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江 東
東北抗聯教導旅(又稱“蘇聯遠東方面軍第八十八獨立步兵旅”),創建于1942年8月,部隊主體是1940年前后陸續退入蘇聯遠東的東北抗聯官兵。被編入蘇聯遠東軍序列后,教導旅官兵主要在蘇聯野營進行政治軍事訓練,其間多次以小部隊形式潛回中國東北活動。遠東戰役爆發前后,遠東蘇軍總部從教導旅抽調了部分官兵擔任蘇軍作戰部隊的參謀、翻譯或向導等。然而,歷史留給這支部隊發揮作用的空間較為有限,未及教導旅全體參戰,日本即正式宣布投降。1945年9月,根據遠東蘇軍總部的命令,教導旅中朝官兵分別返回中國東北和朝鮮蘇占區,其中部分官兵出任駐各地蘇軍衛戍副司令,協助蘇軍維持秩序。以周保中為首的中國官兵返回東北后,積極利用自身蘇軍身份建黨、建軍、建政,幫助中共中央干部和部隊迅速進駐并開展工作,對東北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重要貢獻。
目前關于抗聯教導旅歷史的研究雖然取得一些成果,但很多基礎史實仍有待進一步厘清,有關許多重大問題的探討也需繼續深入(1)目前關于抗聯教導旅歷史問題的研究,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從國際史角度,考察圍繞抗聯教導旅產生的中、蘇、朝三國共產黨人的復雜關系,特別是金日成作為朝鮮元首的崛起。參見:Е.В.Катышевцева, Мин Кён-Хён Партий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учёба в 88-й стрелковой бригаде и Ким Ир Сен (1942-1945 гг.)// ИСТОРИЯ, 2018г, № 9, сс101-122; Dae-sook Suh, Kim Il Sung The North Korean Lead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沈志華:《試論八十八旅與中蘇朝三角關系——抗日戰爭期間國際反法西斯聯盟一瞥》,《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王惠宇:《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的國際性及其歷史意義》,《蘭臺世界》2014年第21期。第二類,從軍事史視角,考察教導旅在蘇期間整訓、小部隊潛回作戰以及返回東北的歷史過程。參見高樹橋:《東北抗日聯軍后期斗爭史》,白山出版社,1993年;王連捷:《東北抗日聯軍后期斗爭若干問題的研究》,《抗日戰爭研究》2008年第4期;邵雍:《“抗聯”教導旅初探》,《史林》2015年第4期。第三類,從中國革命史視角,探討這支部隊返回東北對中共中央東北戰略作出的貢獻。此類研究多見于一些綜合性著作。。影響相關研究推進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缺乏原始檔案。除了被封存于中俄官方檔案館的部分檔案,許多關涉這支部隊的歷史檔案已被銷毀。1945年7月,周保中燒毀了他保存的教導旅在蘇聯整訓期間的大部分檔案(2)參見中央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吉林省檔案館、黑龍江省檔案館編:《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42年1月—1945年8月)(甲種本,第43卷),1991年,第474—475頁。。年底,蘇軍情報部門下令燒毀了40多卷帶有密級的關涉抗聯教導旅的公文、命令、報告、統計簿等檔案(3)ЦАМО,ф.1896,оп.1,д.2,л.112-115об.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雖然新中國成立后許多抗聯老戰士及其后代發表了不少回憶性史料,但由于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是當年的中層或基層官兵,對部隊歷史的了解既不完整也不全面,關于很多事情的描述較為零散,甚至夾雜了一些道聽途說的內容,需要使用者謹慎甄別。
本文擬利用近些年發掘的各方史料,重新梳理抗聯教導旅在1945年8月遠東戰役前后的活動,力求還原一段真實的歷史。
1945年前后,為籌備遠東戰役,斯大林主要做了三個方面的工作:第一,在遠東地區集結大批軍事力量;第二,爭取美英等西方國家的武器與物資援助;第三,確保蘇聯戰后在遠東外交與現實利益的達成。1944年底,斯大林以參加對日作戰為由,通過時任美國駐蘇大使哈里曼要求美國提供包括3000輛坦克、75000輛汽車、5000架飛機等在內的軍事裝備,以及能夠保障150萬參戰蘇軍的物資給養等(4)參見〔美〕艾夫里爾·哈里曼、伊利·艾貝爾著,南京大學歷史系英美對外關系研究室譯:《特使:與丘吉爾、斯大林周旋記(1941—1946)》,三聯書店,1978年,第415頁;Министерством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дел СССР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о время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 1941-1945, 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 Том 2:1944-1945, Москва: Политиздат, 1984г., сс.210-211。。1945年2月,蘇聯外長莫洛托夫還要求美國提供10艘至12艘驅逐艦和2艘至3艘巡洋艦,并希望在戰后獲得“同樣數目的艦艇以彌補戰爭損失”(5)Министерством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дел СССР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о время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 1941-1945, Том 2:1944-1945, с.312.。與此同時,通過1945年2月與美國在雅爾塔會議上達成的關于遠東問題的“秘密協定”和1945年8月與國民黨政府簽署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斯大林對戰后遠東國際秩序以及蘇聯遠東戰略的布局基本成型。
