的披露,表明福山否定了曾自稱擁有現(xiàn)實優(yōu)越性的自由民主制,進而否定了“歷史終結論”。例如,福山在肯定中國的同時對美國進行批評的做法,表明連福山自己也承認“歷史終結論”業(yè)已破產②;福山數(shù)次更換自由民主制的“現(xiàn)實標桿”——從美國到歐盟多國,雖然表面上他并不承認,實際上卻已否定了“歷史終結論”。③也有學者指出,福山仍堅信自由民主制的優(yōu)越性,“美國政治衰敗論”只是對其國家建構理論的“修補”以及自由民主制的“升級”。④筆者認為,福山深刻揭露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并未改變其對自由民主制優(yōu)越性的堅信,因而也未從根本上否定“歷史終結論”。
首先,“現(xiàn)實標桿”的搖擺是自由民主原則貫徹執(zhí)行與推廣方式不合理衍生出的問題而非原則本身的缺陷。福山對這些問題的揭露主要集中在政治統(tǒng)治與社會穩(wěn)定兩個層面。
就美國的政治統(tǒng)治層面而言,一則出現(xiàn)嚴重的政治衰敗,二則存在政權統(tǒng)治不合理的問題。但福山指出,政治衰敗并非美國“特產”,而是所有制度無法避免的發(fā)展困境,制度僵化與家族制復辟是造成政治衰敗的根源,在當代奉行自由民主制的國家中,程序崇拜導致的效率低下也是其走向衰敗的重要原因。他認為,美國作為世界上最早、最先進的自由民主制國家,只是政治衰敗的程度更為嚴重而已,并未遭遇系統(tǒng)性的“治理危機”。福山相信,美國的政治危機具有暫時性,不會動搖自由民主制的根基,民主體制在過去也遭遇過類似的危機,最終憑借決策的廣泛支持得以克服,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是否存在政治衰敗而是制度本身能否適應變化并完成自我修復。雖然承認世界范圍內存在政治衰敗,但福山認為“民主的失敗,與其說是在概念上,倒不如說是在執(zhí)行中”⑤,并將這種執(zhí)行失敗的原因歸結為國家、法制與程序性負責制之間的不平衡。美國的政治體制一方面由于過度的制衡使得通過多數(shù)人利益的決議舉步維艱,另一方面卻將過多的或存在潛在威脅的權力交于不夠負責的機構,最終導致國家與程序性負責制之間的失衡。福山對布什政府的批評看似在揭露美國政權統(tǒng)治的不合理,實則仍是對自由民主制的維護及其優(yōu)越性的堅信。在《美國處在十字路口》中,福山譴責布什政府采取“硬權力”的方式推行民主,但他譴責的只是推行民主的方式以及權力使用的不合理性而非民主原則本身,最終目的也并非為了推翻美國政權而是構建民主的全球體系。他認為,美國應當拋棄狹隘的現(xiàn)實主義,放棄自身在世界政治中的勃勃雄心,回到“現(xiàn)實主義的威爾遜主義”,認識到他國內政對構建世界秩序的影響,而構建穩(wěn)定的世界秩序才是實現(xiàn)民主目標的重要工具。⑥為此,福山建議美國應謹慎地使用權力,用更加精巧、含蓄的方式影響世界。
就美國的社會穩(wěn)定層面而言,福山提出“歷史終結論”時已經認識到后來在《大分裂》《政治秩序的起源》等著作中揭示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他認為,包括美國在內的民主國家也存在嚴重的社會問題,如毒品泛濫、貧富分化和消費至上等,但“這些問題是作為現(xiàn)代民主的兩大基礎原則——自由和平等——未能完全貫徹的結果,而不是這些原則本身的缺陷”⑦,它們“顯然不是根據(jù)自由原則所不可解決的”,也不像19世紀80年代共產主義的境況那樣,“已嚴重到勢必導致社會整體崩潰的地步”⑧。可見,福山前后談及“歷史終結論”,在解釋社會現(xiàn)實問題頻發(fā)時歸因一致,所以他揭示自由民主制“現(xiàn)實標桿”遭遇的困境并未改變自身對自由民主制優(yōu)越性的認定。
