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靜波 張昭軍
列寧《帝國主義論》(1)列寧《帝國主義論》(1917年出版)首先在1924年由李春蕃將書中第1章至第6章摘譯并以《帝國主義》為題發表在當年5月的《民國日報·覺悟》,繼而在1925年2月以《帝國主義淺說》為名出版了單行本。該書第一個全譯本由劉楚平翻譯,1929年6月在上海啟智書局出版,書名為《資本主義最后階段帝國主義論》。此后,該書相繼以《帝國主義論》《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發展底最高階段帝國主義》《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底最高階段》等為名出版。為方便行文,本文統一采用《帝國主義論》。自問世以來,一直是各界研究近代帝國主義相關問題的重要參考,在世界范圍內享有廣泛聲譽并具有重要影響。多年來,國內政治、經濟學界在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研究方面積累了豐碩成果(2)如傅驪元:《〈關于帝國主義的筆記〉的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田玉峰:《列寧帝國主義理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顧玉蘭:《列寧帝國主義論及其當代價值》,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姜安:《列寧“帝國主義論”:歷史爭論與當代評價》,《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4期。;但歷史學界對列寧《帝國主義論》譯介與論爭方面的考察則略顯薄弱。
關于列寧《帝國主義論》譯介與論爭的研究,石川禎浩指出,1920年5月前在中國譯成漢語的列寧著作與演講一共只有四篇,且都不是全譯(3)〔日〕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0頁。。筆者翻閱后發現當中提及“帝國主義”的只有1919年的《鮑爾雪維克之所要求與排斥》。該文介紹了布爾什維克黨與“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抗爭態勢,并指出西方各國社會民主黨的丑惡嘴臉。(4)李寧著,金呂琴譯:《鮑爾雪維克之所要求與排斥》,《解放與改造》第1卷第1、2號合冊,1919年10月15日。劉長軍等人整理了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與版本情況,但并未深入挖掘首次譯介過程中的具體內容與相關論爭(5)劉長軍、韓海濤、李惠斌:《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研究讀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此外,畢玉華梳理了中共自成立至二戰后對“帝國主義”概念的接受與調整過程;徐覺哉、邱少明、辛旭等人在各自著述中也都提及了1924年李春蕃翻譯列寧《帝國主義論》的情況(6)畢玉華:《建構與調適:中共革命意識形態中的“帝國主義”概念》,《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5期;徐覺哉:《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在中國早期的譯文》,《社會科學》1982年第4期;邱少明:《民國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翻譯史(1912至1949年)》,博士學位論文,南京航空航天大學,2011年;辛旭:《中國共產黨成立前后馬列主義著作的翻譯及傳播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8年。其中《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在中國早期的譯文》誤將李春蕃翻譯列寧《帝國主義論》的時間由“1924年”寫成了“1914年”。。
清末,帝國主義概念自日本傳入中國,引起了國人的高度關注。此后歷經一戰、巴黎和會、五四運動,國人在不斷反思帝國主義侵略的基礎上逐漸萌生近代反帝觀念。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積極號召“反帝反軍閥”革命,并在1922年、1923年的中共二大、三大上制定了奪取中國革命、世界革命勝利的反帝方針。1924年,當國共發起國民革命、中共反帝方針亟須理論支撐之際,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應運而生。1924年5月,列寧《帝國主義論》在《民國日報·覺悟》翻譯出版后,不僅為中共反帝方針特別是“世界革命論”提供了堅實的理論依據,更為社會各界認識與理解近代帝國主義概念提供了一種全新視角與學說。不過,列寧《帝國主義論》也引起了知識界、研究系對列寧帝國主義概念的質疑以及國共兩黨在反帝觀念上的齟齬,體現了各界對于反帝問題的不同認識以及國共兩黨在“世界革命論”“蘇俄”等問題上的嚴重分歧。
20世紀初,霍布森、希法亭、列寧等人相繼提出了所謂“經典帝國主義理論”(7)“經典帝國主義理論”指霍布森《帝國主義》、希法亭《金融資本》、考茨基《帝國主義》、盧森堡《資本積累——一個反批判》、布哈林《世界經濟和帝國主義》等書。。1916年春,列寧在蘇黎世完成了論述帝國主義的專著,即通常所指《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書。列寧稱其寫作目的為“理解帝國主義的經濟實質這個基本經濟問題”。他將“帝國主義”定義為“資本主義的壟斷階段”,即帝國主義“是發展到壟斷組織和金融資本的統治已經確立、資本輸出具有突出意義、國際托拉斯開始瓜分世界、一些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已把世界全部領土瓜分完畢這一階段的資本主義”。(8)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6—87頁。
“五四”以降,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傳播方興未艾;中共對帝國主義制度、帝國主義侵略以及反帝等問題的認識也在逐漸成熟完善。在此過程中,列寧《帝國主義論》起到了傳播馬列思想與指導中國國民革命以及中共反帝革命實踐的重要作用。詳細梳理列寧《帝國主義論》在近代中國的首次譯介情況,分析其在傳播過程中所引起的各方論爭,有助于從思想史角度呈現國民革命時期各界對反帝問題的不同看法,揭示國共兩黨反帝觀念的根本分歧。總之,列寧《帝國主義論》在譯介、論爭過程中對社會政治、思想氛圍的影響,奠定了其在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傳播史上的重要歷史地位。
