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明 李大揚
內容提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知識產權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自2019年1月1日起施行,形成了國家層面統一的知識產權上訴機制。面對知識產權訴訟的新變化,檢察機關應當積極履行法律監督職責,保障知識產權訴訟改革工作的順利展開。通過對近年來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地方各級檢察院辦理的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實證分析可知,檢察機關的訴訟監督工作有待進一步落實、規范,對知識產權訴訟的發展變化仍需加強應對。接下來,檢察機關應當通過優化辦案理念、規范監督制度、加強隊伍專業化建設、完善專家輔助制度等方式,健全對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的法律監督機制,履行好法律監督職權。
為應對國內外關于知識產權保護的更高要求,進一步統一知識產權案件裁判標準,加大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力度,優化科技創新法治環境,保障“中國制造2025”計劃的順利實施,最高人民法院于2018年12月27日公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知識產權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自2019年1月1日起施行。2019年3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設立之后的首起案件開庭,也正式宣布了我國新的知識產權訴訟體系正式運行,國家級的知識產權上訴制度正逐步建立完善。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調動擁有知識產權的自然人和法人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提升產權意識,自覺運用法律武器依法維權。”2019年7月中央政法委員會召開的政法領域全面深化改革推進會,要求檢察機關健全對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的法律監督機制。面對全新的知識產權訴訟制度和新時代知識產權保護的更高需求,檢察機關必須充分發揮法律監督作用,提升我國知識產權保護法治建設水平。本文試從近年來檢察機關辦理的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的情況入手,以實證分析的方式展開研究,發現檢察機關辦案中存在的問題,并提出相關對策。
從機構設置來看,自2017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范圍內設立了南京、蘇州、青島、武漢、西安、成都等共21個知識產權法庭,成立了北京、上海、廣州3家知識產權法院,并在最高人民法院增設了知識產權法庭。①文章相關數據均引用自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及地方各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的歷年工作報告及數據分析報告、報紙報道等,僅作為研究分析之用。近期,部分基層法院也試點成立知識產權法庭,以加強本地區知識產權的保護工作。②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同意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三合一”工作請示的批復》,指定山東省內21 家基層法院開展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審判“三合一”工作,其中部分法院專門成立了知識產權法庭,負責這一工作。參見張慧:《蘭山法院知識產權法庭掛牌成立》,載《沂蒙晚報》2019 年4 月18 日第A06 版。與法院不斷增加的知識產權審判機構,增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相比,檢察機關設置的專司知識產權監督的機構可謂屈指可數。以北京為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8年受理知識產權案件約為1.7萬件,結案約1.4萬件,案件數量不可謂不多。但北京市檢察機關并未設立與之對應的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監督機構,滿足與案件數量相適應的民事檢察監督工作。目前為止,在北京范圍內負責辦理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的,只有海淀區人民檢察院設立的知識產權檢察處,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四分院設置的“知識產權行政檢察研究和實踐基地”,僅是負責知識產權行政檢察專業化建設工作③參見簡潔:《全國首個知識產權行政檢察研究和實踐基地在京揭牌》,載《檢察日報》2019 年8 月1 日第01 版。,并不具體負責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辦理。而在全國范圍內,也只有湖南省長沙市人民檢察院設立的知識產權檢察局、四川省成都市高新區人民檢察院設置的知識產權檢察室、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設立的知識產權檢察官工作室等寥寥幾個專司知識產權案件的辦案部門。