斯大林此時并不理解也不信任中共與中國革命,更沒有援助中共的意愿。他不僅向這一時期到訪莫斯科的美國政要反復強調對中共的不信任,在同美國一道設計戰后遠東國際體系的過程中也沒有考慮中共的利益。他選擇的對華關系交涉對象只是國民黨政府,并與國民黨政府締結了同盟條約,承諾將東北地區的主權和領土交國民黨政府接收。為確保蘇聯在中國乃至整個遠東的外交與現實利益,斯大林顯然不希望在中國東北挑起事端,更無意在當地扶植一支武裝力量對抗國民黨政府。正因此,1945年8月,他不僅直接電示中共中央避免內戰,還催促國民黨政府迅速派軍隊接收東北,承諾東北地區并無中共游擊部隊(6)參見郭廷以編著:《中華民國史事日志》第4冊(1938—1949年),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印,1985年,第386頁。。
東北抗日游擊運動進入斯大林的視線,最早應在1938年6月13日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駐遠東邊疆區全權代表留西科夫叛逃之后。鑒于留西科夫的特殊身份,他的叛逃對蘇聯遠東軍事與情報系統造成了致命打擊。留西科夫向日本人匯報了遠東軍的實際力量、組織結構與部署狀況,交出了注明防御工事的情報地圖和當時蘇軍正在使用的無線電代碼本等,甚至還供出了莫斯科在遠東的肅反計劃,包括對布柳赫爾的清洗(7)Б.Славинский.СССР и Япония-на пути к войне: дипломатическая история, 1937-1945 гг.Москва: ЗАО 《Япония сегодня》, 1999г., с.150.。內務人民委員葉若夫聞訊后一度大哭崩潰,認為自己“完蛋了”。他在給斯大林的信中稱“我真的瘋了”,稱留西科夫叛逃事件“是一次相當明顯與重大的情報失敗”。(8)А.Павлюков.Ежов.Биография.Москва: 《Захаров》, 2007г., с.117.為此,莫斯科立即對遠東情報系統展開清洗,同時改組遠東軍事組織系統。1938年8月31日,莫斯科下令解散改組僅兩個月的遠東軍系統,組建了第一、二獨立紅旗軍,由蘇聯國防人民委員部直接指揮。就在此時,活躍在東北戰場的抗聯部隊開始進入斯大林的視野。
1938年12月前后,莫斯科指示共產國際干部找到正在莫斯科工作的原中共東北黨組織負責人林莎(李伍先)、徐杰(陳潭秋)、趙毅敏(趙毅民)等,了解東北黨組織的歷史沿革與現狀(9)中央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吉林省檔案館、黑龍江省檔案館編:《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9年—1944年)(乙種本,第2卷),1991年,第273—291頁;РГАСПИ,ф.495,оп.225,д.2835,л.9-18.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1939年春,莫斯科明確轉變對東北游擊運動的策略。4月15日,貝利亞和伏羅希洛夫聯名簽署了給遠東軍事與內務部門的命令(10)Органы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ССР в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Том I, Накануне Книга первая (ноябрь 1938 г.-декабрь 1940 г.), Москва: А/О 《Книга и бизнес》, 1995г., сс.36-37.,主要內容包括:第一,確立援助東北游擊運動的原則,“準予在中國游擊隊領導干部請求時,向游擊隊提供產自國外的或無標識的武器、彈藥、糧食與藥品,并且對他們的工作提供指導”;第二,審查并釋放越境被捕的游擊隊員,“挑選可靠的人員以小部隊的形式派到滿洲從事偵查工作,并且對游擊運動提供幫助”;第三,指示遠東邊區政府與邊防軍全力協助這項工作,對游擊隊的越境行動提供幫助。這份命令還特別指示遠東軍立即釋放正被羈押的以趙尚志、戴洪賓為首的350名東北抗日游擊隊員,讓他們返回中國東北。
莫斯科這份指示對東北抗日游擊運動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第一,標志著莫斯科轉變了對東北抗日游擊運動的策略。在此之前,莫斯科對東北抗日游擊運動的態度相當冷淡。在日軍追擊下被迫越境蘇聯的抗聯官兵,往往遭到蘇聯邊防軍扣押,甚至連趙尚志、戴洪賓這樣的抗聯領導干部也不能幸免。第二,莫斯科開始考慮利用東北抗聯從事情報偵察工作。這從側面反映出留西科夫叛逃事件對蘇聯遠東情報系統造成的嚴重影響。避免與日軍爆發大規模戰爭,是莫斯科這一時期在遠東的基本目標。為實現這一政策目標,莫斯科所看重的不僅僅是抗聯的作戰能力及其對日軍的牽制,更是它潛在的情報功能。第三,莫斯科提出的抗聯小部隊活動的形式,為日后抗聯小部隊情報偵察工作埋下了伏筆。根據莫斯科的指示,蘇聯遠東軍事與情報部門積極尋求加強與抗聯部隊的協作。