其次,美國并非自由民主制的唯一“現(xiàn)實標桿”。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中,福山更多時候使用的都是概念更為寬泛的“自由民主國家”。在指稱具體的“自由民主國家”時,美國并非其唯一選擇,法國、瑞士等也在這類國家之列。當他聲稱歐盟更接近歷史終結時人類所生活的家園以及“歷史終結論”“從始至終都與美國無關”時,實際上是對人們誤解其為了推行美國霸權才提出“歷史終結”的觀點進行辯護,并否認將美國現(xiàn)有的政治制度視為理想的自由民主制,認為歐盟更符合建立在主權基礎之上,以自由民主制為依托、以實現(xiàn)世界融合為目標的理想圖景。至于緣何將歐盟的丹麥作為自由民主制的“現(xiàn)實標桿”,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中進行了解釋,“丹麥”與其說是現(xiàn)實的國家,倒不如說是想象中的社會,這個社會“富強、民主、安全、治理良好,只有較低水平的腐敗”⑨。福山“歷史終結論”的核心主張在于強調自由民主原則普遍化的合理性,具有高度的抽象性。自由民主原則所依附的具體方案發(fā)生變化,并不能構成福山推翻自身主張的有力證據(jù)。
“美國政治衰敗論”是福山對自由民主制優(yōu)越性認定的堅守而非修正,但將其作為自由民主制的“升級”并不十分恰當。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中,福山已將自由民主制的“理想”描繪得盡善盡美,美國的政治衰敗實際上是其理想遭遇現(xiàn)實的一次碰壁。他揭露作為自由民主制“現(xiàn)實標桿”的美國存在政治衰敗,并非為了“修補”國家建構理論以及“升級”自由民主制,而是設法找到自由民主制從理想到現(xiàn)實的具體路徑,從而最終實現(xiàn)其理想狀態(tài)的成功轉化和世界普及。
福山再次談及“歷史終結論”時,多次肯定中國模式決策與執(zhí)行的高效,認為其構成自由民主制的最大挑戰(zhàn)。對于中國模式的出現(xiàn),是否動搖了福山心目中自由民主制的首要地位,學界存在分歧。一種觀點認為,福山對“替代方案”的贊許表明其已然動搖⑩。因為2011年他在《金融時報》上發(fā)表了以《美國民主沒什么好教給中國的》為題的文章,并在不同場合表示:“中國構成了對‘歷史的終結’這個觀念最重要的挑戰(zhàn)”?;對于自由民主制而言,“中國也許代表著一個最成功的替代模式”?。另一種觀點認為,“替代方案”并未撼動自由民主制的地位,福山是站在“歷史終結論”的理論基點上試圖說服中國人“改旗易幟”,最終“使中國模式與資本主義趨同”?。筆者認為,福山對自由民主制“替代方案”的稱贊并未動搖他對自由民主制優(yōu)先性的判定,這種稱贊也不一定是為了說服中國人“改旗易幟”,因為它帶有明顯的表演性質。
福山假意稱贊中國模式,實則是為進一步說明其無法持續(xù)與不可復制的缺點鋪路。中國模式改變了世界政治格局,對他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制的統(tǒng)治合法性產生了一定沖擊。福山確實在其文本中表現(xiàn)了對中國模式的更多關注和一定程度的肯定,但結合具體語境來看,無論是認為其構成“挑戰(zhàn)”還是“更加高效”,都是為了進一步凸顯他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制的優(yōu)越性而“欲抑先揚”。在最初提出“歷史終結論”時,福山幾乎將所有的筆墨放在以蘇聯(lián)為代表的共產主義陣營上,鮮少談及中國。他將中國視為與蘇聯(lián)一樣的存在,認為中國很難獲得制度上的合法性,而“經濟現(xiàn)代化要求中國社會向國外的思想和影響開放;它把權力從國家轉移到公民社會;它帶來了一黨制難以克服的腐敗和其他社會弊端”?。福山認為,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處于社會主義陣營的中國并不構成自由民主意識形態(tài)的威脅。但是,在訪問中國的過程中,肯定和頌揚中國模式的言論密集地出現(xiàn)在他的演講與采訪中,多是稱贊中國模式具有決策高效以及便于集中資源突破瓶頸的優(yōu)勢。緊接著他又指出,中國模式“似乎并不可能成為一種普遍發(fā)展模式”?,它并不比政府決策受到制約的民主制更加優(yōu)越,因為中國依靠美國消費市場擴張的出口導向型經濟發(fā)展模式難以持續(xù),且無法始終保持高質量治理,而依托多種文化形成的中國模式很難被他國復制。
