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玲 魏箭箭
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農業合作化,經歷了從互助組到初級社再至高級社的階段性發展過程。由于在中共中央看來,簡單的勞動互助也是農民走向集體化道路的重要形式(1)《當代中國農業合作化》編輯室:《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中共黨史出版社,1992年,第51頁。,因此,學界的既往研究多視互助組為合作化的初級形式,少量研究注意到了自然經濟基礎上的互助合作,不可能“長出”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合作社(2)高潔、辛逸:《長治老區互助組織與社會主義——山西十個農業生產合作社的重新解讀》,《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在筆者看來,農村地區的互助組無法“長出”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合作社,原因之一是二者依存的所有制基礎不同。在一般農村地區,1950年6月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確立了農民土地所有制。正因如此,中共中央認為,即便是以土地入股為特點的農業生產合作社,也還是私有或半私有基礎上的合作社(3)《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51頁。。那么,經1950年11月政務院頒布的《城市郊區土地改革條例》確立了國家土地所有制的市郊農村(4)關于“市郊農村”,本文以《城市郊區土地改革條例》的適用地區界定。據中共中央的補充規定,該條例并不適用于一切城市郊區,只有經過省級以上人民政府批準的較大城市的郊區和大工礦區,才適用此條例。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1949—1952)》農村經濟體制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300頁。互助組,其興起和發展進程是否有別于一般農村?在其發展過程中是否遇到了與一般農村互助組相似的問題?如果存在這樣的問題,又是如何解決的?
在華東地區,華東軍政委員會認定的《城市郊區土地改革條例》適用地區主要包括上海、南京、濟南等21個城市的郊區。這些地區的共同特點是土地占有分散、租佃關系復雜、租額較輕、特殊土地多、土地和農產品的商品化程度較高。這些特點在各城市郊區雖然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但以工商業發展程度較高的上海郊區最為典型(5)華東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編:《華東各大中城市郊區農村調查》,1952年印,第107—108頁。。既往研究成果,僅在濟南市郊農村變遷的研究中,關注到了市郊農村的互助合作問題,但并未結合市郊農村的特點對互助合作發展的過程作深入分析(6)伍玉振:《制度、技術與農家經濟生活變遷——以1949至1957年的濟南郊區為個案》,博士學位論文,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4年。。有鑒于此,本文擬以上海市郊農村為例,通過梳理市郊農村互助組興起與轉變的歷史進程,嘗試回答上述問題。
自近代開埠以來,上海在成長為全國發展最快都市的同時,也帶動了近郊農村的發展。在城市化進程的帶動下,上海市郊農村的農業種植結構和人口就業選擇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并逐漸形成一種“靠城吃城,與城市經濟互動發展的局面”(7)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8卷(民國經濟),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32頁。。及至1949年上海解放時,上海市郊農村已經成為全市蔬菜、牛奶等副食品以及花卉等園藝品的重要供應基地(8)《上海農業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3頁。。
與農業種植結構的變動同步,市郊尤其是近郊農村人口的職業選擇也呈現出多樣化特征。比如,與蔬菜種植業興起相伴隨的是菜農隊伍的迅速壯大。與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不同,菜農因為在種植蔬菜的同時還要兼顧販賣,因而具有農商結合的職業特征。上海市郊區土地改革委員會1951年在江灣鄉的調查顯示,“該鄉純農民為數很少,大部分都兼有其他職業,種菜兼菜販者占多數”(9)《華東各大中城市郊區農村調查》,第144頁。。此外,城市發展對服務業人力的需求,也吸引著郊區人口向市區流動。上海市郊區土地改革委員會1950年12月在四個村的典型調查顯示,市郊尤其是近郊農村“從事或兼有其他職業者甚眾”(10)《華東各大中城市郊區農村調查》,第137頁。,其中大部分人有不固定職業或從事副業生產,如小販、車夫、工匠、各種手工業等。在靠近工廠的地區,也有不少農戶家中會有一兩個產業工人。如此情形也使郊區農村的純農業人口比例大幅下降,如江灣區薛沈村,全村59戶中純粹依賴農業收入生活者僅有13戶,全部依靠做工或是半工半農而以做工為主要生活來源者多達32戶(11)《華東各大中城市郊區農村調查》,第123頁。。
不過,市郊農村人口非農化的職業選擇傾向,并不意味著他們完全放棄了土地。江灣鄉的調查顯示,不少入城成為手工業者、小販、人力車工人、碼頭工人的農民,仍然會耕種若干土地(12)《華東各大中城市郊區農村調查》,第144頁。。這樣的職業選擇也影響了郊區農村的租佃關系。如江灣鄉地主的土地占有數量,就遠少于一般農村(13)《華東各大中城市郊區農村調查》,第141頁。。與此相應的是,土改前上海市郊農村的地權結構較為分散,總出租土地中占比較大的是小土地出租(14)《上海郊區土地改革史料選輯》(上),《檔案與史學》2000年第2期。。在小土地出租者中,又有不少是農民因占有土地太少而將其出租,以便從事其他工作(15)《華東各大中城市郊區農村調查》,第117頁。。因此,相較于一般農村,土改前上海市郊的租佃關系雖然較為發達,但與一般農村以地主和富農為主要土地出租者的情形不同,半工半農的社會使不少進城尋找生路的農民成為土地出租的重要群體。
1949年5月,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上海,上海市郊的吳淞、江灣、新市、大場、真如、新涇、龍華、楊思、洋涇和高橋等十區先后解放(16)中共上海市郊區工作委員會黨史研究室編:《上海市郊區黨史大事記(1949.5—2001.3)》,學林出版社,2002年,第1頁。。郊區解放后,中共上海市委先后成立了市委近郊工作部和市委郊區工作委員會,代表市委領導十個區委的工作(17)中共上海市農村工作委員會黨史研究室編:《上海市農村系統組織史資料(1949.5—1998.12)》,中國紡織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頁。。同年8月,上海市人民政府又設立了市郊行政辦事處,并設財政、民政、文教等部門(18)《上海市農村系統組織史資料(1949.5—1998.12)》,第96—97頁。。至此,中共上海市委、市政府的郊區領導機構基本建立。1950年11月《城市郊區土地改革條例》頒布后,中共上海市郊工委在組織干部學習后,即派出年初組建的土改實驗工作隊,分赴遠郊的新涇區諸翟鄉、龍華區的梅隴鄉以及近郊江灣區的江灣鎮和吳淞區淞北鄉,進行土改工作試點(19)《上海市郊區黨史大事記(1949.5—2001.3)》,第8、14頁。。