五四運動后,國內有關馬列主義的譯著與文章數量不斷增多。1920年11月《共產黨》雜志創刊后在第一期登載了《列寧的著作一覽表》,其中就提到《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末日》一書于1915年寫成后在彼得格勒出版的情況(9)震寰譯:《列寧的著作一覽表》,《共產黨》第1號,1920年11月7日。。1921年,沈雁冰所譯列寧《國家與革命》一文中還提到一戰是一場因“列強競爭”所引發的“帝國主義的戰爭”(10)列寧著,P生譯:《國家與革命》,《共產黨》第4號,1921年5月7日。。1922年至1923年,中共在二大、三大會議上制定了“反帝反軍閥”的革命方針。中共認為“打倒帝國主義”不僅意味著要實現中國革命勝利,而且更要徹底推翻統治世界的資本主義制度。1923年中共在三大《宣言》中呼吁:“我們的使命,是以國民革命來解放被壓迫的中國民族,更進而加入世界革命,解放全世界的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的階級。”(11)《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166頁。為此,中共需要一套權威、完整的理論學說向社會證明其反帝方針及“世界革命論”的合理性與正確性。
1924年5月,中共適時將列寧的《帝國主義論》譯介并推廣,向社會展現了其對自身反帝方針的理論指導作用。列寧《帝國主義論》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逐漸成為時人研究帝國主義相關問題的重要參考。中共不僅一改此前各界習慣于從政治角度解讀帝國主義概念的思維模式,將以蘊含經濟內容為主的列寧學說推向社會,為國內廢約等反帝運動提供了理論依據;而且依靠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的結論強化了“世界革命論”,明確了中國革命的最終目標。
學界通常以1924年李春蕃在《民國日報·覺悟》發表的《帝國主義》為列寧《帝國主義論》在國內譯介的起始。實則當年《中國青年》所載《列寧的政治主張》與《帝國主義淺說》也都介紹了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相關內容,特別是張若名的《帝國主義淺說》,更與李春蕃所譯內容大體一致。
1924年1月列寧病逝后,中國知識界亟須全面了解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相關內容。北大紀念列寧逝世活動的宣傳詞指出:“他(列寧)對于帝國主義的解釋及革命學說,充分解釋,亦可使人格外明白。”(12)靜觀:《紀北大遙祭列寧大會》,《申報》1924年1月29日。1924年2月2日,《中國青年》雜志刊載的《列寧的政治主張》提到了列寧有關“國家論”“革命黨的組織與訓練”等理論,其中就包含“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最后階段”的內容(13)莊鵬在其碩士論文中,提到了敬云該篇文章的各節標題。參見莊鵬:《創辦初期的〈中國青年〉研究(1923—1927)》,碩士學位論文,華中師范大學,2010年。。文中列舉了帝國主義形成的幾點原因,如資本集中形成“托拉斯”“加特爾”;銀行通過貸款擴大規模、大資本家憑借技術優勢侵占弱小國家的土地與市場等等。“資本的帝國主義之意義”在于“外人由經濟的侵略進而為政治的侵略,乃欲共管財政,監督政府,于是弱小國家即變為列強的殖民地”。不僅如此,因為要爭奪原料與市場,帝國主義國家之間以及帝國主義與殖民地之間的沖突逐步加劇,以至于“引起全球的革命運動”,最終導致帝國主義制度“崩壞”。(14)敬云:《列寧的政治主張》,《中國青年》第1卷第16期,1924年2月2日。《列寧的政治主張》應該是目前所見國內最早系統談及列寧《帝國主義論》的文章。
1924年5月,《民國日報·覺悟》以《帝國主義》為題,分16期連載了中共著名翻譯家李春蕃在滬江大學根據列寧《帝國主義論》英文本的翻譯內容,正式將列寧《帝國主義論》進行譯介并推向全社會。李春蕃稱翻譯此書有三個目的,分別是證明“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底可能和必然”;解釋“金融資本”與“外國之掠奪我國,是資本主義發達之必然結果”;欲救中國的唯一辦法只能“聯合世界一切弱小民族,起來推倒這個國際的資本主義”(15)列寧原著,李春蕃翻譯:《帝國主義》,《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2日。。接下來,李春蕃介紹了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前六章內容,依次是“工業集中與專利”(16)《帝國主義》,《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4日;《帝國主義》(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5日;《帝國主義》(二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6日;《帝國主義》(三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7日。、“銀行底新地位”(17)《帝國主義》(四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8日;《帝國主義》(五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9日;《帝國主義》(六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0日;《帝國主義》(七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1日。、“金融資本與金融貴族政治”(18)《帝國主義》(八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2日;《帝國主義》(九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3日;《帝國主義》(十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4日;《帝國主義》(十一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5日。、“資本底輸出”(19)《帝國主義》(十二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6日。、“資本家之分割世界”(20)《帝國主義》(十三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7日;《帝國主義》(十四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8日。、“列強之分割世界”(21)《帝國主義》(十五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9日;《帝國主義》(十六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30日。。