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雖然沒有對美學進行專門的研究,但他的相關論述中所涉及到的對美學問題的思考,其哲學基礎卻直指最本源性的東西,即人的奠基性的生活。馬克思將物質資料的生產作為人類社會存在與發展的基礎,這既是對人類延續其作為“類”存在所仰賴的基礎,也是用哲學方法研究政治經濟學得出的結論,是在主客二分前提下所做的論斷。再往前追溯,馬克思提出“勞動創造美”的命題。從表面上看,馬克思是批判資本主義生產制度下的異化勞動,倡導一種自由的、無生存壓力的、創造性的勞動。這樣的勞動,一方面是在未來最高社會形態的共產主義社會里得以實現的;另一方面,這樣的勞動是最本源性的、人類理智初開的時代就有的,是人賴以生存卻又沒有階級分化的理想狀態,這樣的勞動是奠基性的,既自由又有審美意蘊。因為這種情況下的勞動“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是不分家的。原始人在采摘果實時,既是物質活動,又是精神活動,……人們在瓦罐上畫上獸圖或魚形,……一方面為了實用,另一方面也為了審美。”[1]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美學的哲學基礎是生活,一種具有原初意義的、奠基性的生活。
按馬克思所提出的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觀點,馬克思指出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高級階段——共產主義才最終實現這種勞動與美的統一。在此二者統一的意義上,遠古先民的生活也具有這個特點,所以馬克思美學的哲學基礎意味著一種向作為生存基礎的、勞動與審美相統一的生活的回歸。這和現象學的美學理論,具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有學者指出,運用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觀點和方法對現象學,尤其是海德格爾的美學思想進行批判性分析就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2]
這在海德格爾那里也可窺其端倪,他說:“隨著這一已經由卡爾·馬克思完成了的對形而上學的顛倒,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3]也就是說,海德格爾認為馬克思的美學觀點從學科分類的意義上不是一套完整的美學理論,但從作為體系的、綜合性的哲學,從作為以形而上學為核心志業的哲學這一角度來看,馬克思的美學觀具有顛覆傳統形而上學的作用。“因為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主義關于歷史的觀點比其余的歷史學優越。但因為胡塞爾沒有,據我看來薩特也沒有在存在中認識到歷史事物的本質性,所以現象學沒有、存在主義也沒有達到這樣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資格和馬克思主義交談。”[4]海德格爾是從歷史性的維度來評析胡塞爾與馬克思之關系的。本文的重點在于剖析“生活”、“生活世界”對于美學、審美判斷的奠基作用,所以現象學中胡塞爾的生活世界之提出,對于比較馬克思的美學基礎和現象學的美學基礎就顯得尤為重要。
從邏輯的一致性上來講,本文承續現象學視角,以胡塞爾現象學超越自然主義、“回到事情本身”的態度,按現象學方法來深入理解馬克思的和美學相關的原著。
在馬克思看來,哲學的主要關切點在于從解釋事物入手,返回到人的實踐之中,通過改造世界來實現人的解放和全面發展。美,作為意識形態的一部分,也能實現甚至說能更好地實現哲學的功能。而這一切都要求作為主體的人要直面生活,在與外在對象打交道的過程中體驗美、追求美。由是觀之,美的體驗之基礎既不在柏拉圖的“理型”(希臘文的ειδο? ,英文為idea,一般譯為理念,但與柏拉圖的本義差距較大,本課題用理型)里,也不在鮑姆嘉通的感性經驗里;康德以知識論建構起來的反思性判斷力(reflective judgment)似乎使美的判斷有了稍顯堅實的基礎;黑格爾的“美作為理念的感性顯現”好像也讓人們覺得美由于兼具感性和理性的雙重特點而更易接受,但這些都沒有把美從形而上的殿堂返回人的實踐生活。
馬克思在其“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大發現中,為美找到了現實的基礎。美經歷了二千多年的漫長的游歷過程,但始終在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之間搖擺,就連康德的折中哲學也未能調和二者的鴻溝。康德在“鑒賞判斷”的意義上,認為對美進行判斷,既不同于知性判斷那樣,可以將先天的范疇加之于對象上面;也不像道德判斷那樣,可以用道德法則來對自由意志進行立法;美的判斷是自由的,其根基在于更深層的——不同于科學的自然世界和道德的自由世界——那樣一種具有生活意義的世界。這個思路在胡塞爾那里就是生活世界,在海德格爾那里就是生存論-存在論意義上的“此在”(Dasein)與外物打交道的世界,對應于馬克思的觀點,就是物質生產的世界。但康德在這個問題上仍然沿用了知識論的思路,即他仍然采取邏輯判斷的模式,將審美意義上的鑒賞判斷看作是反思性判斷,這種判斷的特異之處就是沒有既定的法則可供依循,所以他才說這樣的判斷是自由的,是知性和想象力自由協調的結果。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真正做到了歷史與邏輯的統一。在美的歷史起步的地方,哲學家們對美的反思之歷程也得以開啟。馬克思將哲學思維的基礎建立在實踐之上,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既有主體理性自主建構邏輯、形成思想的過程,也有以目的性為鵠的來進行實踐的活動,是一個二而一、一而二的自主自為、立體生發的過程(這種特點在胡塞爾開創的現象學里得到了明顯的體現)。有了這個哲學基礎,馬克思對美的問題所進行的考察,就比偏執于理性主義或經驗主義任何一方的美學家都來得深刻,且有說服力:美不是純粹的知識判斷,用理型來作為美的源泉(柏拉圖、黑格爾等)是虛幻的;美也不是耽于經驗的感觸(亞里士多德及后來的經驗論美學家)或經驗的積累,美就在于創造性的勞動中,就在于直接與外在對象打交道的體驗中。