《城市郊區土地改革條例》規定,市郊農村土改中沒收和征收得來的農業土地,一律歸國家所有,再由鄉農民協會連同國家所有的其他農業土地,分配給農民耕種。這意味著土改結束后的市郊農民只有土地使用權,沒有所有權(20)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國共產黨歷史》第2卷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97—98頁。。最終,上海市郊土改中沒收、征收的167582.85畝土地全部被收歸國有,其中146656.52畝土地被分配給259894名無地少地的農民,人均得地0.56畝。同時,為了兼顧郊區農村的特殊性并保證城市生活不受影響,市郊土改沒有完全遵循土地使用權平均分配的原則,而是根據郊區實情制定了兼業者少分地、菜田盡量照顧原耕等做法(21)《上海郊區土地改革史料選輯》(下),《檔案與史學》2000年第4期。。
上海市郊土改對城郊農民兼業現象的許可以及照顧原耕的做法,表明土改實施者無意完全阻斷城鄉之間的人員、物資交流,這點與學者討論的北京郊區土改有所區別(22)劉一皋在北京郊區土改的研究中指出,土地改革帶來了城鄉以及工商業和農業的分離,進而造成了整體上的社會分割。參見劉一皋:《城市郊區土地改革中的界線劃分與社會隔離——北京市海淀區巴溝村及其周邊村莊研究》,《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3期。。上海之所以沒有禁絕城鄉之間的人員、物資交流,一是為了滿足城市生活需要,比如對菜農的適當照顧就是如此;二是市郊農村人多地少的狀況,并未因土地改革而發生改變,在可耕地資源不足的條件下,郊區農民如要維持原有的生活狀態,就必須在耕種土地的同時,開辟其他生活來源,繼續到城市兼工是最便捷的途徑。比如1953年諸翟鄉馬弄村的調查顯示,從事販賣和到城市踩腳踏車仍是土地不足家庭增加收入的重要選擇(23)《諸翟鄉馬弄村副業情況調查》(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
半工半農社會形態的維系,弱化了土地在兼業農戶心中的重要性。上海市郊土改結束不久,即有家居郊區的工人因生活情況好轉將原分配的國有土地退回或者私相贈送(24)《上海郊區土地改革史料選輯》(中),《檔案與史學》2000年第3期。。多數到城市兼業者,雖然沒有退回或贈出已分得的土地,但也采取了有償互助或是雇人耕種的方式。這兩種做法,土改前就是市郊農戶緩解勞力短缺的重要手段。比如新涇區諸華鄉的莊家涇大量種植蔬菜,而蔬菜收獲又必須及時,所以在土改前形成了“戶戶都與人伴工或雇工”的耕作習慣(25)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秘書處:《關于新涇區諸華鄉愛國增產競賽運動和整理發展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2年4月1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72。。類似的情況,在中共中央華東局所轄各地都較為普遍。據華東局的調查,多數如上海市郊這樣的新區農村,在1950年春的生產救災中都開展了互助合作,并“戰勝了嚴重的災荒”(26)《華東農村中勞動互助日益發展,互助組總數達百萬以上》,《解放日報》1952年2月11日。。互助合作對救災和生產的助益,也使華東軍政委員會在1951年2月發布的農業生產十大政策中,肯定了勞動互助和“雇傭自由”的積極作用(27)政策第五條和第七條分別規定了在等價交換的原則下發展勞動互助以及勞動雇傭自由。參見《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40頁。。
1951年12月,中共中央頒布《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要求各地黨委將其當作一件大事去做。同月,中共上海市郊工委就要求已經完成土改的地區開始試點創辦互助組(28)《上海市郊區黨史大事記(1949.5—2001.3)》,第23頁。。在此之前,政務院和華東軍政委員會對勞動互助的提倡之策(29)《政務院關于一九五一年農林生產的決定》要求如上海這樣的新解放區,“可以在當地群眾原有的互助習慣的基礎上,根據自愿等價原則,加以適當地組織”勞動互助。參見《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32頁。,已在上海市郊農村顯現效應。截至1951年9月,上海市郊農村出現了431個互助組。
政務院1951年初提倡的勞動互助,充分考慮了農民原有的互助習慣。此要求在上海市郊農村的反映,主要體現在初期互助組的組織形式上。根據市郊農民協會的調查,市郊農村最初興起的431個互助組,主要是兩種類型,一是建立在原有互助習慣基礎上的伴工互助組,二是政府提倡的代耕幫工組。
伴工互助組的最大特點是自愿互利,沒有固定的領導和組織,參與其中的家庭多是習慣于“互相伴工、換工,大家有來有往,兩不吃虧”(30)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關于1951年8月份農業生產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匯報》(1951年9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9-2-11。。如江灣區的臨時性伴工組,就是“甲在忙的時候,乙幫著做,吃了飯,6000元(31)此處為舊幣值,1955年人民幣改革后按照新舊幣值的換算比率,原6000元等于新幣值0.6元。;或到下次和乙做還”(32)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農業生產勞動互助組長聯席會議記錄》(1951年11月2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9-2-11。。中共中央華東局農村工作委員會的調查發現,類似的伴工組在江南農村相當普遍,大體有三種類型,即人力或農具互助調劑的“換工”“調工”,畜力互助調劑的“搿犋”“伙養牛”,以及集體賣工(33)中共中央華東局農村工作委員會農業互助研究組:《華東農業生產中勞動互助的情況》,《解放日報》1952年3月9日。。
除了建立在原有互助習慣基礎上的伴工互助組,優屬名義下的代耕幫工組也是早期互助組的重要形式之一。優待軍屬是中共在戰爭時期就廣為提倡的一項擁軍政策,代耕是各地普遍實行的優屬做法。滬郊農村興起的早期互助組中,就有不少是代耕幫工性質的,而非后來嚴格意義上的農業互助組。如前述的431個互助組中,就有183個是“幫助人占多數”的,其中屬于替軍烈屬代耕的有95個。這種互助組主要分為兩類,一是有固定幫助對象的,比如以軍烈屬和鰥寡孤獨為對象,完全代耕不記工算賬;另一類是沒有明確的幫助對象,只是由青年人帶頭幫助別人,同樣不記工算賬(34)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關于1951年8月份農業生產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匯報》(1951年9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9-2-11。。