從李春蕃的譯介內容可以了解列寧《帝國主義論》中有關近代資本主義轉變為帝國主義的過程,以及經濟因素在此過程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概括而言,因資本主義兩個重要特質即“工業底非常的發達”與“生產極快地集中為天天加大的組織”,于是逐漸形成“工業集中與專利”(壟斷)。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脫胎于“專利”(壟斷)而產生的組織“托拉斯”出現,成為“一切經濟生活底基礎”。此時資本主義變為帝國主義,或者亦可稱作“從‘競爭當位’的舊資本主義到‘專利為王’的新資本主義”。在此期間,銀行由“居間人”成為“專利的公司”并支配企業資本、生產與原料供給。隨著銀行擴大,又產生了金融資本與金融貴族政治。金融資本一方面不斷伸入、控制其他資本領域,另一方面又因其掌握在少數金融貴族手中,反過來不斷促進“專利”(壟斷)的發展,所以資本家與金融貴族在帝國主義國家中處于統治地位。此外,帝國主義由資本主義時代的貨物輸出變成資本輸出,以至于“工業未發達的國家,也被世界資本主義所掠奪”。在此背景下,列強既分割世界獲得殖民地;又按照“權力”與“資本”互訂條約,形成了“國際的托拉斯”。但隨著殖民地漸漸瓜分完畢,列強間的沖突日趨激烈,潛藏的世界大戰危機預示了帝國主義制度終將崩塌的結局。
不久,李春蕃坦言自己翻譯的《帝國主義》一文“太專門”、翻譯水平“拙劣”,所以讓讀者失去興趣。為此他又專門參考了19本英文著作、3本中文著作,結合自己對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理解寫出了《帝國主義概論》一文,連載在1924年10月的《民國日報·覺悟》上。李春蕃認為這樣做既能“編為一比較淺易的論文,以貢獻給國人”,又可以“使國人對于帝國主義都有相當的了解”(22)李春蕃:《帝國主義概論》,《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6日。。《帝國主義概論》分為八個部分,但《民國日報·覺悟》只刊載了前四個部分的內容。李春蕃在導言中概括“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達底必然的結果,帝國主義所爭的,是市場原料供給、和投資場所”。他將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相關內容與自己的理解相結合,以直白易懂的形式重新概述了列寧學說,便于讀者更好地了解帝國主義產生與發展的來龍去脈。例如帝國主義的兩個顯著特征分別是“侵掠市場,以消納過剩的生產品”;以及因自身所需原料增加而“不得不到他國取求”并“支配這供給原料的國家”。在帝國主義形成階段,銀行“一變為極有勢力的獨占的組織,支配著一切企業底資本”;同時“資本輸出”更是“金融家要保持高利率,唯有想法將這些過剩的資本,投于工業后進國”。李春蕃強調當時世界“沒有一時一刻不直接地或間接地受帝國主義底影響”,所以他鼓勵中國人努力了解帝國主義并“想法推翻之”。(23)《帝國主義概論》(三),《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9日;《帝國主義概論》(四),《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12日;《帝國主義概論》(五),《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13日;《帝國主義概論》(六),《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16日;《帝國主義概論》(七),《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17日。
1924年9月27日和10月4日,《中國青年》相繼刊登了名為《帝國主義淺說》的文章。作者張若名表示是“根據列寧著的帝國主義一書”來解釋“帝國主義的性質”。文中根據“專利”(壟斷)、“財政資本與財政專制”、“殖貨問題”、“國際資本家分割世界商場”、“列強因原料問題分割世界殖民地”等五方面論述了近代帝國主義的發展過程,強調由于沒有“空地可分”導致“帝國主義國家不得不窺察弱小民族,乘機用經濟侵略法,征服半殖民地,中國就是他們最注意的一個”。此外,該文還分別介紹了英、德、法、俄、意、日、美七個帝國主義國家情況,指出一戰正是“帝國主義醞釀出來的一場空前的惡戰”。張若名最后呼吁,只有“世界無產階級革命”與“弱小民族的國民革命”,才能“推倒國際帝國資本主義”。(24)一峰:《帝國主義淺說》,《中國青年》第2卷第46期,1924年9月27日;一峰:《帝國主義淺說》(續),《中國青年》第2卷第47期,1924年10月4日。
回顧1924年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情況,可以發現既有李春蕃的系統翻譯與解讀,也有他人的針對性介紹。李春蕃的工作尤為重要,其不僅將列寧《帝國主義論》的部分內容以《帝國主義》為題直接翻譯刊出;而且又寫出《帝國主義概論》便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列寧學說。結合當時中國的政治、思想狀況,可以看出譯介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兩點重要意義。
首先,列寧提出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結論為中共的反帝方針特別是“世界革命論”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撐。中共“世界革命論”的目標在于有步驟地推翻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壓迫與世界資本主義統治,而列寧《帝國主義論》恰好論述了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的演變關系。《帝國主義》在“金融資本與金融貴族政治”一節寫出了“帝國主義—金融資本底握權—是資本主義之更進一步”(25)《帝國主義》(十一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25日。;《帝國主義概論》則明確闡述了列寧強調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達底必然的結果”(26)李春蕃:《帝國主義概論》,《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6日。,使讀者對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一目了然。因此,讀者通過了解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的結論,進一步認識到推翻帝國主義就是推翻資本主義、實現共產主義的必經之路。五卅運動后就有人表示“資本主義者,實為帝國主義之本原”,因此“欲明帝國主義則不可不自資本主義研究始”(27)漆樹芬:《循環式的內亂與帝國主義》,《長虹月刊》創刊號,1925年9月10日。。結合列寧認為反帝的最有效方法是“聯合世界一切弱小民族”的原則,中共以兼顧中國革命、世界革命為核心的反帝方針獲得了權威且有力的理論指導。