1938年底時,東北抗聯已經與中共中央失去聯系,游擊運動也“轉變向低落和嚴重困難時期”(11)參見中央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吉林省檔案館、黑龍江省檔案館編:《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8年1月—1938年5月)(甲種本,第51卷),1991年,第1—74頁。。到1940年前后,已不足千人的東北抗聯部隊先后退入蘇聯遠東。1942年8月,蘇聯遠東軍以這些抗聯官兵為主體,組編抗聯教導旅,編入蘇軍序列。這客觀上結束了自1935年滿洲省委解散后東北游擊運動長期分隔、各自為戰的局面,實現了思想、組織與軍事上的統一,但同時意味著這支部隊完全為蘇聯遠東軍控制。組編后的教導旅無論是部隊序列、武器裝備,還是后勤補給,都與蘇軍無異,全旅的政治訓練與黨務工作、各級指揮系統都由蘇聯人控制。蘇軍還經常隨意指定派遣人員與行動方法,或審查他們認為有奸細嫌疑的抗聯官兵。周保中、張壽篯雖然被任命為正、副旅長,但常駐哈巴羅夫斯克,經常無法與全旅官兵直接聯絡,也無法及時掌握部隊情況。僅一年之后,周保中向負責聯絡工作的蘇軍代表王新林抱怨,認為教導旅“再不可以稱為‘中國旅’”(12)《周保中給王新林的信:關于教導旅組建的若干原則問題》(1943年6月1日),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
一些史料與研究提到,周保中曾在1945年春制定了配合蘇軍反攻東北的戰前集訓計劃并作了思想動員,而1945年5月蘇軍代表也向周保中提出未來教導旅參加對日作戰的設想(13)參見高樹橋:《東北抗日聯軍后期斗爭史》,第282—283頁。。但這些說法主要來自周保中的日記,尚無其他原始檔案佐證。還有一種說法稱,1945年7月周保中和金日成被召到莫斯科,受到日丹諾夫、朱可夫等蘇聯領導人接見,并獲準參加總參謀部的會議(14)參見金日成:《金日成回憶錄:與世紀同行》第8卷,平壤外文出版社,1998年,第384頁。。關于這樣一件大事,周保中日記中并無記載(15)參見《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42年1月—1945年8月)(甲種本,第43卷),第471—479頁。,而莫斯科是否能允許兩名低階軍官參加總參謀部會議也令人質疑。就在6月28日,斯大林針對遠東戰役保密工作下達過嚴格命令,要求與戰役相關的所有問題必須由方面軍總司令口頭傳達,相關文件須由方面軍總司令本人保管,往來通訊只能經方面軍總司令本人進行(16)Гл.Опер.Упр., д.106, т.2-55г., л.238-240,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U.S.A., R11945.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作為一支成分復雜、規模極小的基層部隊的指揮官,周保中、金日成受邀參與高層決策會議的可能性并不大(17)其他疑點包括:第一,1945年7月,周保中、金日成并未出現在進出斯大林辦公室的訪客名單中;第二,負責遠東戰役的華西列夫斯基元帥在1945年7月5日秘密抵達赤塔,直到8月初都在遠東,很難想象莫斯科會在華西列夫斯基缺席的情況下召開遠東戰役的作戰會議;第三,根據下文提到的8月24日周保中給華西列夫斯基的信,華西列夫斯基應當既不了解這支部隊,也不認識周保中。。
一種更合邏輯的推斷是,莫斯科為籌備遠東戰役,在遠東陸續集結了大批部隊與軍事裝備,致使這一地區的軍事緊張氣氛陡然上升,而身在遠東蘇軍總部所在地哈巴羅夫斯克的周保中、李兆麟等則敏銳地感受到了這種緊張氣氛。據國民黨政府駐哈巴羅夫斯克總領館當時發回的報告,德國投降后,“此間……軍事準備日形積極,日有多數飛機不斷演習,槍炮聲時有所聞,并加緊民眾訓練,為近年罕見現象”(18)《駐伯力總領館電部駐地在德降后軍演日緊由》(1945年5月26日),唐屹主編:《外交部檔案叢書·界務類第一冊·東北卷》,臺北“中華民國外交部”編印,2001年,第290頁。。到7月前后,“伯力(19)即哈巴羅夫斯克。車站時有南開兵車,均攜有重武器”(20)《駐伯力領館孫世嘉電部蘇在那奈依斯基縣組二華軍由》(1945年7月11日),《外交部函國防部蘇在那奈依斯基縣組二華軍》(1945年7月16日),《外交部檔案叢書·界務類》第一冊·東北卷,第290頁。。憑借豐富的軍事經驗與高度的政治敏感,周保中等人不難意識到遠東將有“大事變”發生,這種“大事變”顯然是蘇聯對日宣戰。4月25日,抗聯教導旅野營迎來了一批來自蘇德戰場的軍官,使周保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21)參見《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42年1月—1945年8月)(甲種本,第43卷),第464頁。。鑒于這種情勢,周保中當然有可能在訓練中增加“配合蘇軍反攻”的內容。
自1940年前后陸續退入蘇聯境內,到1945年9月大部返回東北,抗聯官兵大部分時間在位于哈巴羅夫斯克遠郊75公里的密營整訓。在此期間,部分抗聯官兵多次以數十人為一組的小部隊返回中國東北執行任務。這些任務大體上包括:第一,襲擊日偽軍,破壞重要鐵路線或日偽軍事設施;第二,偵察情報,包括偵察重要公路、河流、鐵路交通的運行情況與軍事通行能力,以及日偽軍的設防和軍隊調動情況;第三,在東北民眾中進行抗日宣傳,與愛國民眾保持聯系。需要指出的是,這些偵察小部隊一部分是由周保中、李兆麟派出的,另一部分是蘇聯情報部門直接指揮的,并沒有經過周保中、李兆麟等教導旅負責人。(22)彭施魯:《回憶提供小部隊活動資料,為研究東北人民抗日斗爭史作出貢獻》,《遼寧黨史資料通訊》1984年第8期。
有回憶和研究指出,1945年8月蘇軍能夠迅速擊潰日本關東軍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蘇軍進攻之前,對日軍在中國境內的防御情況,連以上的指揮員每人手中都有一份詳圖及其說明”,認為這份情報就是“抗聯小部隊長期偵察的結果”(23)王一知:《正確評價小部隊活動的意義和作用,總結好抗聯的這段歷史》,《遼寧黨史資料通訊》1984年第8期。。然而,幾乎所有講述這一歷史細節的人,都不曾拿出過這份情報。筆者曾訪問過數位教導旅老戰士及后代,他們多表示沒見過、甚至不知有類似情報資料。應當說,抗聯小部隊偵察工作取得的成績與影響是確實存在的,但其偵獲情報的軍事價值則需謹慎判定。這是因為,由于日軍與偽滿當局的統治嚴密,潛回東北的抗聯小部隊的戰斗、行軍、后勤補給以及偵察工作通常遭遇重重困難。如1942年冬,陳雷率領的五人小部隊剛進入東北就遭到偽滿警察圍追堵截(24)陳雷回憶,未刊。筆者收藏。。1941年,姜信泰小部隊進入東北后遇到天氣和給養問題,并遭日軍“前堵后追”,行軍“極端困難”,這種情況下,不僅“不能與群眾接觸”,情報工作也“不夠得很”(25)參見《姜信泰關于抗聯第二支隊活動情況致王新林的信》(1942年12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東北抗日聯軍·文獻》,白山出版社,2011年,第951—954頁。。