不同于建立在歷史習慣基礎上的伴工互助組,多數代耕幫工組是在政策提倡抑或干部發動的背景下興起的。1951年華東軍政委員會頒布的農業生產十大政策的第八條,就要求各地做好烈屬、軍屬的代耕工作(35)《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40頁。。上海市郊農村的優屬代耕組就是在此背景下組織起來的。優屬代耕內含擁軍訴求,又有一定的歷史傳統,比較容易為人接受。相較而言,那些沒有特定幫助對象的純粹幫工組,雖然受到青年團員和干部的歡迎,卻遭致團員家屬的不滿。因為有些青年為了參加互助組,忽略了家庭實際情況。如大場區第十村的一對母子,母親是盲人,家中本就缺少勞力,結果兒子仍堅持外出幫工,導致母子不和(36)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關于1951年8月份農業生產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匯報》(1951年9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9-2-11。。
比較伴工互助組和代耕幫工組的興起原因以及目的不難發現,代耕幫工組很難堅持伴工互助組那樣的“等價互利”原則,這影響到它的長期存在。比如,有的代耕幫工組無償使用中農或富農的牲畜或生產工具,也有些受助者完全依賴幫工者。參與的年輕人初期雖然較為積極,但在家人的反對下,很快也會消極下去,“情緒不高了”。因此,這類組織往往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在1951年8月市郊農民協會統計之時,183個代耕幫工組中有53個已經解散(37)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關于1951年8月份農業生產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匯報》(1951年9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9-2-11。。事實上,從農民的角度而言,他們更希望參與的是在自愿基礎上兼顧互利原則的互助組。比如肖廟鄉互助組組長就直言,他所期待的互助組應該是由土地、勞力相差無幾的農戶在自愿基礎上組織起來的,這樣能夠避免勞動力的空閑與浪費(38)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農業生產勞動互助組長聯席會議記錄》(1951年11月2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9-2-11。。
綜上而論,如果不考慮規模,只關注互助組出現的時間點,在政務院和華東軍政委員會的共同提倡下,上海市郊農村在1951年初就已經出現了少量的互助組。雖然這還難以稱得上“興起”,但初期互助組的出現及其鞏固發展中面臨的問題,還是為接下來互助組的全面興起提供了參照。比如市郊農民協會的報告就提到,要定期召開互助組會議,時常交流經驗,研究與解決存在的問題,以“使郊區的農民逐步走向組織起來”(39)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關于1951年8月份農業生產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匯報》(1951年9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C19-2-11。。這樣的經驗累積,無疑為此后互助組在市郊農村的全面興起奠定了基礎。
1951年初的政務院農林生產決定,在提倡互助合作的同時,也表明了反對“強迫命令”的態度;加之同期開展的土地改革(40)上海市郊區土改開始于1950年12月,結束于1951年11月。參見《上海市郊區黨史大事記(1949.5—2001.3)》,第22頁。,因此在1951年全年,互助合作都未成為上海市郊農村工作的重點。但是這種情況隨著同年12月中共中央互助合作決議草案的發布而發生了變化。在中共上海市郊工委為了落實中央決議,要求土改完成地區試辦互助組之后,以整理恢復舊組和發展創辦新組為內容的互助合作運動,就在上海市郊農村全面興起了。
1952年初的互助組恢復和整理,主要對象是1951年創辦后因為勞動管理等問題解散的互助組,但其結果卻又不止于原有組的恢復,也帶動了新互助組的發展。如新涇區的諸華鄉,就以莊家涇的吳伯祥互助組為重點,通過劃小組和嚴格記工評分辦法的方式,成功恢復了吳伯祥組,并帶動全村36戶組織了10個新的互助組。不僅如此,在吳伯祥組的問題解決之后,諸華鄉又召集了莊家涇附近有互助組的5個選區的積極分子,參加吳伯祥組的記工評分會,以此帶動周邊互助組的發展。從結果來看,典型示范的效應頗為顯著,幾日之后,全鄉互助組就發展到23個。此后,經過骨干培養以及在愛國增產競賽中進一步宣傳吳伯祥組的經驗,至1952年4月,諸華鄉的互助組已經發展到63個。(41)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秘書處:《關于新涇區諸華鄉愛國增產競賽運動和整理發展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2年4月1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72。
諸華鄉恢復發展互助組的經驗,是1952年初上海市郊各區恢復、整理互助組的通行做法。比如大場區同樣將發展互助組和愛國增產競賽運動結合在一起,截至1952年6月,全區已有互助組564個(42)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上海市大場區工作委員會:《關于團組織在互助及愛國增產競賽中的作用的總結報告》(1952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至1952年7月,全市郊區的季節性互助組從當年春耕后的30余個增加至6417個,入組農戶占郊區農戶總數的43%(43)《上海市郊區黨史大事記(1949.5—2001.3)》,第27頁。。盡管如此,中共上海市郊工委還是希望互助組的發展速度能更快一些。為此,1952年8月,市郊工委宣傳部發文要求各區組織召開互助組代表會議,通過總結上半年互助合作的發展過程,“摸索一點今后向農民宣傳工作的經驗”,更快地推動互助合作的發展(44)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宣傳部:《關于各區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通知》(1952年8月1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