其次,列寧著重從經濟角度揭示近代帝國主義發展過程的論述,有助于使并未完全陷入殖民地境遇的中國人更注意覺察和警惕列強的經濟侵略,為國共兩黨號召的反帝廢約運動提供了理論依據。鴉片戰爭以來,列強對中國實行了政治、經濟雙重侵略。民眾對于列強的政治侵略方式相對熟悉,也慣于從政治角度理解帝國主義概念。列寧《帝國主義論》被譯介后,諸如“協定關稅”“設立銀行”“操縱金融”等經濟侵略方式為讀者所熟知,從經濟角度解讀帝國主義概念也逐漸成為主流。如有人稱“帝國主義”已不是從前“拿兵力來征服弱小的國家”的“武力的帝國主義”,而是“以擴充吸收地盤,施其經濟毒殺,使被吸收的民眾永為他們的經濟奴隸而不得翻身為目的”的“經濟的帝國主義”。這種經濟侵略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使得被侵略國家“麻木,衰頹,無絲毫能力以抵御”。(28)《“帝國主義”的意義》,《共進》第67期,1924年8月10日。此后,反對帝國主義列強的經濟侵略成為國民革命的重要目標之一,國共兩黨的廢約號召也得到了有力貫徹。
總之,經由李春蕃的譯介,中共等于正式將列寧的《帝國主義論》視作黨內的反帝指導理論。列寧《帝國主義論》一方面為中共的反帝方針及“世界革命論”、廢約等革命思想尋求了理論支撐,另一方面也為中共與各界論辯帝國主義相關問題提供了理論武器。
1924年李春蕃將列寧《帝國主義論》翻譯出版后,中共與社會各界在討論“帝國主義”概念時都逐漸開始引用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相關內容。如彭述之稱:“帝國主義本是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之必不可免的階段。資本主義發展到了帝國主義,在其本身上本已到了末日。所以列寧謂帝國主義為臨死的資本主義。”(29)述之:《帝國主義與義和團運動》,《向導》第81期,1924年9月3日。鄧中夏也表示:“自從資本主義發達到最高形式而變成帝國主義之后,人類社會便發生帝國主義和殖民地民族兩個很明顯對抗的壁壘。”(30)鄧中夏:《中國青年應該與“少年國際”結合》,《中國青年》第2卷第44期,1924年9月13日。各界對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的結論也普遍持贊同態度。如《共進》雜志刊文指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國家發達到最高的一種形式,他的性質是對于經濟落后的國家,猛烈的,多方面的作一個永久的經濟剝削和占取。”(31)山水:《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方式——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精神上》,《共進》第67期,1924年8月10日。《學生雜志》也刊文指出:“帝國主義實在就是資本主義,或者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發達到最高度的一種形式。”(32)健夫:《九七國恥紀念與反帝國主義運動》,《學生雜志》第11卷第9號,1924年9月5日。
1925年1月,中共為了更系統地推廣列寧學說,在四大上決定“中央編譯委員會應努力于黨內黨外小冊子之編譯,尤其是關于列寧主義,國際政策,政治經濟狀況以及工人常識的材料之編輯”。同時還宣布“列寧主義”就是“消滅帝國主義的唯一武器”。(33)《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77、397頁。黨內刊物也不斷宣傳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相關內容。如《政治生活》主編趙世炎在介紹列寧生平時就提到《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之最后階段》對帝國主義概念的界定:“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在其發展上的一段形相:其時資本壟斷與財政資本的統治已經形成了;資本的輸出,已估極重要的地位了;國際大托辣斯瓜分世界局勢已開始了;資本主義瓜分地球上領土的局勢已完成了。”(34)士炎:《列寧的生平與教訓》,《政治生活》第28期,1925年1月18日。1925年2月,李春蕃將此前在《民國日報·覺悟》連載的《帝國主義》結集出版,取名《帝國主義淺說》。該書同樣分為六章,即“工業集中與專利”“銀行的新地位”“金融資本與金融貴族政治”“資本的輸出”“資本家之分割世界”“列強之分割世界”(35)列寧著,李春蕃譯,沈澤民校訂:《帝國主義淺說》,上海,1925年。。書中除了省略李春蕃自己的寫作意圖外,其余全部沿用了《民國日報·覺悟》上的內容。
《帝國主義淺說》的出版進一步擴大了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影響。陳獨秀稱贊:“在中國民族運動的現代,我們實有了解列寧主義——反帝國主義的國際民族運動——的必要。”(36)陳獨秀:《列寧主義與中國民族運動》,《新青年》季刊第1號,1925年4月22日。馬文彥表示:“帝國主義乃資本主義的發展的新形式。他(列寧)給帝國主義的這個定義,是根據經濟發展而來的,比較正確些,而他又是一個真正馬克思主義學者,確能代表無產階級的利益。”(37)馬文彥:《何謂帝國主義》,《共進》第75期,1925年2月1日。當時身為國立東南大學學生、后來成為商務印書館編輯的胡夢華在論述近代帝國主義成因時也引用了列寧的觀點稱:“李寧(列寧)謂帝國主義歸源于工業發達,與資本過剩二者之結果,可見近世帝國主義之成因,謂為純由經濟之發展,實無不可。”(38)胡夢華:《帝國主義之研究》,《東方雜志》第22卷第8號,1925年4月25日。經濟學者漆樹芬認為,“列寧氏 Lenin 之資本主義最后階段的帝國主義論”的最大特點,就是“以獨占為‘帝國主義’發達之源,以‘寄生主義’為‘帝國主義’破滅之因,句句都中肯綮,而為現今說明‘帝國主義’最有價值之學說”(39)樹芬:《帝國主義底性質之研究》,《孤軍》第2卷第11期,1925年4月。。此外,連蔣介石也曾提到閱讀過“列寧叢書第五章”,其中就涉及“帝國主義之破產原因”。他稱贊列寧所著“甚細密也”(40)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蔣介石年譜初稿》,檔案出版社,1992年,第457頁。。