福山將中國模式視為“替代方案”時言辭含糊,措辭因傳播對象的差異特別是對象是否為中國人而異,并未展現(xiàn)其真實意圖。他曾兩次將中國模式作為“替代方案”進行表述,一次是2010年12月接受中央編譯局的訪談,另一次則是2014年11月為了將其觀點介紹給中國讀者而接受了日本學者加藤嘉一的郵件采訪。到訪中國之前,福山在2010年10月20日接受NPQ 雜志采訪時,態(tài)度依然明確而堅決,認為在提出“歷史終結論”20年后,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可以挑戰(zhàn)自由民主制的治理體系?。離開中國之后,他又撰文稱,由于“中國模式”獨特的文化特性、制度的不可持續(xù)性以及道德危機,它將不可能成為東亞地區(qū)以外自由民主的真正替代品?,并在2014年6月發(fā)表在《華爾街日報》的文章中表示,自由民主仍沒有真正的對手,“歷史終結論”最嚴重的威脅是其能否普遍化的問題,“無論是伊斯蘭的神權政治,還是中國模式,都無法對它造成損害”?。緣何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兩個“福山”?是因為他到訪中國之后驚異于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取得的成就從而窺見中國模式成為替代方案的可能性嗎?顯然不是。福山生活在信息技術高度發(fā)達的21世紀,不可能對中國的發(fā)展一無所知。那么可能的解釋是,福山為了迎合中國讀者和聽眾的國家認同感與民族情懷,緩解受眾對其所宣揚的自由民主普世價值的抵觸情緒,從而在表面上對中國模式進行了某種程度的肯定。這種肯定是福山主動迎合與妥協(xié)退讓的結果,并未展現(xiàn)其本真觀點與真實意圖。這也是他使用“也許”這樣帶有不確定性的詞語來表達自由民主制替代模式的內在原因。
退一步說,即使福山“真心實意”認為中國模式是自由民主制的替代選擇,但“替代”并沒有動搖自由民主制在他心目中的第一優(yōu)先性。正如福山在《民主依然挺立在“歷史的終結”處》中所說,“歷史終結論”的真正威脅來自于自由民主能否普遍實現(xiàn)的問題,而非出現(xiàn)一個更好的、更高級的替代模式,中國模式本身不會對“歷史終結論”構成威脅。在接受日本雜志《亞洲評論》編輯西村博之的采訪時,福山更是直言,歷史仍將終結于民主而非“中國模式”。?這些表述無不說明,即使存在“替代方案”,自由民主制依然是其首肯的政權組織形式。而“美國民主沒什么好教給中國的”是對福山本意的曲解。《美國民主沒什么好教給中國的》最初刊登于英國的《金融時報》上,后經國內的《參考消息》轉載后迅速傳播,這篇文章的標題被很多學者用來證明福山修正自身觀點的證據(jù)。但福山在接受采訪時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澄清,指出這篇文章的標題為《金融時報》的編輯所加,夸大了他的原意,才會造成這些誤解。?筆者認為,福山試圖表達的原意是指美國民主出現(xiàn)了政治衰敗,已不能作為自由民主制標桿讓他國效仿,“美國民主沒什么好教給中國的”是對美國政治現(xiàn)狀的揭示而非為中國模式的超越性唱贊歌。
福山曾預言自由民主制作為具有普世性的最優(yōu)政治體制,代表人類政治制度發(fā)展的方向。爾后,通過對自由民主制演變過程的縱向考察,他在《政治秩序的起源》和《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中指出:自由民主制是歷史發(fā)展的產物,在200 多年前并不存在;自由民主的“具體體制”必然走向沒落。因為這一結論的出現(xiàn),學界圍繞福山是否調整了對未來政治制度設想的預言產生了爭論。有學者認為,從“歷史的終結”到《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福山否定了自由民主的普世性,承認自由民主制必然走向沒落,從而修正了自身觀點。也有學者認為,福山對自由民主制是未來政治制度最優(yōu)走向的認知未發(fā)生改變,只是論述的方式、對象和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筆者傾向于同意福山只是具體論述的變化,并未動搖其對自由民主制是未來政治制度最優(yōu)走向的預言。