根據上海市郊工委宣傳部的要求,從1952年8月開始,市郊各區先后召開了互助組代表會議或者互助組組長會議。從各區互助組代表會議的計劃安排和總結來看,會議的核心內容就是鞏固和發展互助組。各區的一般做法是,既安排發展較好的互助組代表作典型報告介紹經驗,也由存在問題的代表提出鞏固中面臨的問題,進而在典型經驗的示范下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實現互助組的鞏固。
從各區提交的會議總結來看,代表會議超出了上海市郊工委宣傳部的預期,在摸索了經驗的同時,更直接推動了互助組的恢復和發展。如龍華區在會議進行之時,各鄉代表就訂出了發展互助組的計劃,并通過鄉與鄉之間相互挑戰的方式加以落實(45)中共上海市龍華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長會議的總結報告》(1952年8月3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江灣區也以典型報告、小組討論的方式,發動代表之間的互相挑戰,如該區高鏡鄉代表就向聯合鄉、大同鄉代表提出了鞏固34個、發展6個的挑戰(46)中共上海市江灣區委宣傳部:《關于生產互助組代表擴大會議的情況報告》(1952年9月3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大場區12個鄉在互助組代表會議的影響下,不僅原有的400余個互助組得到了鞏固,更在會后新發展了常年組71個,臨時組158個(47)中共上海市大場區委員會:《關于各鄉互助組長代表擴大會議總結》(1952年9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 A71-2-173。。
各區互助組在代表會議期間的鞏固和發展,提振了上海市郊工委加快互助合作發展速度的信心。在1952年9月提交中共上海市委的下半年工作報告中,市郊工委提出各區在對既有季節性互助組加強領導的基礎上,力爭在當年底推動15%至20%的農戶加入常年互助組,同時將臨時性和季節性互助組擴大到7500個的目標(48)《上海市郊區黨史大事記(1949.5—2001.3)》,第29頁。。但上述計劃最終未能實現,截至1952年底,全市郊區農村互助組的數量不僅未增加,反而下降至5944個(49)上海市人民政府郊區辦事處:《關于上海市郊1952年與1954年互助組生產合作社情況比較》(1955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46-1-136。。出現這樣的情況,說明前述互助組代表會議的示范效應未能持續,不僅互助組的發展陷入停滯,原有組的鞏固也出現了問題。比如在互助組代表會議召開之時,吳淞區275個互助組中,能夠經常互助的就只有20余個,不及總數的10%(50)中共上海市吳淞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總結報告》(1952年8月2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龍華區參會的互助組代表中,解散組的代表也有48人,占參會互助組代表總數的23%(51)中共上海市龍華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長會議的總結報告》(1952年8月3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雖然如此,相比1951年的情況,1952年市郊農村互助組的數量還是有了較大發展,只是此時的互助組仍以臨時性和季節性互助組為主。
臨時性和季節性互助組之所以更受歡迎,一方面是農村固有傳統習慣的影響,另一方面是農民希望在互助中做到相同勞力的等價互利。前述互助組代表會議上各區展示的典型,大多亦是貫徹了等價互利原則,農戶真正體驗到了互助的益處。如高橋區的朱炳衡小組,在以地畝大小、路線遠近、生活急緩以及勞力多少等標準解決了農活安排先后的問題后,單干戶需要10天完成的農活,互助組8天就完成了。沈友明小組則以勞力強弱、勞動效率、技術好壞、自報公議等辦法克服了記工評分中的問題(52)中共上海市高橋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情況報告》(1952年8月2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這樣的典型組不僅自身得以鞏固,還能起到示范作用,帶動其他互助組的鞏固和發展。反之,如果無法解決勞力調配中的等價互利問題,互助組的鞏固便很難實現。如新涇區諸華鄉互助組成立后,就因為無法合理安排勞力而退回到強勞力與強勞力互助的伴工階段(53)上海市市郊農民協會秘書處:《關于新涇區諸華鄉愛國增產競賽運動和整理發展勞動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2年4月1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72。。類似這種強強互助的臨時性組織,尤其受到年輕人的歡迎。如高橋區凱南鄉42個互助組中,就有30個是青年婦女組,截至1952年10月,全市郊區的青年互助組多達400余個(54)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關于農村團員與青年單獨組織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2年10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
全市郊區的青年互助組成員大多是共青團員,其中組織較好者也能起到宣傳帶動作用。比如大場區的大張家宅,就在青年團員的宣傳帶動下組織了11個互助組;孟江港的團員也通過動員家屬實現了全家參加互助組;麥家宅團員則積極動員組員搞好記工評分,從而鞏固了互助組(55)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上海市大場區工作委員會:《關于團組織在互助及愛國增產競賽中的作用的總結報告》(1952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
當然,亦如上海市郊工委的報告所言,上述具有示范帶動效應的青年組很少。這是因為多數青年參加互助組,都有勞力對等的考慮。如大場區葑溪鄉團員在組織互助組時,就有“兵對兵、將對將”的想法,喜歡和青年組織在一起,“討厭老年與壯年參加”(56)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上海市大場區工作委員會:《關于團組織在互助及愛國增產競賽中的作用的總結報告》(1952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有的家庭甚至父親參加一組,兒子參加一組,姐妹兩人各自參加一組,結果一家人參加三四個組,也有一人同時參加兩個組的(57)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關于農村團員與青年單獨組織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2年10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這種完全脫離家庭的互助,既不符合政策提倡的以家庭為單位的互助,也與原有家庭產生諸多矛盾,不利于生產。