1926年后,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影響愈發廣泛。國民黨在二大閉幕后專門出版的《帝國主義大綱》一書中將列寧《帝國主義淺說》列為唯一的外國參考書目(41)王懋廷編:《帝國主義大綱》,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部宣傳科,1926年,第18頁。。持仇俄立場的國家主義派也稱:“列寧是蘇維埃政府的創造者,他對于帝國主義的研究,可算別有心得,據他的意見:‘帝國主義是以資本主義為基礎而向外發展的,資本主義發達到最后的階段,便形成了帝國主義’。這個解釋,不獨共產黨徒奉為天經地義,即在我們反對共產主義的人,也認為很對。”(42)胡國偉:《蘇俄帝國主義與弱小民族》,《醒獅》第71號,1926年2月20日。1927年北伐期間,共產國際代表達林在前往南昌途中路過萬安縣,看到縣城城墻上都有白底黑字寫成的列寧《帝國主義論》相關內容(43)參見〔蘇〕C.A.達林著,侯均初等譯,李玉貞校:《中國回憶錄,1921—1927》,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1年,第253頁。。學者常書林更認為:“(列寧)不外以獨占為帝國主義發達的起源,以寄生主義為帝國主義將瀕破滅的起因,論旨都中肯綮,是現今說明帝國主義最有價值的學說。”(44)常書林:《帝國主義與中國》,世界書局,1927年,第16頁。
可見,1925年列寧《帝國主義淺說》的出版進一步擴大了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影響。正如瞿秋白所言,列寧《帝國主義論》“成為帝國主義時代世界社會革命的原理,把世界革命里一切實際問題都匯合起來,找著政治上經濟上策略上的總原則”(45)瞿秋白:《列寧主義概論》,《新青年》第1號,1925年4月22日。。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與傳播為時人認識帝國主義概念、帝國主義侵略等問題提供了重要幫助。不過,就在列寧《帝國主義論》風靡社會的同時,也引起了少數知識分子、研究系對列寧“帝國主義”概念的質疑;其所牽涉的“世界革命論”與蘇俄問題更招致國民黨戴季陶等人的攻擊。
1924年6月,就在《民國日報·覺悟》刊載列寧《帝國主義論》不久,孟森便提出對帝國主義概念的不同看法。6月22日,孟森在《申報》同樣發表了題為《帝國主義》的文章。他在文中完全反駁了列寧對“帝國主義”的解釋,否認帝國主義是由近代資本主義演變而來。孟森強調“帝國主義”自古有之,而且就是有屬地的國家。中國也可稱為“帝國主義”,因為辛亥革命以前內地各省為“中國本部”,蒙藏等地為“藩屬”,所以中國“合于世界帝國之體例”。他甚至引以為傲地稱:“吾國有帝國主義者,古稱秦皇漢武,后則唐太宗,最盛則元太祖,清一代康雍乾三世尚有可稱,皆史冊所謂光榮之事。”此外,孟森更認為國共發動“國民革命”無異于承認中國就是列強殖民地、矮化了中國地位:“若以他國之對我非理為帝國主義,他國尚未之敢承,豈我國民反承其為將以屬地視我耶?”(46)心史:《帝國主義》,《申報》1924年6月22日。孟森的觀點對剛剛被譯介的列寧《帝國主義論》形成了一定挑戰。
蕭楚女等人對孟森的觀點作了回應。蕭楚女從辨析“帝國主義”概念與解釋中共反帝方針兩個方面對孟森進行了反駁。他首先批評孟森“頭腦陳腐,思想紊亂”,竟然把“帝國主義”理解為“純政治的國土兼并政策”,以至于“不承認現在列強對于中國所用的是帝國主義”。接著,他表示近代帝國主義“已經由政治的實體‘名詞’時代,轉入于經濟的抽象‘形容詞’時代了”;并引用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觀點認為“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現在已是一個東西了!要反對帝國主義就不可不反對資本主義。因為資本主義在現在已是個世界的組織體,換句話說,便是資本主義已是個無國界的東西”。最后,蕭楚女強調近代帝國主義對中國除了“武力瓜分”,還有“經濟上的剝削和協商式的共管”,所以中共的反帝方針就是推翻世界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統治;“世界革命”也“決不是國與國之間的事;乃是一個被壓迫者與壓迫者之間的階級的問題”。(47)楚女:《駁心史君底〈帝國主義〉》,《中國青年》第2卷第37期,1924年6月28日。沈澤民更是借列寧《帝國主義論》提醒孟森稱:“列寧做了一部帝國主義,分量雖小,含義最富,假如不是白癡的人,看了一定沒有不明白的。”(48)澤民:《什么是帝國主義?—問申報特約記者心史》,《評論之評論》第15期,1924年6月29日。
在列寧《帝國主義論》剛被譯介之際,蕭楚女等人就運用其內容反駁孟森的觀點,不但使各界更關注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內涵,更新了對“帝國主義”概念的既有認識;而且通過論爭的形式強調了近代帝國主義的“經濟特征”以及“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的結論等重要內容。這次論爭落幕后,研究系的《時事新報》又刊出題為《反對帝國主義問題》的文章。如果說孟森對帝國主義概念的解讀是出于學理層面的探討,那么研究系將帝國主義稱作工業主義的說法則從政治層面更為直接地沖擊了列寧的《帝國主義論》。
《反對帝國主義問題》的核心在于割裂了列寧所言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聯系,而將帝國主義的海外擴張解釋為工業主義:“帝國主義,就是工業主義,近世國家把工業主義橫沖直撞,在國內利用機器,制成多量的生產品,同時又在國外尋找相當的市場,所謂帝國主義不過是他的保鏢,所以除了工業主義,便無所謂帝國主義。因此單反對帝國主義,還不徹底,同時要必須反對工業主義。”該文還強調自清末中國人學習西方制度開始,便忽略了“工業主義”,以至于后來“制度越變,越吃其虧,不平等的條件,源源而來,大好的河山,也就斷送不少”。所以如果喊出“反對帝國主義”,就必須認真研究“工業主義”問題,才能徹底“反對和廢除”;否則只不過“比之日人仇美略勝一籌罷了”。(49)《反對帝國主義問題》,《時事新報》1924年7月23日。仇視蘇俄的研究系故意將“帝國主義”與時人追求的“工業主義”相聯系,意在駁斥列寧學說,并在一定程度上貶低反帝革命、維護西方列強與資本主義制度。
研究系此番言論一出,譯介列寧學說的李春蕃便親自撰文回擊。他首先從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的結論出發,明確了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工業主義三者之間的關系,強調“資本主義包有工業主義,但單是工業主義,不能成為資本主義”。換言之,工業主義不僅無法代表資本主義,更不能等同于帝國主義。李春蕃繼而認為《時事新報》記者將帝國主義解釋為工業主義的說法是為了掩蓋其“主張帝國主義”和“君主專制”的立場。他最后呼吁:“反帝國主義的同志們!我們對于外國帝國主義底‘奴才底奴才’底話,應加以嚴重的攻擊,使他們不能迷惑國人。同時,[整]齊我們底隊伍,向帝國主義進攻!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地推翻帝國主義!努力——不斷地努力”。(50)春蕃:《評時事新報底社評〈反對帝國主義問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7月25日。