認為福山調整自身對自由民主制普世性預言的學者主要以他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中的表述為依據(jù)。福山指出,自由民主制“不能說是普世的,因為這種政權只是在最近兩個世紀才出現(xiàn)在世界上,而人類歷史可往回追溯幾萬年”,或是自由民主制“顯然不能代表人類的普遍性,因為它在幾個世紀之前才應運而生,在人類政治秩序的歷史長河中只算一朵浪花”。表面上看,福山的論述似乎為其否認自由民主制具有普世性提供例證,但若結合具體語境就能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曲解。原因在于,福山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中所強調的自由民主制的“普世性”并非是指這一政治制度貫穿歷史發(fā)展的始終,而是歷史的發(fā)展具有方向性——政治制度向自由民主的方向發(fā)展,科學技術的進步以及對“獲取承認的渴望”共同構成推動歷史“方向性”發(fā)展的內在機制。當福山提及自由民主制是近代歷史發(fā)展的產物時,他相信政治制度的歷史發(fā)展是普遍性與特殊性融會貫通的過程,不同的政治制度最終會向自由民主制匯合,“如果說自由民主制構成普遍適用的政府形式,我們不得不認為,它與政治的普遍進化有關”。政治的普遍進化會使自由民主制隨著時間的推移涌現(xiàn)出來,只有在經濟高速增長、現(xiàn)代化國家建立之后,政治制度才會進化為國家、法制以及負責任政府三者達到平衡的自由民主制。雖然福山更換了表述,但他并未動搖對政治制度將普遍進化為自由民主制的堅信,只是用歷史的眼光考察了自由民主制的發(fā)展演變過程。
在歷史地考察自由民主制的發(fā)展演變時,福山認為自由民主的(具體)體制必然走向沒落,“所有的政治體系——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易于產生衰敗。自由民主的體制曾是成功和穩(wěn)定的,但不等于會永葆青春”。有學者根據(jù)這一表述得出結論:福山承認未來“自由民主制”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沒落,修正了將其作為最優(yōu)政治體制的主張。這種質疑與福山常常不加區(qū)分地使用“自由民主制”密不可分。正如法國解構主義大師雅克·德里達所說,為了服務自己的論點,“福山在這里將自由民主制度規(guī)定為一種實際存在的現(xiàn)實事物,而在那里則又將它規(guī)定為一種純粹的理想”。認為福山預言“自由民主制”走向沒落而修正了“歷史終結論”的觀點,實際上將“自由民主的體制”的現(xiàn)實表征誤讀成理想狀態(tài)。在福山的語境中,“自由民主制”與其依附的政治制度是抽象與具體的關系。盡管具體的政治制度由于現(xiàn)實因素的制約與反叛可能走向沒落,但福山始終堅信,“自由民主制”具有普世性,代表著未來政治制度發(fā)展的方向,自由民主國家的政治衰敗并非“自由民主制”本身的沒落,而是其執(zhí)行不徹底的結果。這一點從他關于政治衰敗的具體論述中可以得到佐證:“我在這里感興趣的衰敗,僅涉及具體制度的運作……單個制度可能發(fā)生衰敗,而周圍的其他制度仍然健康”,美國的“政治衰敗僅僅意味著,許多具體的美國政治制度遇上故障”。福山的言下之意就是,自由民主制的具體制度運作可能會出現(xiàn)故障、走向衰敗,但作為理想狀態(tài)的自由民主制卻能“永葆青春”。
認識到自由民主制可能會走向沒落甚至被顛覆,并不是《政治秩序的起源》與《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的新發(fā)現(xiàn),早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中,福山就意識到自由民主制由理想向現(xiàn)實轉化的過程中存在從內部被顛覆的風險以及無法普遍化的難題。自由民主制之所以會被從內部顛覆,過度的優(yōu)越意識與過度的平等意識必居其一,前者可能造成更大的威脅;而之所以“未能普遍化,或者即使一度掌權也難以保持穩(wěn)定,其原因根本在于民族與國家之間的不完全一致”——國家按照“政治目的”組建而成,民族則依托于“先在的道德共同體”。在國家中,政治因素占據(jù)主導地位,而在民族中,文化或其它不確定的因素發(fā)揮主導作用。只有“政治目的”與“道德共同體”達成一定程度的契合,自由民主制才能趨向成功與穩(wěn)定。