此外,很多青年組的成立初衷也不是為了便利生產,而是追求“開心、熱鬧”。如大場區黃家港的青年組在地里做活時“光唱歌不干活”;楊思區耀南鄉的青年組甚至因唱歌跳舞踩壞了莊稼,引起“群眾和家庭不滿”。在上海市郊工委的統計中,這種以追求娛樂為目的的青年組“占大多數”。(58)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關于農村團員與青年單獨組織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2年10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這樣的互助組自然難以長久,一旦青年人的熱情消退,解散便是難以避免的。龍華區12個青年組中的10個,就未能堅持到完成夏收夏種工作,余下的2個也瀕臨解散(59)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上海市龍華區工作委員會:《關于互助組及選區青年情況報告》(1952年8月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洋涇區北樓鄉的6個全部解散,新涇區諸南鄉的7個解散6個(60)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關于農村團員與青年單獨組織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2年10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
當然,就更深層的原因分析,創辦常年互助組的阻力不在青年人,而是市郊農村的特殊性使很多人對互助組敬而遠之。前文已述,互助合作之初的滬郊農村,不少已是菜區,在這些地區,雖然蔬菜收獲之時有伴工互助的需要,并有伴工的歷史基礎,但當政府將伴工組提升為常年互助組時,菜農們還是表示了擔憂。如大場區的侯家閣雖是菜區,但在互助組建立后,菜農們仍然固守“菜區哪能組織,地少人多,還要每天弄菜賣小菜,種類不同時間不同,沒法組織”等想法,或者強調“種菜很零碎,土地少,用不著啥互助”(61)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上海市大場區工作委員會:《關于團組織在互助及愛國增產競賽中的作用的總結報告》(1952年6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972。;楊思區的菜農也認為,菜區不比蘇南,“不好組織互助組”(62)中共上海市楊思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擴大會議的情況報告》(1952年9月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在此認識下,即便互助組在形式上組織起來,也很難鞏固。
綜上可知,以伴工互助為特征的初期互助組之興起,雖然表面上有歷史習慣和政策提倡兩種因素,但互助組鞏固發展中面臨的問題還是表明,農民對互助合作的接受大多停留在自發意義上的換工階段,遵循的基本原則也是等價互利。在政府的推動下,伴工性質的臨時性、季節性互助組雖然可以升級為常年組,但如果不能解決等價互利的問題,互助組的管理仍會面臨諸多困難。
1951年中共中央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雖然詳述了推動互助合作運動發展的必要性以及地方責任,但對互助組成立之后的勞力組織和農活安排等問題,只是原則性地規定要建立一些必要的簡明易行的生產管理制度(63)《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53頁。。于是在各地的互助組發展過程中,勞力組織和農活安排是否合理成為互助組能否鞏固的關鍵。
上海市郊在發展鞏固互助組的過程中,大多以記工評分來解決勞力組織問題,并取得了一定效果。比如新市區最優秀的王根榮互助組,就是因為合理解決了勞力問題,不僅節省了時間和人工,還大大提升了勞動效率,全組產量比上一年增加4倍(64)中共上海市新市區委宣傳部:《關于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總結報告》(1952年9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被上海市郊工委作為典型推廣的陳金根組,同樣在勞力管理上堅持了記工評分制度。該組在組內按生產輕重、快慢、好壞、時間長短等,用工票和田頭清的方法,進行了“找工結賬”,并“每月清賬一次”。有了合理的勞動組織方式,組員們紛紛反映再也“不怕農忙”了。單干戶看到互助組的優越性之后,也要求加入,并強調“只有互助組才能做到又快又好”。(65)中共上海市郊區工作委員會:《關于陳金根互助組優越性方面的材料》(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
記工評分雖然可以解決互助組內的勞力組織難題,但操作起來并非易事。根據農業部的統計,截至1952年年中,多數互助組未建立記工評分制度(66)《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57頁。。上海市郊所在的華東地區同樣如此。為此,中共中央華東局將記工評分制度的建立視為互助組鞏固發展的首要問題,并明確指出不能由干部“主觀地訂出一套過于復雜的計算方法”(67)《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73頁。。
在上海市郊的基層實踐中,有些互助組確實因為解決了記工算賬和農活安排上的孰先孰后之爭,變得更為鞏固。比如新涇區諸翟鄉的張發根互助組,由于最初組織時主要由干部編組,打亂了原有的伴工互助習慣,加之記工算賬缺少辦法,只是沿襲傳統的以工換工方式,因此互助組成立后一直沒有實質行動。1952年冬,組內骨干張發根在參加了區里的互助合作訓練班后,開始著手進行互助組的整頓鞏固。在強調出入組自愿的基礎上,重點研究了記工算賬的辦法,摸索出一套以按時記分為基礎,結合輕重、快慢、好壞的綜合評分辦法,并做到及時清賬。在農活安排的先后上,該組也結合土地的自然條件、勞力多少以及組內分組等方式,盡可能做到勞力的合理使用。采取如上辦法之后,全組的勞動效率大為提高,逐漸成長為一個“較好的常年組”,在其他組無法開展行動時,依然能夠正常運轉起來。(68)上海市新涇區諸翟鄉:《關于張發根互助組情況的匯報》(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
同屬新涇區諸翟鄉的顧小弟互助組,也經歷了與張發根互助組大致相同的鞏固過程。該組源于1951年的伴工互助,最初采取的是“忙助閑不助”,沒有進行記工評分。組員們在體會到互助的好處后,1952年春季將原來的季節性伴工組提高到常年組。但隨后出現了記工算賬和先做后做問題。不過這些問題并沒有成為互助組發展的障礙,反而通過問題的解決使互助組得到了“逐步提高”和“不斷鞏固”。(69)上海市人民政府郊區農委工作組:《關于上海市新涇區諸翟鄉顧小弟互助組的總結報告》(1952年11月2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46-1-104。