此外,抗聯教導旅并非當時蘇聯遠東軍序列中唯一的情報偵察部隊。蘇德戰爭爆發后,鑒于日本情報機構在蘇聯遠東地區的顛覆與偵察活動急遽增多,蘇聯遠東內務與情報部門決定組建情報偵察部隊(26)Органы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ССР в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Том второй, Книга II НАЧАЛО (1 сентября-31 декабря 1941 года.),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усь》, 2000 г., сс.238-241.。1942年1月9日,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內務人民委員部給聯共中央的報告稱,為應對遠東日益加劇的戰爭威脅,必須加緊“培訓情報干部”,建議于“1942年1月20日在哈巴羅夫斯克組建學制為1個月的特種訓練班。訓練班計劃每期招收100人”(27)Органы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ССР в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Том третий, Книга I КРУШЕНИЕ 《БЛИЦКРИГА》 (1 января-30 июня 1942 года.),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усь》, 2003 г., с.26.。1942年6月28日,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國防人民委員部部長切斯諾科夫在給莫斯科的報告中也指出,“鑒于日本可能進攻蘇聯,我認為完全有必要在同遠東方面軍情報部密切配合的同時,著手選拔、培養與訓練小股秘密顛覆偵察部隊”,一旦日本進攻蘇聯,即可將這些部隊派到“敵人的戰略據點和中心執行偵察任務”(28)Органы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ССР в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Том второй, Книга II НАЧАЛО (1 сентября-31 декабря 1941 года.),с.265.。
到1942年9月,在不到3個月的時間內,僅濱海邊疆區一地就組建了95支小股偵察支隊,共3723人。這些部隊主要由邊防軍官兵自愿組成,會接受特殊的政治、軍事訓練,由遠東邊區黨委與內務人民委員部直接領導(29)Органы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ССР в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Том третий, Книга II От обороны к наступлению (1 июля-31 декабря 1942 года.),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усь》, 2003 г., с.216.。遠東戰役爆發前夕,遠東蘇軍總部共計向日軍后方派出188支情報偵察部隊,完成了200多次特別行動,另有588名裝備精良的情報人員活躍在距離邊境100公里至250公里縱深的敵人后方,通過無線電與總部保持聯系(30)Козлов С.В.и др.Спецназ ГРУ: 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предпосылки создания Спецназа.Том 2:1941-1945 гг., Москва: Русская Панорама, 2013 г., сс.565-566.。戰役期間,蘇軍的每條縱深攻擊線上都活躍著大量空中與地面偵察部隊與向導,他們在70公里至80公里的縱深空間不間斷地執行偵察任務,并且都裝備了大功率軍用電臺(31)ЦАМО,ф.339,оп.5181,д.19,л.182.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蘇〕M.B.扎哈羅夫主編,雋青譯:《結局》,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第155頁。。因此,抗聯教導旅只是遠東蘇軍眾多情報偵察部隊中的一支,甚至很難說是其中作出貢獻最大的一支。
此外,蘇德戰爭爆發后,周保中曾多次請求將教導旅派至前線作戰,但一直沒有獲準。1944年初,時任蘇聯遠東軍司令部情報處處長的索爾金在抗聯教導旅聯共黨員代表大會上,特別批評了教導旅官兵的“求戰”心理。他指出:“同志們中間有一種不正確的認識,認為我們國家的命運維系于對德國法西斯的勝利,而我們卻不去參加戰斗,躲在這里和平的環境中”,“許多人請求到前線。這種意識很好,但不正確,因為它意味著同志們沒有認識到遠東方面軍當前的主要使命”。索爾金指出,遠東方面軍的主要使命是“準備應對遠東地區的大戰,鞏固遠東地區的邊防力量”,維護蘇聯遠東地區的安全應成為教導旅的“主要任務”。(32)ЦАМО,ф.238,оп.1,д.5,л.2-10б.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他在另外一次談話中強調,維護蘇聯遠東安全之所以成為抗聯教導旅的“特殊使命”,是由教導旅“在未來遠東戰爭中將要扮演的角色”決定的(33)ЦАМО,ф.1896,оп.1,д.5,л.10.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