2018年,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審結一審民事案件901.7萬件,其中知識產權案件28.8萬件,知識產權案件占所有民事案件比例為3.2%。與此相對,全國檢察機關2018年受理裁判結果監督案件共計5.8萬余件,其中知識產權糾紛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約140件④根據《規定》,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受理的二審上訴案件,是《民事案由規定》第五部分“知識產權與競爭糾紛”中規定案由的案件,不僅包括知識產權合同糾紛、權屬和侵權糾紛,還包括壟斷糾紛。故本文所指代的檢察機關辦理的民事知識產權糾紛案件,除有特殊說明外,均是指《民事案由規定》第五部分“知識產權與競爭糾紛”中規定案由的案件,包括知識產權合同糾紛,知識產權權屬、侵權糾紛,不正當競爭糾紛,壟斷糾紛。,僅占比0.24%。2015年至201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原民事行政檢察廳共辦理涉及民事知識產權糾紛裁判結果監督的案件約20件,占全部民事案件總數的3%。
2018年全國檢察機關受理的民事裁判結果監督案件5.8萬余件,其中知識產權糾紛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約140件,占全部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總數約0.24%,遠低于合同糾紛、勞動爭議糾紛等案件。最高人民檢察院2015至2018年辦理民事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約700件,其中知識產權糾紛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約20件,占全部辦案總數約3%,遠低于建筑施工合同糾紛、借款合同糾紛等案件。最高人民檢察院辦理的上述案件,有5起案件提起抗訴,提起抗訴比例為20%。但因為知識產權案件總數較少,提起抗訴的知識產權案件比例,僅占4年間全部抗訴案件約2.1%。
全國檢察機關2018年受理的約140件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中,最高人民檢察院受理約10件,省級檢察機關受理一百二十余件,市級檢察機關受理不足10件,基層檢察機關沒有受理此類案件。而在全國檢察機關2018年受理的約100件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程序監督案件當中,最高人民檢察院沒有受理,省級檢察機關受理二十余件,市級檢察機關受理約50件,基層檢察機關受理二十余件。通過對案件受理機關的層級分析可知,基層、市級檢察機關受理的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多為訴訟程序監督案件和審判人員違法行為監督案件;省級檢察機關、最高人民檢察院受理的案件,多為對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這種案件層級的分布,與法院審理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級分布大致相同。
從案件的地域分布來看,根據法院統計受理知識產權案件的有關數據,北京、上海、江蘇、浙江、廣東五省市法院受理知識產權案件數量占全國法院受理知識產權案件總數的70%左右。檢察機關辦理的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也集中在上述省市。民事知識產權檢察監督案件的數量與經濟發展水平呈現明顯的正相關態勢,具體表現為案件數量東部多西部少,經濟強省案件多、經濟欠發達地區案件少的格局。在我國新疆、西藏、青海等省(區),全省(區)檢察機關甚至沒有辦理過一起民事知識產權檢察監督案件,呈現出顯著的地域差距。
全國檢察機關2018年受理的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中,知識產權合同糾紛約50件,知識產權權屬、侵權糾紛約80件,不正當競爭糾紛、壟斷糾紛合計約10件。而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有關數據分析,2015年至201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原民事行政檢察廳辦理的全部約20件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知識產權合同糾紛約5件,知識產權權屬、侵權糾紛約15件。對案件的權利內容進行分析,全國民事知識產權檢察監督案件以著作權、商標權、外觀設計、實用新型等傳統類型知識產權為主;而對于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計算機軟件等新型知識產權案件,檢察機關幾乎沒有辦理經驗。