張發根互助組和顧小弟互助組的發展過程表明,記工評分和農活安排上的先后問題,是影響互助組能否鞏固的關鍵。但恰是在這兩個方面,無論是中央還是華東局的文件,都沒有明確規定。直至1953年上海市郊工委頒布的《農民勞動互助組實行簡則》才提出,臨時性、季節性互助組要逐漸由按時記分、死分死評過渡為死分活評,常年固定組則一律實行死分活評,并逐步實行按活記分(70)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關于農業生產合作社和互助組的試行章程》(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67。。在此之前,由于缺少統一的規范,多數互助組雖然制訂了記工評分辦法,實際操作中多因存在分歧無法實行,最終導致不少互助組的解散。
1952年8月,江灣區農業生產辦公室整理了本區9個典型互助組的材料,其中5個互助組的材料詳細展示了本組的記工評分辦法。5個組中的張福祥組以包干制確定工分,詳細規定了各種勞動的記分標準,如拔秧1畝6分、攤田11分等;周云根組的辦法是早上3分,上午4分,下午6分,全天13分,在此基礎上再結合勞力強弱確定每人應得工分。就實質而言,上述兩組的記分辦法雖然形式不同,但基本上都是死分死評。其余3個組則采取了死分活評的方式。比如鎮南鄉的朱福根組,雖然也是包干的辦法,但對每種農活的記分標準都作了詳細區分。以翻地為例,土松土硬的記分標準就不同,挑糞也根據距離遠近有所區別。由于該組為菜區,菜田勞動又采取了時間結合質量的評定辦法。同為菜區的工農鄉沈樹根組,則將工、時、勞三者結合,但具體的評分辦法又和朱福根組不同。如在按工評分中,直接規定挑糞半天記13分,翻地2個小時記10分,未區分挑糞的距離和翻地的土質。對照朱福根組的規定之詳細,沈樹根組的記分辦法顯得比較籠統。從大的原則上看,高境鄉王金根組同樣采取了死分活評,但他們的做法又和上述兩組不同。王金根組并未詳細規定單一農活的記分標準,而是區分了輕重兩種工作,并按照一天的勞動時間確定了輕重工的記分標準。比如輕工明確1天的勞動時間為11個小時,其中早4時30分至7時的2.5個小時記2.5分,上午8時至11時的3個小時記3分,下午2時至7時記5分;重工的記分時段與輕工相同,只是將上午的3分改為5分。單獨列出的挑糞,同樣沒有考慮距離,只是根據是否供飯以及幾頓飯規定了12分、15分和17分三個標準。(71)上海市江灣區農業生產辦公室:《關于互助合作代表會上互助組典型介紹的材料》(1952年8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66。
上述江灣區各組的記工評分辦法不可謂不細致,但實際情形是有的互助組雖然制訂了記工評分辦法,卻因未能及時清賬而有名無實。如吳淞區就有互助組評分記賬不認真(72)中共上海市吳淞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總結報告》(1952年8月2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楊思區也有互助組僅采用口頭記分,10個月不清賬(73)中共上海市楊思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擴大會議的情況報告》(1952年9月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如此一來,再詳盡的規定也會失去效果。出現上述情況的原因,主要是有些互助組組長礙于情面,不愿將記分辦法落到實處。吳淞區就有互助組組長覺得記工評分“行不開情面”,并認為互助組是臨時的,不必因此“得罪人”(74)中共上海市吳淞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總結報告》(1952年8月2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楊思區的組長們同樣認為“斤斤計較的評分打不開情面”(75)上海市新涇區諸翟鄉:《關于張發根互助組情況的匯報》(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
實際上,即使互助組組長們能夠“行開情面”,認真按照制度要求記工評分,上述極盡細致又略顯煩瑣的辦法,也會在實施中遇到諸多問題。從江灣區各組的記工評分辦法中不難發現,雖然各組都大體按照工種和時間規定了分值,也強調要在實際評分中適當參考勞動技術和勞動質量,但在具體操作中,技術和質量往往難以評判,以致實踐中的記工評分最后只能按照工種和時間來定。制度規范中的死分活評,實踐的結果仍舊是死分死評。這樣一來,不僅評分過程中的分歧和爭議難以消除,更會影響到正常生產。再者,記分實踐中的簡單化操作,也會使勞力強者因擔心吃虧而對加入互助組缺少動力,從而影響互助組的鞏固。如江灣區大同鄉有的互助組組長就因為擔心吃虧,甘愿找組外幫工也不愿積極領導互助組(76)中共上海市江灣區委宣傳部:《關于生產互助組代表擴大會議的情況報告》(1952年9月3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
除了記工評分的問題,農活安排的先后之爭同樣成為互助組鞏固與發展的重要影響因素。無論是季節性互助組,還是常年互助組,本質上都屬于勞動互助,不涉及入組農戶土地收入的分配問題,因此農活安排的順序就成為互助組最為頭痛的問題。前述江灣區5個典型互助組中,只有工農鄉沈樹根組列出了解決農活安排先后問題的辦法。他們的做法是自報公議排隊互助,小活自己做。但這種自報的辦法,有時并不能解決問題。比如該區的浣紗鄉互助組,組員雖然自報了耕田需求,但因組長敷衍,第二天仍未安排互助,引起了組員的不滿。(77)上海市江灣區農業生產辦公室:《關于互助合作代表會上互助組典型介紹的材料》(1952年8月2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66。
為了克服自報的沖突,有些小組采取了排隊的方式。如高橋區的朱炳衡小組,就按照田畝大小、路線遠近、生活急緩以及勞力多少來安排(78)中共上海市高橋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情況報告》(1952年8月2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這樣的排隊方法仍然不能解決問題,因為無論臨時還是常年互助組,都缺乏對組員的約束機制。在農忙季節,即便組內安排了統一的農活,還是有人會因為擔心自己的田地而不愿互助。如吳淞區就有互助組成員不愿按照組內的統一安排去幫助別人脫花,硬要先到自己的地里鋤草,結果又回到“重活互助輕活散”的狀態(79)中共上海市吳淞區委宣傳部:《關于召開生產互助組代表會議的總結報告》(1952年8月2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897。。