1945年2月,索爾金明確指示周保中,在蘇聯遠東軍的戰略部署中,對抗聯教導旅的主要定位是“作戰軍的偵察聯絡部隊”(34)《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42年1月—1945年8月)(甲種本,第43卷),第459—460頁。。而根據遠東軍對抗聯教導旅組織結構、政治訓練、任務實施的設定,教導旅實際上就是遠東軍情報部門領導下的一支“偵察聯絡部隊”。對于部隊的這一定位,周保中持接受與肯定的態度。他在給索爾金的信中指出,抗聯教導旅的主要任務就是“接受遠東蘇軍委托而積極地幫助偵探工作”,以“保護社會主義祖國——蘇聯”;他表示,抗聯教導旅全體官兵“忠實地履行著紅軍軍隊職務,遵守紀律……不但在戰斗技術技能、知識方面有了很大的增長,而且在思想上也有更多的進步,時時準備著去和日本強盜拼命戰斗”(35)《周保中給王新林的信:關于教導旅組建的若干原則問題》(1943年6月1日),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他還請索爾金根據蘇軍需求為教導旅制定派遣方針與訓練組織辦法,“以便我們在旅內教育訓練中逐步注意和著手工作準備”(36)中央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吉林省檔案館、黑龍江省檔案館編:《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42年—1945年7月)(甲種本,第65卷),1992年,第93—98頁。。
1945年7月,為籌備遠東戰役,遠東蘇軍總部從教導旅抽調了部分官兵,分配到遠東各方面軍司令部擔任參謀、翻譯等。根據8月25日遠東蘇軍總部情報處處長丘維林少將給華西列夫斯基元帥的報告,遠東第一方面軍、第二方面軍、外貝加爾方面軍司令部總計接收了324名教導旅官兵,其中第一方面軍164人,第二方面軍80人,外貝加爾方面軍100人(37)ЦАМО,ф.2,оп.19121,д.2,л.3-5.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蘇軍還將一部分抗聯官兵先期安插到中國東北潛伏,待蘇軍發動攻擊時以火力“標注”日軍在東北各地的火力點,為蘇軍空襲提供幫助;另外一部分被任命為蘇軍作戰部隊的向導與翻譯(38)趙俊清:《周保中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97頁。。此外,蘇軍還未經過教導旅指揮部,抽調了80余名教導旅官兵由蘇軍情報部門直接調遣使用。到1945年9月底,這些官兵中仍有35人在第一、第二方面軍司令部工作。(39)《蘇聯遠東方面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上將伊萬諾夫給后貝加爾方面軍軍事委員會的指示》(1945年9月29日),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
8月9日,遠東戰役爆發。8月11日,索爾金即令教導旅組建幾個梯隊,整裝待發(40)《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42年1月—1945年8月)(甲種本,第43卷),第480頁。。不過,此后教導旅遲遲沒有接到其他指示。這里的一個重要背景是,蘇軍遭遇的來自日軍的抵抗“都很微弱”(41)〔蘇〕M.B.扎哈羅夫主編,雋青譯:《結局》,第157頁。,在蘇軍發動進攻的次日,日本政府就發出乞降照會(42)〔美〕艾夫里爾·哈里曼、伊利·艾貝爾著,南京大學歷史系英美對外關系研究室譯:《特使:與丘吉爾、斯大林周旋記(1941—1946)》,第554頁。。至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投降,蘇軍攻擊部隊甚至尚未控制中國東北與朝鮮全境,而包括哈爾濱、長春、沈陽、吉林、大連、齊齊哈爾在內的東北主要城市,都是在8月18日后由蘇軍空降部隊直接接收的,沒有爆發大規模戰斗(43)參見〔日〕林三郎編著,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日本問題研究室譯:《關東軍和蘇聯遠東軍》,吉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91—193頁。。為確保對中國東北與朝鮮的軍事占領,莫斯科一度拒絕接受日本投降(44)《Правда》, 16 августа 1945, №195(9966).。8月15日,莫洛托夫告訴哈里曼,日本的投降聲明“不充分”,“不能被視為投降文案”。華西列夫斯基元帥則拒絕關東軍投降,命令蘇軍盡速占據領土。(45)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о время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 1941-1945, Том 2:1944-1945, с.488.這種形勢下,抗聯教導旅作為偵察部隊或游擊部隊參戰的必要性已不復存在。
鑒于戰爭形勢的迅速變化,8月24日,周保中直接給遠東蘇軍最高統帥華西列夫斯基寫信,請求將教導旅派到東北參戰(46)《周保中給蘇軍總司令華西列夫斯基元帥的信》(1945年8月24日),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他在信中詳細介紹了教導旅的歷史與在哈巴羅夫斯克整訓的情況,稱教導旅“作為一支軍隊”希望“同紅軍一起參加抗擊日本帝國主義而解放中國人民的戰斗”。他特別陳明教導旅官兵能對當地蘇軍提供的具體幫助:第一,能夠幫助蘇軍“建立與維持秩序”,組織抗日民主同盟“作為未來人民民主政權在滿洲的基礎”;第二,將在東北地區開展建軍,成為未來人民軍隊的中堅力量;第三,可以利用抗聯部隊在當地深厚的群眾與組織基礎,“聯合滿洲所有中共黨員,吸收所有進步民主組織,建立滿洲人民抗日統一戰線。對所有反動分子與反動勢力做斗爭”,并能在群眾中間“培植中國人民對偉大的鄰居蘇聯、蘇聯人民,以及偉大的斯大林的友好與熱愛”。