全國檢察機關2018年受理的約140件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約130件是當事人直接向檢察機關申請。最高人民檢察院2015年至2018年辦理的約20件案件,全部來源于當事人向檢察機關的申請,具體為:有約8件案件是由省高級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后,省檢察院提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抗訴的案件;有約8件案件是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后,當事人直接向最高人民檢察院申請監督的案件;有約2件案件是省高級法院作出終審判決,該省檢察機關作出不支持監督申請后,當事人申請最高人民檢察院復查的案件。檢察機關依職權辦理的民事知識產權檢察監督案件較少,案件基本上來源于當事人的申請。
與全國2018年審結28.8萬件知識產權案件相比,檢察機關辦理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數量只有約140件,比例明顯失衡。即便是在知識產權糾紛高發的省份,檢察機關的訴訟監督職責也未完全顯現。以北京為例,2018年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結案1.4萬件,而北京檢察機關辦理的知識產權監督案件數量只有十余件。案源匱乏,除了源于知識產權案件數量少外,還與基層、市級檢察機關“成案難”有關。檢察機關對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的監督,90%以上的案件是來自于當事人的申請,但知識產權案件通常帶有一定的公益性質⑤參見吳如巧、金濤:《淺議知識產權領域公益保護問題及對策》,載《民主與法制時報》2019 年4 月28 日第006 版。,檢察機關并未建立起適當的案件線索發現機制,依職權實施監督的案件數量極少。再者,當事人申請基層、市級檢察機關對知識產權案件進行監督,通常是事中的、程序上的監督,部分基層、市級檢察機關會以檢察監督是事后監督、裁判結果監督為由,阻卻當事人的監督申請,忽略了知識產權案件與普通民事案件不同的公益屬性,導致案件數量進一步降低。
相較辦理普通類型民事案件案件而言,檢察機關辦理民事知識產權案件數量少,案件地域分布不均,實踐經驗欠缺,存在專業化能力相對不足的問題。由于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一審法院通常是中級人民法院,二審由省高級人民法院審理,所以基層、市級檢察院很少辦理知識產權案件裁判結果的監督案件,難以通過司法實踐積累辦案經驗。省級檢察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雖然承擔了大部分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工作,但因案件總數不多,且大部分是商標權、著作權等非技術類案件,辦案過程中未與普通民事案件區別對待,亦未能形成專門化的知識產權案件辦理機制,造成檢察機關辦案的專業化程度不足。
知識產權案件中的各種技術性問題,考驗的是檢察官難以掌握的專業技術知識。今后,檢察機關將會面對復雜程度更高、專業性更強的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計算機軟件等技術類案件,憑借現有的知識儲備將難以有效開展監督工作,這無疑會成為檢察監督辦案的障礙。如今,各地知識產權法院均已配備了一定數量的技術調查官,作為審判輔助人員參與知識產權訴訟活動,在技術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案件中提供技術咨詢,為法官判斷專業技術問題提供依據。⑥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在成立之初,即配備了5 名技術調查官,均具有化學、機械、醫藥等工科背景。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第一批選任了37 名技術調查官,第二批又選任了80 名技術調查官。2019 年第一季度,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的89 名技術調查官參與了1376起案件的審理。參見祝文明:《北京法院技術調查官制度迎來新轉變》,載《中國知識產權報》2019 年6 月5 日第008 版。與之相比,檢察機關自身不具備判斷專業技術問題的能力,也未建立處理知識產權案件技術問題的配套制度。從最高人民檢察院2015年至2018年提起抗訴的知識產權案件來看,沒有一起是因為終審判決對技術問題的認定存在錯誤。對于技術性較強的案件,檢察機關只能依靠法院審判中形成的庭審筆錄、鑒定意見、技術調查意見等證據材料等進行判斷,很難在審判內容以外查明新的案件事實。
近年來知識產權案件呈現出技術問題專業化、法律關系復雜化的發展趨勢,法院系統為此設立了若干個知識產權法庭、知識產權法院,以強化專業的辦案力量。與此相比,檢察機關成立的知識產權檢察部門屈指可數,各地更是幾乎沒有組建知識產權案件專業化辦案團隊,辦案組織建設存在滯后性。知識產權案件與普通民事案件相比,復雜程度高,專業性更強,當前檢察機關負責知識產權監督工作的辦案力量,尚不能滿足知識產權案件的專業化需求。通過招考、遴選、交流等方式,聘任具有技術專業背景的人員進入檢察機關還存在一定難度。在檢察機關內部,民事部門與刑事、行政部門相對獨立,在知識產權案件履行監督職能方面尚需協調統一,共同組建專業辦案團隊存在一定制度壁壘,難以形成合力。知識產權案件的高要求與檢察機關知識產權辦案隊伍之間的落差,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檢察機關對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履職的缺位。