國民黨的繆斌也認為:“說帝國主義就是資本主義,尚且不妥,何況說帝國主義就是工業主義呢。”他同樣運用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原理指出“盲目生產”和“分配不均”并非“工業主義”的弊病,而是“把工業安置于現社會組織之下的緣故”。“現社會組織”就是資本主義,所以帝國主義“是以資本主義為社會組織基礎之必然的結果”。繆斌判斷研究系所言是為掩蓋其想發展資本主義的想法,故而奉勸研究系不要心存僥幸,以為中國可以在帝國主義列強統治之下發展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即使真可移植到中國(我們只主張中國發展資本,即是發展工業,卻不主張中國發展資本主義),他也太不明白國際形勢和中國現狀了!中國處于國際的資本帝國主義壓迫之下,不平等的關稅條約,外人在中國境內可以自由競爭貿易,加之歷年來外人助長我國內亂,戰禍蔓延,至今不息。這都是中國工業不能振興的根本原因,難道做那篇妙文的人全不知道嗎?”(51)繆斌:《駁時事新報底〈反對帝國主義問題〉》,《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7月25日。《浙江周刊》更批評研究系所言無疑證明其就是帝國主義與軍閥的同黨:“研究系是躲在國際資本的帝國主義和國內軍閥后面的政黨,那末研究系的寄生蟲時事新報記者為國際資本的帝國主義者和國內軍閥而言,也是應有的報效!不過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時事新報記者當然也不敢冒大不韙來抵抗‘反對帝國主義者’,于是不得已遂有所謂‘反對帝國主義問題’的發生。”(52)猛濟:《非“反對帝國主義問題”》,《浙江周刊》第8期,1924年7月27日。
研究系誤讀帝國主義概念的言論遭到國共一致譴責。在論爭過程中,李春蕃等人直接以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內容為理論武器,既駁斥了研究系的錯誤觀點,也拆穿了其在反帝問題上的曖昧態度。孟森與研究系對帝國主義概念問題的發難被中共運用列寧“帝國主義論”成功抵擋;而國民黨戴季陶等人對列寧學說的攻擊成為中共要面對的棘手難題。
1924年1月國民黨在一大制定了以民族主義為核心的反帝方針。王奇生認為國共與中國青年黨在“世界革命”問題上分歧明顯(53)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一九二○年代中國三大政黨的黨際互動》,《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實際上,出于對共產主義制度的排斥,國民黨始終沒有完全認同中共提出的所謂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建立共產主義社會的“世界革命論”。國民黨為維系國共合作,習慣將“世界革命論”解讀為“扶助弱小民族”和“聯合世界上的革命民眾”(54)《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對外政策進行案》(1926年1月13日),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上冊,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第149—150頁。,并未過多觸碰“世界革命”勝利后的社會制度問題。直到北伐前夕,國民黨一再借“世界革命”宣揚三民主義的重要性,并要求中共放棄共產主義理想。國共在“世界革命論”問題上的分歧也成為兩黨分裂的導火索之一。1924年至1925年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揭露了兩黨在“民族革命”與“世界革命”問題上的矛盾看法;而源自蘇俄的列寧學說也遭到了國民黨內仇俄勢力的攻擊。
1925年7月,戴季陶在《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中提出“三民主義的帝國主義觀”,用以批駁列寧的“帝國主義論”。戴季陶區分了國民黨、社會主義者、帝國主義者對帝國主義的不同認識,并著重抨擊了社會主義者的觀點。在戴季陶看來,帝國主義者的對外侵略并非列寧所說的“經濟侵略”,而是因為“人口的增加,使各國人民感覺土地缺乏。為安置增加的人口,便非擴張領土不可。所以在國民能力充實的國家,便不能不在國家主義之上,建設帝國主義”。社會主義者對帝國主義的認識實質就是列寧的“帝國主義論”,即“帝國主義是近代資本主義最后的一個階段,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發達到一定的程度,沖破了國家的界線,便變成帝國主義了。所以帝國主義,只是資本家的掠奪術的最高發展”。接著,戴季陶將社會主義者與帝國主義者對帝國主義的認識分別形容為“食欲”和“性欲”,并著重批評社會主義者“只看見由食欲推衍出的經濟的生活問題”,并不顧及“由性欲推衍出來的血統競爭”,即完全忽視了“為民族競爭基本的人口問題”。戴季陶實際是指責列寧所謂“解決了經濟問題,便一切問題都解決了”的理論“完全是錯誤的”;同時“認為全世界的經濟組織變更了,資本主義消滅了,民族的差別,民族的生存競爭,便因此終結,全世界便能因此得到個永久的和平,也是一種妄想”。他表示社會主義者回避“人口問題”和“民族競爭”源于其大多是“強國的國民”;與之相反,中國的國情恰恰需要用“民族主義的精神”在世界上進行“民族競爭”,而沒有必要“去將就一個強國的社會主義者的‘不完全的理論’”。(55)戴季陶:《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明東書局,1925年,第69—72頁。戴季陶最后強調,只有三民主義才是既符合中國國情、又能同時解決中國和世界革命問題的指導原則。他自詡國民黨借助三民主義來認識帝國主義的方法“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者不同”;中國不能僅憑列寧的“帝國主義論”擺脫列強欺壓,必須依靠三民主義來“了解民族的生存問題”,進而“認清楚中國人今天所應該走的道路”。(56)戴季陶:《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第72頁。
從戴季陶的言論可知,他其實并未明確論述“三民主義的帝國主義觀”的具體內容,只是為批駁列寧“帝國主義論”而不斷強調國民黨與社會主義者對帝國主義問題的不同認識。戴季陶認為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才能解決被社會主義者忽略的民族競爭問題,因此號召青年“要把精神振作起來,把振興中國民族的責任擔負起來,然后將來的世界上,才有中國民族的地位。在全世界種族大混合的大同時代里,中國民族的‘血統’才可以得到多的分量和永久的時間”(57)戴季陶:《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第72—73頁。。此外,為了抗衡蘇俄、共產國際以及“世界革命論”,戴季陶還提出要成立所謂“民族國際”。他表示:“應該以中俄德奧十五個大主民族(原文如此——作者注)為基礎,包容全世界一切的小民族之國民的政黨而造成偉大的國際勢力。一方面對抗帝國主義之縱繼(斷)的國際聯盟,一方面與各個社會主義之橫斷的國際相提攜。”(58)戴季陶:《民族國際》,《大亞雜志》第36期,1925年10月。戴季陶“民族國際論”的主旨迎合了國民黨內一些人在強調對國民革命領導權的同時,避免把國民革命捆綁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戰車上的想法(59)張文濤:《“新天下三分策”:國民革命時期國民黨人的“民族國際”論》,《寧夏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