尚無資料顯示華西列夫斯基是否收到了這封信,以及作出了何種批示。不過,就在信件發出的次日,遠東蘇軍總部情報處處長丘維林少將、副處長安庫季諾夫上校聯名給華西列夫斯基提交了一份報告,介紹了截至報告當天教導旅的人數(總計1354人,其中軍官149人)與民族成分(373名中國人、103名朝鮮人、416名赫哲人與462名俄羅斯人),建議抽調878名官兵到遠東第二方面軍,將其中279名中國官兵派到中國東北,其中115人將擔任東北各戰略點蘇軍衛戍司令部副司令;將103名朝鮮籍官兵派到朝鮮,任命其中47人擔任駐朝各戰略點蘇軍衛戍司令部副司令;委任其中的94名蘇籍華人擔任翻譯。這份報告還指定了進駐各主要城市的人員名單,包括長春(周保中)、哈爾濱(張壽篯)、沈陽(馮仲云)、吉林(王效明)、延吉(姜信泰)、平壤(金日成)等。丘維林還請求提高那些即將出任蘇軍衛戍副司令的官兵的軍銜,并為100多名官兵請頒勛章和獎章。(47)ЦАМО,ф.2,оп.19121,д.2,л.3-5.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
華西列夫斯基批準了這份報告。8月27日,安庫季諾夫上校致信遠東第二方面軍司令普爾卡耶夫大將,稱“鑒于游擊隊對偽滿日軍積極、長期的斗爭”與在蘇聯期間出色的軍事與政治整訓,請求為部分官兵頒授勛章和獎章,并提出了人員名單及所授勛章或獎章的建議(48)ЦАМО,ф.32,оп.11473,д.45,л.173-177.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8月29日,遠東第二方面軍發出第010/H號獎勵命令,決定授予周保中、張壽篯、金日成、王明貴、安吉、姜信泰、金策、王效明等10人“紅旗勛章”;授予崔石泉、沈泰山、楊清海、周巖峰等45人“紅星勛章”;授予陳雷、樸德山、劉鐵石、張鳳岐、董崇彬、王鈞、王慶云等51人“勇敢獎章”;授予徐寶榮、樸成哲、林春秋、宋曉義、李明順、白生太等126人“戰功獎章”(49)ЦАМО,ф.33,оп.687572,д.2317,л.1-14.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一些跡象表明,這是一次非常突然的授勛行動(50)本文這一判斷依據有三個:第一,大部分官兵(除周保中、李兆麟、馮仲云等數人外)的授勛申請書都是8月29日由周保中簽發的,但周的簽名筆跡并不一致,應另有人代為簽名,這可能是時間緊迫所致;第二,筆者咨詢過獲得獎章的一些老戰士及后代,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或自己的父輩獲得過此項獎勵;第三,周保中、馮仲云、張壽篯等人授勛的申請書,都是在8月29日之后補辦的,晚于授勛命令的時間。。9月2日,遠東第二方面軍發布了由總司令普爾卡耶夫簽發的命令,授予王慶云、馬克正、盧冬生、曹曙焰等12人中尉軍銜;授予國久發、高家流、宋曉義等45人少尉軍銜(51)ЦАМО,ф.двф,оп.1620,д.241,л.170-176.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而周保中、李兆麟、馮仲云、彭施魯等在此之前就已被授銜。
關于教導旅在中國東北與朝鮮蘇占區的分遣部署問題,1945年9月2日,丘維林少將致信已經擔任遠東第二方面軍司令部情報處處長的索爾金少將,稱根據華西列夫斯基元帥的指示,將向索爾金處派出80名(52)檔案原文如此。另據馮仲云回憶,當時返回東北的教導旅中國官兵“不過百八十人,中朝部隊合在一起也不過三百多人”。參見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地方黨史研究所:《中共東北地方黨史資料·訪問錄選編》(馮仲云同志專輯),1979年,第207頁。教導旅官兵,建議索爾金在蘇軍占領中國東北和朝鮮北部期間,“為了維護蘇軍衛戍司令部轄區的社會秩序,以及擴大衛戍司令部在當地的影響”,派教導旅官兵到各戰略要點蘇軍衛戍司令部擔任副司令,或“加入地方保安團”,或“只是作當地的普通居民”(53)ЦАМО,ф.2,оп.17582,д.2,л.23.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一份標注日期為1945年9月的蘇聯軍方檔案詳細記載了教導旅官兵在遠東第一方面軍、遠東第二方面軍、外貝加爾方面軍駐中國東北與朝鮮91個蘇軍衛戍司令部的分遣情況(54)ЦАМО,ф.2,оп.12378,д.1,л.47.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
遠東蘇軍總部此舉的主要目的,應是利用這支部隊幫助維持秩序。這一時期,進入中國東北與朝鮮作戰的蘇軍面臨嚴峻的社會形勢,亟需一支可靠的、熟悉當地情況的部隊幫助維持秩序。身披蘇聯軍裝并且接受過蘇軍整訓的抗聯教導旅官兵,顯然是一支“天然同盟軍”。除此之外,遠東蘇軍總部此時應已有解散教導旅的打算,將教導旅官兵送回各自祖國也是必然的。這一推斷的主要依據是:第一,日本戰敗意味著蘇聯在遠東的戰爭威脅徹底解除,第二次世界大戰也已告終。繼續維持教導旅這樣一支“作戰軍的偵察聯絡部隊”的必要性不復存在。第二,蘇聯戰后國內經濟社會重建已經開始,軍隊大規模復員勢在必行,在蘇軍序列之內的教導旅被解散也是應有之義。第三,以周保中為首的教導旅中朝官兵一再表達返國參戰的強烈愿望,對遠東蘇軍總部關于這支部隊前途的思考也會產生重要影響。