無論是自報公議還是全組排隊,如果不考慮組員之間的勞力差別,勢必導致勞力強的家庭吃虧。因此多數互助組在解決農活安排先后矛盾的過程中,逐漸確定了先做勞力強的家庭的農活的原則。這樣安排的依據是即便沒有互助,勞力強的家庭也會首先做完。如諸翟鄉的顧小弟互助組,就在安排鋤草時明確,按照組員自身的勞動能力能先鋤的,就先給鋤(80)上海市人民政府郊區農委工作組:《關于上海市新涇區諸翟鄉顧小弟互助組的總結報告》(1952年11月25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46-1-104。;張發根互助組同樣將勞多地少的排在前面首先完成(81)上海市新涇區諸翟鄉:《關于張發根互助組情況的匯報》(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以盡可能在農活安排先后問題上做到公平。這樣的安排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照顧了公平,卻弱化了互助合作的意義,影響了勞力弱者參與互助合作的積極性。
記工評分和農活安排方面存在的問題表明,互助組的鞏固和發展并非易事。因此,從1953年春開始,上海市郊工委即以恢復整理等方式推動互助組的鞏固和發展。從洋涇區涇南鄉的經驗看,互助組恢復整理的主要內容是解決入組意愿、記工算賬以及農活安排先后等問題(82)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檢查組:《關于洋涇區涇南鄉互助組的情況報告》(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70。,其中最主要的是如何做到合理的記工算賬并解決先后之爭。為了從制度上規范互助組內的勞動管理等問題,上海市郊工委專門制定了《農民勞動互助組實行簡則》,對互助組如何貫徹等價互利以及記工算賬作了規定(83)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關于農業生產合作社和互助組的試行章程》(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67。。《簡則》在規范互助組組長職責和組員義務的同時,明確要求互助組必須建立逐日記工清賬制度,并在農忙季節按照先后緩急適當調配勞動力,以免耽誤農時。就文本而言,這些規定和前述多數互助組的自定規則沒有太大差異,難以解決勞動管理實踐中存在的問題。
在此情形下,一些互助組組長又摸索出了新的應對之策,即“土地入股”。所謂土地入股,是指在互助組名稱和形式保持不變的情形下,將入組農戶的全部或部分土地合并在一起統一耕種,并以土地所占股份進行分紅。截至1953年7月,洋涇區就出現了9個土地入股互助組(84)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洋涇區土地入股情況調查綜合報告》(1953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楊思區巨橫鄉也出現了類似的互助組(85)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關于閔寶根互助組土地入股情況的報告》(1953年6月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70。。
從各組的土地入股動機看,解決農活安排先后問題以避免互助組解散是首要考慮。如馬長根互助組成立后,曾因農活安排先后問題而解散,恢復后一致認為“菜區比較復雜”,“只有土地合并”才能鞏固(86)中共上海市洋涇區委:《關于上海市洋涇區華南鄉馬長根互助組土地入股情況的綜合報告》(1953年4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70。。諸林祥組也因農活安排先后問題在1952年10月解散,1953年3月恢復后,認為“土地入股解決一切”,于是就有了土地合并(87)中共上海市洋涇區委:《關于上海市洋涇區華南鄉諸林祥互助組土地入股情況的綜合報告》(1953年4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70。。陸根弟組雖然沒有解散經歷,但也因農活安排先后之爭瀕臨解散,因此干部們認為“解決先后矛盾,鞏固互助組,只有實行土地入股”(88)中共上海市洋涇區委:《關于上海市洋涇區華南鄉陸根弟互助組土地入股情況的綜合報告》(1953年4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70。。根據中共上海市郊工委農村工作委員會(以下簡稱“上海市郊工委農委”)的調查,多數互助組選擇土地入股的原因,就是“先做后做的矛盾未能解決,組員漫談意見紛紛,生產情緒不安,組長很難領導”(89)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洋涇區土地入股情況調查綜合報告》(1953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
除了難以解決的農活安排先后問題,互助組組長的態度在土地入股中同樣重要。無一例外的是,上述洋涇區馬長根、諸林祥以及陸根弟組都有著較強的干部基礎,組長和組員中的多人身兼鄉農會會員、人民代表或行政委員等職。這種身份難免會影響他們的選擇,在上級要求整理互助組的背景下,土地入股成了他們鞏固互助組的手段。在示范效應的帶動下,其他有此身份的互助組組長也不甘落后,比如有的勞模開會聽說“人家要搞土地入股”,就認為“自己不搞不好意思”(90)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洋涇區土地入股情況調查綜合報告》(1953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
但是,如果沒有組員的支持,僅仰賴組長的政治積極性,土地入股也很難實現,畢竟此時的互助組是進出自由的。而上海市郊工委農委的調查顯示,土地入股得到了農民的支持,只是一般組員的動機和組長們不盡相同。他們的首要考量不是管理上的便利與否,而是入股帶來的現實收益。根據調查,洋涇區土地入股的互助組,除一組以棉稻種植為主,其余均為蔬菜種植區,雖然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半工半農,但由于菜農本身就有農商兼營的特點,因此整體上是缺乏勞力的。同時,菜區一般屬于近郊農村,有從事工副業經營的機會。比如馬長根互助組選擇土地入股的經濟考量,就是希望節省勞力以“養牛賺錢”,組內也確實有家庭靠耕牛外包賺錢(91)中共上海市洋涇區委:《關于上海市洋涇區華南鄉馬長根互助組土地入股情況的綜合報告》(1953年4月18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70。。《解放日報》的一則短評顯示,諸如馬長根組的做法并非個例,很多互助組都有在副業生產上“多賺錢”的想法,以致出現了“輕農業重副業”的現象(92)《糾正互助合作組織中“輕農業重副業”的偏向》,《解放日報》1953年2月19日。。此外,在雇工的政治風險漸高的情形下,對那些外出兼業或是田多勞少的家庭來說,土地入股也是解決勞力短缺的穩妥之法。事實上,不少組員支持土地入股的初始動機就是“雇工便利”(93)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洋涇區土地入股情況調查綜合報告》(1953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在他們看來,土地合并后的統一經營,既可消除家庭雇工的政治風險,又能降低經濟成本,可謂一舉多得。
土地入股后,原屬于家庭經營的土地被合并在一起由互助組統一耕種,加之土地分紅僅以土地數量和質量而非耕種順序為據,因此,農活安排先后的矛盾得以消除。但記工算賬的問題依然存在,與此同時,土地分紅又成為新的問題焦點。根據上海市郊工委農委的調查,洋涇區9個組的土地分紅問題大部分沒有解決,有的即使解決了也存在一定的不合理之處。