戴季陶通過“三民主義的帝國主義觀”,劃清了與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界線。在他看來,列寧的“帝國主義論”不僅內容上有欠缺,而且以此為理論基礎的“世界革命”在很大程度上也不符合中國國情。此后戴季陶更多次批判中共的“世界革命論”。如他在1927年6月公布的《告國民黨的同志并告全國國民》中談到:“我們反抗帝國主義,我們中國的力量,只有用和平的手段,喚起世界民眾的同情,和中國國民的覺悟和組織,不是馬上要制造國際戰爭。但是照第三國際下的共產黨的作法,兩三年內就可以造出國際戰爭來,無智識、無組織、無訓練、無交通制造設備的中國國民,豈不是悲慘到了極點了么?為國家爭獨立為民族爭平等為民眾求解放的中國國民黨的方針,決不應該如此的。”(60)戴季陶:《告國民黨的同志并告全國國民(續)》,《申報》1927年6月1日。因此,戴季陶的“三民主義的帝國主義觀”正是為批駁中共擁護的列寧“帝國主義論”及其背后指涉的“世界革命論”而來。
與此同時,脫離中共加入國民黨的周佛海也仿效戴季陶的說法,對列寧的“帝國主義論”提出了批評。1925年7月,周佛海指出中共“以解決世界問題為手段,而解決中國問題”的做法完全錯誤(61)周佛海:《五卅慘案與國民應有之覺悟》,《孤軍》第3卷第2期,1925年7月25日。。年底,周佛海又將“打倒帝國主義”的含義分為兩種,一種是“站在社會主義的世界革命的立場所下的解釋”,另一種則是“站在民族主義的國民革命的立場所下的解釋”。依他所見,“社會主義的世界革命”就是“要根本打倒帝國主義”以及“為帝國主義之基礎的資本主義”;而“民族主義的國民革命”則要相對穩健,只需要“抵抗外國的侵略,排除外國的束縛,沒有根本打倒帝國主義的必要,尤其是沒有這種能力”。周佛海批評“世界革命”是“小題大做”,強調中國最需要的就是“民族的獨立自由”。中國“只要向著民族的獨立自由一目標努力,至于其余各國是否仍然采取資本主義或帝國主義,我們無暇過問”。他還特別提醒民眾要區分各政黨喊出“打倒帝國主義”口號背后的目的:“‘打倒帝國主義’一語,有兩種解釋。要劃分誰主張根本打倒帝國主義,誰主張打倒帝國主義在華一切勢力,才知道誰主張社會主義的世界革命,誰主張民族主義的國民革命。”(62)周佛海:《釋“打倒帝國主義”》,《革命導報》第1期,1925年12月26日。
周佛海刻意將“打倒帝國主義”分為“社會主義的世界革命”與“民族主義的國民革命”的做法,無異于借國民黨的反帝方針與列寧的“帝國主義論”分庭抗禮。同時他還誣蔑蘇俄,強調以列寧“帝國主義論”為理論基礎的“世界革命”只是犧牲中國的利益去幫助蘇俄在世界稱霸。周佛海最后還提醒中共必須放棄“好高騖遠的高調”,首先確保“自己民族的獨立和自由”,努力“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和“打倒帝國主義在華的一切勢力”。(63)周佛海:《釋“打倒帝國主義”》,《革命導報》第1期,1925年12月26日。
從戴季陶、周佛海等人的言論可以看出,諸如“三民主義的帝國主義觀”等論述的核心并非在研究帝國主義理論上有所創建,而是刻意宣傳國民黨的民族主義革命,以此達到排擠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目的。戴季陶、周佛海等人的言論使得國共在“世界革命論”問題上的矛盾再次凸顯。一方面,戴季陶等人為國民黨的民族主義革命辯護,強調國民黨并非排斥世界革命,只是更加注重反帝革命的步驟問題(即以民族主義為指導,全力專注于廢約;等中國革命成功之后,再看時機解決世界革命問題)。另一方面,戴季陶等人雖表示認同反帝,卻強行區分國共喊出“打倒帝國主義”口號背后的不同邏輯,刻意散播蘇俄利用世界革命干涉、妨害中國利益的言論,一定程度上歪曲了蘇俄的在華形象。戴季陶等人攻擊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言論制造了兩黨在反帝觀念上的對立,更使得國民黨內類似言論層出不窮。此后,國民黨內還有人稱列寧所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也是垂死階段的說法與“今日繼長增高的資本主義之事實相矛盾”,列寧所說只是為了將“西方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可與東方民族的革命運動聯合為一條戰線”(64)劉霆:《列寧主義的弱點之暴露》,《中央半月刊》第1卷第1期,1927年6月15日。。30年代更有人提到列寧學說“只偏重經濟方面,而忘卻了政治方面,所以這個定義,頂多只能解釋近代——二十世紀——之所謂資本帝國主義——經濟侵略主義,決不能解釋資本主義發展之最初階段和資本主義剛始興盛的時期的資本帝國主義,更不能解釋新興俄帝國主義”(65)劉重農:《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講義》,南京中山印書館,1933年,第1頁。。
面對戴季陶、周佛海攻擊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言論,中共予以了強烈譴責。戴季陶“三民主義的帝國主義觀”提出不久,瞿秋白就指出其“實質上是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或者根本就是“中國資產階級的帝國主義”。瞿秋白認為“戴季陶的帝國主義觀”有兩個錯誤結論,一是資本主義被推翻以后民族競爭會持續,故而帝國主義也會繼續存在;二是主張以三民主義來解決民族競爭問題。在瞿秋白看來,帝國主義國家人口有限,其對外侵略擴張是由于本國資產階級勢力膨脹所導致的“經濟侵略”而非“人口侵略”,因此推翻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后便能實現世界和平。另外,主張用三民主義參與世界民族競爭實質就是“把三民主義變成中國的帝國主義”。(66)《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5—326頁。陳獨秀則形容戴季陶是“新右派”,指出他們的中間態度“有時在客觀上是幫助了反革命,有意的或無意的背叛了革命”(67)陳獨秀:《國民黨右派之過去現在及將來》,《向導》第148期,1926年4月3日。。至于周佛海,瞿秋白批評他“嬗變”,其言論不代表國民黨,只是“從馬克思主義者變成孫中山主義的修正派”(68)瞿秋白:《國民革命運動中之階級分化——國民黨右派與國家主義派之分析》,《新青年》第3號,1926年3月25日。。值得注意的是,中共為了維系國共兩黨的反帝合作,在采取邊緣化戴季陶、周佛海言論策略的同時,還不斷強調列寧“帝國主義論”與“孫中山主義”的內在一致性。如李大釗在1926年的列寧逝世紀念日表示:“列寧主義是帝國主義時代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與策略。中山主義是帝國主義時代被壓迫民族革命的理論與策略。在理論上,中山主義與列寧主義是可以聯合成一貫,策略上也是能聯貫一致的。所以,列寧主義者可說就是中山主義者;中山主義者也就是列寧主義者!他們的主義同是革命的主義。”(69)健攻:《列寧逝世二周年紀念大會紀事》,《政治生活》第66期,1926年1月27日。