1945年9月,周保中在野營召開教導旅干部會議,傳達了遠東蘇軍總部將教導旅部分官兵派遣到中國東北與朝鮮蘇占區的指示,提出教導旅的主要任務是“幫助各地蘇軍衛戍司令員維持地方秩序;并發動群眾,建立武裝隊伍,在國民黨政府來東北接收時爭取合法存在;如果不能合法存在就上山再打游擊”(55)陳雷回憶,未刊。筆者收藏。。此后,周保中、李兆麟即率教導旅中方官兵返回中國東北,進駐了“全滿五十余個有戰略價值的市縣”,其中部分官兵出任駐各地蘇軍衛戍司令部副司令。周保中、李兆麟、馮仲云分別進駐最重要的長春、哈爾濱和沈陽三市。教導旅官兵進駐中國東北后,除了完成蘇軍交付的“做群眾運動,搞中蘇友協,幫助蘇軍維持秩序”的任務,還利用蘇軍身份的便利建黨、建軍,協助中共中央干部與部隊進駐,為中共爭奪東北與東北革命根據地的創建和鞏固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便利條件(56)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地方黨史研究所:《中共東北地方黨史資料·訪問錄選編》(周保中同志專輯),1980年,第99頁。。
9月10日,馮仲云率十余名教導旅戰士進駐沈陽,就任沈陽蘇軍衛戍司令部的副司令。他很快見到了進入沈陽不久的曾克林、唐凱部隊,并立即致電周保中,稱“冀熱遼軍區李運昌部的先頭部隊曾克林已率3000人進駐沈陽”(57)《曾克林將軍自述》,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9—100頁;史義軍編寫:《馮仲云年譜長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第266頁。。接到馮仲云的電報后,周保中“當即找到蘇聯遠東紅軍總司令華西列夫斯基元帥求助飛機,載送八路軍的同志去延安與中共中央聯系、匯報蘇聯紅軍出兵進占東北及抗聯配合蘇軍反攻東北的情況。華西列夫斯基表示贊同”(58)田酉如:《彭真主持東北局》,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頁。。9月14日,東北蘇軍統帥馬林諾夫斯基派貝魯羅索夫持信飛赴延安接洽中共中央,馮仲云也委托蘇軍代表捎信給中共中央,報告抗聯已隨蘇軍返回東北,請速派大批部隊和干部到東北(59)《中共東北地方黨史資料·訪問錄選編》(馮仲云同志專輯),第210頁;《1966—1967年馮仲云回憶錄》(于保合復寫稿),轉引自史義軍編寫:《馮仲云年譜長編》,第266—267頁。。據抗聯史專家考察,貝魯羅索夫到沈陽后,就是通過馮仲云與曾克林取得聯系的,而貝魯羅索夫本人就是“原第八十八旅第一營大尉軍官”(60)高樹橋:《東北抗日聯軍后期斗爭史》,第323頁。。
據同機前往延安的蘇軍翻譯謝德明回憶,馬林諾夫斯基元帥在給中共中央的信中提到了抗聯部隊已經返回東北并協助蘇軍維持秩序的情況(61)薛銜天:《駐東北蘇軍代表飛赴延安內情》,《炎黃春秋》2003年第2期。。至于馬林諾夫斯基是如何描述與評價這支部隊的,以及中共中央對此作了何種思考與反應,目前仍不得而知。不過,一些跡象顯示,中共中央對抗聯部隊問題給予了相當重視:一方面,隨機前往延安的曾克林在返回沈陽當天就會見了周保中和馮仲云等人,向他們講述了延安一行的相關情形(62)《曾克林將軍自述》,第117頁。;另一方面,9月20日至23日,抵達沈陽不久的東北局負責人彭真、陳云專門聽取了周保中、崔庸健、馮仲云等抗聯主要領導人的匯報,高度評價了抗聯堅持東北抗戰的歷史。陳云特別指示周保中,“利用有蘇軍身份的便利條件,控制鐵路沿線,迎接黨中央派往東北的大批干部的到來”,并且“抓緊對我們已經控制的城市進行建黨、建軍、建政工作”(63)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陳云傳》(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409頁。。
這一時期,作為溝通駐東北蘇軍與中共的橋梁,教導旅官兵成為“東北局進入東北和八路軍、中共干部到東北后,與蘇方進行接洽、聯絡的最可靠人員”(64)田酉如:《彭真主持東北局》,第22頁。。對此,當時在周保中身邊工作的于保合有著清楚的記憶:“八路軍和關里來的重要干部都到周保中這里來接洽,尤其是與蘇聯軍隊聯系問題、對敵斗爭問題、裝備部隊問題,凡是要請蘇軍幫助事情都要通過周保中聯系”(65)中共黑龍江省湯原縣委黨史研究室編:《風雪松山客——于保合回憶錄》,1998年印,第127頁。。11月初,陳云抵達長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周保中詳談,了解情況并傳達中央對東北形勢的判斷。陳云還將日偽時期中央派到東北的地下人員李維民、劉健農、孫亞明等人引薦給周保中,并在周的幫助下分配干部到各地工作。周保中不僅向前來的中共干部詳細介紹各地情形,還以蘇軍名義為他們開具介紹信,指示各地教導旅官兵協助。(66)《關于陳云同志在長春——訪問劉達同志》,中共吉林省委黨史工作委員會編:《吉林黨史資料》1985年第2輯。周保中所在的長春一度成為中共中央干部和部隊前往北滿、東滿等地的樞紐。
與中共中央取得聯系后,周保中立即向蘇軍提出教導旅退出蘇軍序列的請求。1945年10月12日,蘇聯遠東軍區正式下令解散抗聯教導旅。不過,意識到教導旅蘇軍身份重要性的東北局負責人并不樂見這批同志立即“歸隊”。陳云給中共中央的匯報稱,抗聯官兵退出蘇軍序列將對實際工作造成“各種不方便”,為此專門同蘇軍代表交涉,希望抗聯官兵“雖脫軍裝,幫助依舊”(67)《陳云文集》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448頁。。蘇軍接受了陳云的建議,雖然教導旅的解散工作在1945年底就告終結(68)ЦАМО,ф.2,оп.12378,д.1,л.68-69.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但以周保中為首的教導旅官兵仍繼續在東北局與駐東北蘇軍之間發揮重要作用。1945年底,正是通過周保中的電臺,蘇軍與中國東北局建立了常態性的溝通機制,實現了一系列的戰略配合(69)據于保合回憶,蘇軍提供的“這些情報由周保中同志閱后交政委并送往東北局。像這樣的電報,蘇方隔幾天就來……”參見《風雪松山客——于保合回憶錄》,第133頁。另外,筆者收藏了一些此類情報,如《周保中給陳云高崗張聞天等人的信:蘇軍詢問北滿我軍兵力與兵力部署等》(1945年12月1日)、《周保中等人的來電:蘇軍關于三外長會議與已定撤出東北等問題的通報》(1945年12月2日)、《周保中給陳云及東北局電:關于行營接收長春等問題》(1945年12月7日)。。自1946年3月,駐東北蘇軍在撤退期間也主要是通過周保中,幫助中共順利進駐長春、沈陽、四平、齊齊哈爾、哈爾濱等一系列東北大中城市(70)參見《彭真年譜》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411—412、416—417、421—422、434—435頁;《風雪松山客——于保合回憶錄》,第126、136頁;趙俊清:《周保中傳》,第430頁。。