土地分紅問題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土地是否定產,如果定產就忽視了不同家庭間的土地差異;二是如何確定總收益中的土地分紅比例。如民生鄉的葉生福組未將土地定產,按實際收入的25%作土地金。但在分配這25%的土地金時,又將所有土地分成上中下三等,并分別對應30%、25%和20%的分配比例。這樣的分紅無疑容易引起爭議,僅僅是土地如何分等就很難達成一致。與葉生福組更多考慮勞力付出不同,華南鄉的諸林祥組和振南鄉的顧永生組分別將土地分紅比例提高到了40%和50%。這樣的做法雖然照顧了土地收益,卻又讓地少勞多者難以滿意,甚至被認為是對勞力強者的剝削。(94)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洋涇區土地入股情況調查綜合報告》(1953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
土地分紅問題的存在,使上海市郊工委農委對最初的土地入股產生了不同看法。1953年5月,該委員會檢查組在調查馬長根互助組后,認為土地入股是“追求高級形式的偏向”,隨后作了調整,將“土地歸還原主”(95)中共上海市郊區農委檢查組:《洋涇區華南鄉糾正了馬長根土地合并互助組情況報告》(1953年),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上海市郊工委農委對待土地入股的態度,與1953年3月中央互助合作政策的調整有關。當月8日,中央發文要求縮減互助合作五年發展計劃數字,放緩了互助合作的步伐。與此相應的是,中央開始要求各地糾正“追求高級形式”的“急躁冒進”現象。(96)《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124頁。前述調查中指出的“追求高級形式”顯然源于此。
上海市郊工委農委檢查組雖然調整了馬長根互助組的土地入股做法,但由于中央對互助合作的要求只是放緩而非停止,因此,調查組7月再赴洋涇區調查之后,又承認土地入股是農民基于“目前利益出發”的選擇,雖然“不符合互助合作的發展規律”,但從當時的生產來看,“還是有利的”。檢查組認為,要從根源上避免土地入股,“必須有一種能夠解決具體的實際的矛盾的較好辦法”,否則“說服農民回到互助組恐很困難。即使能夠回到互助組,今后如有問題發生將對我們是不滿的”。(97)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洋涇區土地入股情況調查綜合報告》(1953年7月4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224。這樣的態度轉變,說明上海市郊工委農委檢查組認為,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農活安排先后問題的情況下,只要領導得力并解決了勞力剝削問題,土地入股未嘗不可。也因為如此,1953年9月,中共中央華東局雖然認定南京市郊的土地合并組是“急躁冒進傾向”的表現(98)參見《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146—147頁。,但上海市郊的土地入股組并未因此絕跡,并在不久后迎來了轉機。
1953年10月15日,毛澤東在和陳伯達、廖魯言談及農業互助合作問題時指出,各地可以“分派數字”的方式加快創辦合作社,盡可能做到“韓信將兵,多多益善”(99)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77頁。。毛澤東的談話改變了此前互助合作放緩發展的方針,中央到地方對急躁冒進傾向的批評也戛然而止。在此新形勢下,此前被否定的土地入股,成為通向合作社的捷徑。
1953年11月17日,上海市郊工委農委開會研究了合作社和召開互助組代表會議的問題。會議記錄顯示,不僅洋涇區的土地入股互助組尚有保留,楊思區、真如區也出現了類似的土地入股組。會議明確肯定了土地入股為菜區創建合作社提供了“客觀的條件”,并強調合作社既能解決矛盾,又能在土地集中使用的基礎上解決算賬問題(100)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關于研究合作社和互助組分期代表會議的記錄》(1953年11月17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73。。至此,土地入股不再被認為是基層干部追求高級形式的偏向,而是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基本制度特征(101)《建國以來農業合作化史料匯編》,第171頁。,上海市郊的農業合作化進程也由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數月之后,市郊10區常年互助組的數量有了大幅增長,達到2272個(102)中共上海市郊工作委員會農村工作委員會:《關于農業生產互助組基本情況整理表》(1954年5月26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71-2-1190。。
從最初興起時的伴工互助,到后來為了解決管理問題走上土地入股,上海市郊農村互助組雖然存在時間不長,還是經歷了一個由興起到轉變的過程。通過回顧這個過程,我們可以嘗試回答文章開篇提出的問題了。
首先,在互助組的產生原因上,就宏觀層面而言,城市郊區的土地特殊性在互助組的產生中并沒有太大影響。與一般農村互助組相似,上海市郊農村互助組的產生和發展中同樣存在著農戶意愿和國家推動的雙重動力。只是在更為深層的農戶意愿層面,市郊農村除了一般意義上的互助傳統之外,也有出于半工半農社會特征的現實考慮。
其次,市郊農村互助組并未因其土地制度的特殊性,在鞏固發展中更為順利,而是遭遇了與一般農村互助組相似的問題。這是因為,市郊農村盡管在土改結束之后實行了國家土地所有制,但仍然延續了傳統的家戶經營模式,因此在農業經營形態上與一般農村地區并無二致。這種情況說明,互助組發展過程中真正困擾農戶的是日常管理中記工評分和農活安排先后等問題,管理之困和地權狀態并無直接相關性。
再次,在互助組興起與發展的過程中,市郊農村的特殊性也并非全無體現,土地入股的出現即是一例。正如前文中共中央華東局的報告所言,類似上海市郊土地入股的合并組大多出現在市郊農村,這顯然并非巧合,而是與市郊農村的土地狀況以及農村的經濟結構有關。雖然土地改革在一定程度上阻斷了城鄉之間的經濟交流,但類似蔬菜種植等與城市生活密切相關的經濟形態仍然得以保留。此外,至少在土改結束之初,城鄉之間的人員流動并未被完全禁絕,蔬菜販賣和人力車夫等行業依然存在。這就使市郊農村尤其是近郊農村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半工半農的社會形態。由此,以土地入股的方式解決互助組的管理問題,就不僅成為基層干部鞏固互助組的選擇,也是兼業農戶解決勞力不足問題的選擇。這種情形使得市郊農村互助組在由伴工互助向土地入股的轉變中帶有一定的自發性。當然,必須看到的是,這種自發性是建立在互助合作整體推進的大背景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