相比較提出“歷史終結”時對自由民主制“理想”盡善盡美的描繪,福山再論“歷史終結”時更多地關注這一“理想”如何轉化為普遍現(xiàn)實的問題。他后來的著作雖未大篇幅地論及“歷史終結”問題,其研究方向似乎也開始向更廣闊的視域拓展,如外交政策、國家建構、科學技術、政治衰敗以及身份政治等,但將自由民主的實現(xiàn)作為“歷史終結”標志的理論基點始終是貫穿其思想發(fā)展的主線,而其最終目的依然是為了維護自由民主制,使世界向資本主義式的自由民主靠攏。所以,福山看似前后矛盾的“歷史終結論”,本質上仍然是對自由民主信念的堅守而非修正。
注釋:
②陳學明等:《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的終結說明了什么》,《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17年第1期。
③劉仁營等:《福山放棄“歷史終結論”了嗎?——金融危機背景下的爭論與思考》,《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
④孫宇偉:《論福山“美國政治衰敗論”的實質》,《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8年第1期;包剛升:《“福山的菜單”與政治現(xiàn)代化的邏輯——評〈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朽〉》,《開放時代》2015年第3期。
⑤[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頁。
⑥[美]弗朗西斯·福山:《美國處在十字路口:民主、權力與新保守主義的遺產》,周琪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2頁。
⑩劉娟等:《從弗朗西斯·福山思想的轉變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生命力》,《理論與現(xiàn)代化》2013年第2期。
?[日]加藤嘉一:《我所發(fā)現(xiàn)的美國》,東方出版社2017年版,第105頁。
??陳家剛編:《危機與未來:福山中國講演錄》,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97、15頁。
?陳學明等:《在贊賞的背后——評福山研究中國發(fā)展模式的實質與用意》,《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Fukuyama Francis.“The‘End Of History’20 Years Later”,NPQ: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2010,Vol.27.
?Fukuyama Francis.“The Future of History:Can Liberal Democracy Survive the Decline of the Middle Class?”,F(xiàn)oreign Affairs,2012,Vol.91.
?[日]西村博之:《歷史的終結、中國模式與美國的衰落——對話弗朗西斯·福山》,禚明亮譯,《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6年第5期。
?王文:《美國興衰與民主體制是兩回事——訪弗朗西斯·福山》,《紅旗文稿》2013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