就此而言,馬克思的美學基礎所揭示的實踐、生活,從美學作為一門學科的意義上來說,是一種更源始(邏輯意義上的基礎性,不是時間意義上的原始性)的生活體驗,難以用知識判斷的形式加以規定,只能用“邏輯系譜”學的方法去追溯。如果借用胡塞爾現象學的說法的話,馬克思提出的美的基礎在于實踐中的生活,是一種“前謂述判斷”領域里的 “生活世界”——它不是知識學意義上的“世界”,它為后來的知識學奠定基礎。由是言之,它作為一種奠基性、源初性的生活,是人獲得全面發展的基礎。
在現象學視域下來觀照美的判斷問題,避不開的就是如何將美的判斷與邏輯判斷的異同展示開來。這在康德那里已有所表現,康德將后者看作是規定性的判斷,而將前者看作是反思性的判斷,其所使用的判斷力也各有不同——前者用的是規定性的判斷力,后者用的是反思性的判斷力。這二者都應有共同的可以被稱為生活的基礎,但康德沒有明確地加以表達,我們從他建構統一的哲學體系這種努力的方向上、從德國哲學后來的發展理路——尤其是現象學為科學奠基而回返生活世界的理路——上,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一點。
現象學的開創者胡塞爾指出:從因果關系上來看邏輯推論,那么“在原因和結果之間有一個客觀的推論或證明,或一個客觀的關系,它和我們主觀的推論或證明活動是一致的。這些觀念的(ideal)統一性不是處于判斷中的體驗(experiences),而是這些體驗的觀念性 ‘內容’,是它們所包含的命題。不管由誰來確認這一前提和結論,都能從前者推出后者,或這兩者所形成的統一性。此處揭示了一條觀念性的規則,它的支配地位已超出了此時此地由 ‘動機’所統一起來的判斷的范圍;在超越經驗意義的一般性上,它包括了所有包含類似內容的判斷,也包括了所有甚至擁有類似形式的判斷。”[5]也就是說,我們得出邏輯一致性的結論,這不同于一般語言學意義上語詞與對象一一對應的關系,也不同于單純用符號表示對象的關系。
胡塞爾在《邏輯研究》里區分了可以作為符號使用的兩種東西,一是單純的指號(Anzeichen/indication),僅指示某物,沒有表意功能;二是表達(Ausdruck/expression)不僅可指示某物,而且有表意功能,是意向性發揮作用的結果。這種邏輯一致性不管由誰來進行推論,其結論是一樣的,比如1+1=2這樣的例子。它不是靠一種單純的“動機”來期待邏輯等式兩邊的內容一致,而是有其深刻的根基。這個根基,在胡塞爾看來,既不同于邏輯經驗主義的經驗觀察,也不同于語言學里句法主義圍繞句法規則來判定意義的做法。胡塞爾在現象學視域下的邏輯一致性,到他晚期的《經驗與判斷》里,認為這種一致性實際上是一種意義的沉淀造成的,其根源在于我們于生活世界里長期積淀的結果。[6]
這個思路對于分析美的問題,分析審美判斷的普遍性問題就大大拓寬了西方美學史的視野,因為不管是從柏拉圖開始尋求美的理型(原型)為美的事物奠基開始,還是康德從法則的高度為審美鑒賞判斷找到“無目的的合目的性”這一先天法則,抑或黑格爾將“理念的感性顯現”作為美的本質,都難以將美的根基落到實處。現象學在“生活世界”里為美的判斷找到了根基,這與馬克思提出的“勞動創造美”殊途同歸,都為美的判斷奠立了堅實的基礎。
馬克思美學思想的指歸要求我們要在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前提下,讓審美活動以及藝術創作活動回歸生活、回歸實踐。但這里的生活和實踐活動又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日常生活,而是哲學意蘊上的,即我們要帶著審美的態度和“心胸”投入生活。這樣的生活既是一種理論態度,更是一種直接的體驗,具有“源頭”、“源頭活水”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的生活就不僅僅是可以被建構、被認知,能使主體感受到美的愉悅的世界,而且是符合人性的世界,是使人性不斷得到豐富和發展的世界。這意味著人的解放和人性光輝的發散,它是一切知識的源泉,也是審美活動的源泉,是和共產主義理想相一致的生活。如此一來,將馬克思與美學相關的原著從現象學角度進行解讀,倡導以審美的心胸和情懷投入生活,尋求本源意義上的生活、為科學和審美奠基的生活,這對人工智能時代勞動被逐漸取代的情況下,人的價值如何實現指明了方向。
此外尚需注意的是,對馬克思的相關美學論斷,尤其是“勞動創造了美”這一命題,不能直觀地從一般意義上的勞動來理解美與勞動之間的關系。眾所周知,馬克思是在批判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勞動這一現象時談及美的問題的,他首先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勞動是“異化勞動”,即勞動者與物(生產資料、勞動對象、勞動產品)是分離的,這符合“異化”一詞的本來意義。根據對“異化”的分析,馬克思提出的異化勞動首先包含勞動者出賣自己勞動力這一狀況,其次指產品不歸勞動者所有的事實,再次指勞動者的勞動是被迫的、不愉快的,所以談不上審美意義上的愉悅感。那么就必須回返到更本源意義上的生活這個層面來理解馬克思的“勞動創造美”這一命題。而做到這一點,必須從現象學的方法入手來闡釋馬克思的美學思想,即:在人與外在對象打交道、水乳交融式的交往中,在人首先是為了生存、其次在生活實踐中,在反觀自己的實踐對象——產品,同時也是藝術品——的過程中,才有美感產生。這樣一種思路對進一步理解馬克思的美學思想會大有裨益,使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視角來進一步理解馬克思深刻思想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