針對國民黨政府不承認中共在東北的地位,以及當時東北民眾中普遍存在的“正統”觀念,東北抗聯的抗戰史也成為中共確認在東北歷史地位的重要依據。陳云多次建議以抗聯將領的名義宣傳中共領導東北14年抗戰的歷史,突出戰后中共東北部隊與抗聯的歷史承繼(71)《陳云文集》第1卷,第464—465頁。。1946年初,鑒于東北問題一度出現和平契機,中共中央指示東北局迅速以抗聯名義建軍,要求擴大宣傳中共領導東北抗聯堅持抗戰的歷史,利用好抗聯“十四年抗日的資本”(72)《彭真年譜》第1卷,第359—360頁;《林楓給周保中的信》(1946年1月29日),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國家研究院藏。。為此,東北局一度將“宣傳抗日聯軍十四年在東北抗日的功績”列為一項基本的政策方針(73)黑龍江省檔案館編:《黑龍江革命歷史大事記(1945年8月至1946年12月)》,征求意見稿,1983年,第31頁。。在中共宣傳話語中,東北抗聯的抗戰史被譽為“一部千古不滅的英勇史詩”(74)于毅夫:《十五年來悲慘的記憶——為紀念“九一八”十五年而作》,《人民日報》1946年9月18日。這一時期中共《解放日報》《東北日報》《新華日報》以及新華社,都系統刊登或播發了以東北抗聯歷史為主題的宣傳文章,其中比較重要的包括:《周保中將軍答本報記者問 闡述抗日聯軍斗爭簡史及對東北建設意見》,《東北日報》1946年2月22日;《中共中央發言人談東北概況 重申我黨對東北問題主張 和平民主團結建設》,《解放日報》1946年2月14日;社論:《重慶事件與東北問題》,《解放日報》1946年2月25日;《中共領導抗日聯軍在東北苦斗十四年》,《解放日報》1946年3月11日;《艱苦卓絕十四年 周保中將軍縱談東北抗戰歷史與現勢》,《解放日報》1946年3月12日;《堅持十四年東北抗戰領袖 周保忠將軍談東北形勢》,《新華日報》1946年3月14日。。為籌備國共關于東北問題的會談,彭真還多次指示李兆麟、馮仲云等人搜集東北黨與抗聯在東北抗戰期間的各種文獻資料,提出“東北抗日聯軍有其特殊歷史與地位”(75)《彭真年譜》第1卷,第400—401、403頁。。
關于抗聯教導旅這一時期的歷史活動,東北局與中共中央都給予了高度評價。陳云多次稱贊抗聯干部是當時東北干部中“寶貴的”“森林、煤礦”(76)《陳云文集》第1卷,第514頁。。1948年初,東北局發出正式決議,指出東北抗聯“協同蘇聯紅軍及八路軍、新四軍,最后擊敗日寇,解放了東北,是中國黨光榮歷史不可分的一部分”(77)《中共中央東北局關于前東北地下黨組織之黨員與抗聯干部的決定》(1948年1月1日),《東北抗日聯軍·文獻》,第984—985頁。。1949年4月至5月間,周保中到北平受到朱德和毛澤東的接見。5月10日,周保中向毛澤東作了長達4個小時的關于抗聯工作的匯報。毛澤東在匯報結束時指出,“東北抗日聯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組成部分”,盛贊周保中是“民族英雄”(78)《周保中文選》,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363頁。。5月14日,毛澤東起草了發給東北局和中南局的電報(周保中是東北局的委員,正隨林彪部隊南下,因此電報同時打給兩處),指出“抗聯干部領導抗聯斗爭及近年參加東北的斗爭是光榮的。此種光榮斗爭歷史應當受到黨的承認和尊重”(79)《毛澤東年譜(1893—1949年)》下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00頁。。
本文利用近些年發掘的各方史料,重新梳理了東北抗聯教導旅在1945年遠東戰役前后的歷史活動,認為教導旅雖然通過情報偵察、擔任翻譯、向導等,對遠東戰役的勝利作出了貢獻,但歷史留給這支部隊發揮作用的空間較為有限,未及教導旅全體參戰,遠東戰事即已結束。1945年9月,根據遠東蘇軍總部的命令,教導旅中朝官兵分別返回中國東北與朝鮮蘇占區,協助蘇軍維持秩序。以周保中為首的中國官兵進駐中國東北,積極利用蘇軍身份建黨、建軍、建政,協助中共中央干部和部隊迅速進駐并開展工作,對東北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東北抗聯堅持抗戰的歷史,還一度成為確認中共在東北歷史地位的重要依據。
應當指出,截至目前,有關抗聯教導旅的歷史還有很多“未解之謎”,而澄清這些“未解之謎”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這主要體現在:第一,教導旅雖然保留了中共黨的組織系統,但長年與中共中央失去聯系,實際上接受蘇聯遠東黨領導,為蘇聯遠東內務與軍事部門從事情報偵察工作,這在中共黨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第二,教導旅中不僅有原東北抗聯中朝官兵,也有蘇軍官兵,有關這支部隊歷史的探討,不僅能加深對二戰遠東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認識,還能增進對戰后中蘇、中朝、蘇朝關系以及東北亞國際體系緣起的理解;第三,曾為教導旅軍官的金日成,就是在蘇聯整訓期間獲得蘇聯人的青睞,最終成為朝鮮最高領導人。有關這一段歷史的研究,也能為理解戰后朝鮮國內政治變遷提供重要視角。當然,相關研究推進的前提,是對更多原始檔案的發掘與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