綜上所言,在1924年至1925年列寧《帝國主義論》被譯介前后,社會各界針對列寧學說提出了對帝國主義概念的不同看法。孟森認為帝國主義并非近代資本主義的產物,而是從古至今一直存在,甚至古代中國也可稱為“帝國主義”。研究系將“帝國主義”等同于“工業主義”,引導輿論反思反帝革命的正確性,一方面是為帝國主義列強辯護,另一方面則流露出其傾向資本主義的想法。國民黨戴季陶等人則是指向列寧“帝國主義論”背后隱藏的國共在民族革命、世界革命問題上的矛盾。戴季陶所謂“三民主義的帝國主義觀”,正是刻意利用三民主義的民族革命排擠中共的“世界革命論”。此外,出于對蘇俄的仇視,周佛海更進一步指責“世界革命論”對中國的嚴重危害。如他所言,若按照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觀點行事,那么中國只會成為蘇俄世界革命戰略中的犧牲品。可見列寧“帝國主義論”所引發的論爭反映出國民革命時期各界對帝國主義相關問題的不同認識,更呈現了國共反帝方針中的理念分歧。在論爭過程中,中共運用列寧“帝國主義論”不僅駁斥了各方質疑,擴大了列寧學說的社會影響力;而且進一步表明了自身的反帝立場與革命決心。不過,論爭并沒有實質消弭各界反帝觀念的分歧,由此表現了國民革命時期反帝革命在思想層面的復雜性。
綜合全文可知,列寧《帝國主義論》在1924年至1925年的譯介與論爭,不僅具有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傳播史上的里程碑意義,擴大了列寧有關帝國主義學說在中國的影響力,而且為推動國民革命時期的反帝革命運動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礎。此后,列寧《帝國主義論》成為各界研究與討論帝國主義相關問題的重要參考。梳理國民革命時期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與論爭情況,可以深刻體會其對當時與后來歷史發展的兩點重要影響。
第一,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具有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傳播史上的里程碑意義。十月革命后,馬克思主義傳播在中國逐漸興盛。20年代中共提出“反帝反軍閥”的革命方針后,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不僅為中國反帝革命提供了理論指導,而且也為國人指明了反帝革命的正確道路。國民革命后,列寧有關帝國主義的學說以及“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最高階段”的結論始終在思想界占有重要地位。列寧《帝國主義論》不僅在全譯本出版后被中共多次翻印,而且也獲得了社會各界的普遍認可。如陳翰笙在研究帝國主義概念時提到“反帝國主義中首魁列寧(N.Lenin)對于帝國主義的界說”非常“完備”;對“帝國主義即資本主義最發達的時期,即資本主義的末路”的結論更表示贊同(70)陳翰笙:《什么是帝國主義?》,《現代評論》第二周年紀念增刊,1927年1月。。郭泰興表示列寧《帝國主義論》的精髓就是“帝國主義,是壟斷的資本主義”(71)郭泰興:《帝國主義的特質和政策》,《現代青年》第148期,1927年7月14日。。諸如這樣的表述在國民革命后經常可見。列寧《帝國主義論》的影響力從國民革命時期一直延續至今,可見其譯介與傳播稱得上國民革命時期的一次重要思想革命。
第二,列寧《帝國主義論》為中共反帝方針特別是“世界革命論”提供了理論支撐,卻也激化了各界特別是國共在反帝觀念上的矛盾,預示了國共合作與反帝革命前途道路所要面臨的曲折路徑。在源自列寧《帝國主義論》影響下,中共不僅對帝國主義國家、帝國主義概念以及反帝等問題進行了深刻體認,而且也為中國革命特別是“世界革命論”尋找到了堅實的理論支撐。但對國民黨而言,早年曾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戴季陶、周佛海等人極力反對列寧學說的主要原因正是國共在反帝方針、社會制度等問題上的根本分歧。國民黨反帝方針的核心在于民族革命,即中國只要擺脫列強壓迫即可,沒有必要與列強持續為敵、推翻世界資本主義制度。在中共提出“世界革命論”之后,國民黨只將“世界革命”看作輔助中國民族革命成功的重要手段,回避了“世界革命”成功之后的社會制度選擇問題。列寧《帝國主義論》以及“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最高階段”結論的傳播恰恰違背了國民黨反帝方針的核心。因為如果“世界革命”成功,即意味著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實現共產主義,這對于國民黨許多人來說絕難接受。國共分裂后,國民黨內更大肆掀起了批判“世界革命”的浪潮,有人形容:“(中共)從曲解國民革命的名辭著手,硬將意盡于辭的‘國民革命’四個字,再行加冕穿靴,說國民革命雖是中國的革命,而中國的革命卻就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工作。他們既曲解了國民革命一名辭,于是加入國民黨的共產黨員就任意違背國民黨的黨綱,于國民革命的進程中,大做其世界革命的工作,務使中山式的革命,變成列寧式的革命”(72)柏:《不要被共產黨朦混了》,《國民黨清黨運動論文集》,1927年,第69—70頁。。此外,中共與孟森、研究系在帝國主義概念問題上的論爭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社會仇俄心態對列寧《帝國主義論》傳播的影響。總之,國民革命時期有關列寧《帝國主義論》所引起的論爭在實質上揭開了各界對于反帝革命的不同看法,也暗含了國共兩黨合作破裂的隱憂。
通過梳理國民革命時期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傳播以及因此而產生的時人論爭,有助于探究列寧《帝國主義論》自身的革命性、先進性特點,考察近代國人對帝國主義理論、帝國主義侵略以及反帝等問題的不同看法,并在此基礎上深化對近代中國有關政黨斗爭、思想變遷等問題的研究。國民革命時期列寧《帝國主義論》的譯介與論爭在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傳播史上具有重要意義與價值,既為中國革命指明了正確道路,也不斷啟發著人們對于帝國主義相關問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