實踐中,市級、基層檢察院民事檢察辦案力量較為薄弱,有的甚至沒有專司民事訴訟監督案件的辦案組。⑦據不完全統計,在2019 年全國檢察機關推行內設機構改革后,大部分基層檢察院、市級檢察院仍將民事檢察、行政檢察合并設置為一個部,只配備一到兩名員額檢察官。更為極端的情況是,有的基層院將民事檢察、行政檢察、公益訴訟檢察合并設置為一個部,只配備一名員額檢察官。人員配備的不足造成基層檢察院、市級檢察院民事檢察力量相對薄弱。即便市級、基層檢察院受理了當事人的程序監督申請,且該程序事項足以影響裁判結果,但是由于基層辦案部門力量不足,導致監督效果大打折扣。《規定》實施后,大部分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仍將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省級院進行辦理,而市級、基層檢察院仍很難有機會對知識產權案件的裁判結果進行監督,這將進一步加劇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倒三角”的分布模式。根據當前的制度設計和案件分布現實情況,有必要在高檢院、省級院加強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的辦案力量,基層院、市級院要充實知識產權訴訟程序監督案件的辦案力量。
從最高人民檢察院2015年至2018年辦理的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的周期來看,平均辦案周期約為10個月,最長的超過1年,最短的也有5個月。辦案周期長,一方面體現了知識產權案件的專業性、復雜性和辦理知識產權案件的審慎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檢察機關辦理知識產權案件的效率不高。檢察機關的案件辦理方式以書面審查為主,聽證制度的適用并不普遍,⑧參見李大揚、滕艷軍:《民事檢察聽證制度實證分析》,載《中國檢察官》2019 年第13 期,第54-57 頁。案件的親歷性不強,短時間內難以客觀全面地掌握案情,必須通過調取審判卷宗、向行政機關調取相關證據、詢問當事人等方式,才能充分查清案件事實。由于跨部門大數據辦案平臺尚未建成,政法機關之間信息共享存在壁壘,導致案件調取卷宗、調查證據都需要花費一定時間,客觀上延長了知識產權案件的辦案周期。
此外,檢察機關內部的案件審批流程,也在客觀上增加了知識產權案件的辦案周期。最高人民檢察院雖然在近期頒布了《關于民事訴訟監督案件簡化辦理程序的若干規定(試行)》,但該規定主要是對最高人民法院生效裁判監督案件和復查案件中,擬作出不支持監督申請決定案件的程序簡化。對于抗訴案件,最高人民檢察院民事檢察部門仍要經過兩個辦案組共同會議、檢察員聯席會議、專家論證會等多個環節,才能提出抗訴。而省級院提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抗訴的案件,都要根據《關于嚴格省級人民檢察院提請抗訴案件辦理程序的通知》的要求,提請專家委員會進行討論。這些程序上的規范雖然有助于提高抗訴的審慎性和精準性,但也延長了辦案周期,給當事人及時獲取救濟造成一定的程序障礙。
根據統計數據顯示,全國檢察機關2018年受理知識產權糾紛裁判結果監督案件共計約140件,其中屬于技術類案件的有:技術合同糾紛20件、特許經營合同糾紛8件、專利侵權糾紛21件、壟斷糾紛3件,共計52件,主要由省級檢察機關辦理。《規定》實施后,對上述案件判決、裁定提起上訴的案件,均由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審理,當事人對二審判決不服,要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⑨技術類案件的二審由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負責審理。對二審判決不服申請再審的,由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三庭(知識產權審判庭)負責審理。最高人民法院受理當事人的再審申請后,無論作出再審判決還是駁回裁定,當事人都可以繼續向最高人民檢察院申請監督。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的預測,知識產權法庭的年收案數量預計約為3000件,其中預計有24%的案件會申請再審,約700件。⑩上述數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沈紅雨法官在清華大學法學院“知識產權法庭與我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的新發展”講座整理而來。可以預計,今后一個時期,最高人民檢察院辦理的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的數量將會明顯增加。面對這一新情況,最高人民檢察院民事檢察部門暫未設立專門負責知識產權案件的辦案組,對于知識產權案件尤其是專業性較強的技術類案件的辦理缺乏專業性,存在一定的應對不足。因此,已經有研究者呼吁要在最高人民檢察院設立知識產權檢察室,以應對這一將會發生的變化。?參見王鳳濤:《最高人民檢察院知識產權檢察室構造研究》,載《法治社會》2019 年第2 期,第13-21 頁。
民事知識產權監督工作,要積極探尋提質增效的新思路、新方法。一方面,要樹立精準監督的理念。通過優化監督實現強化監督,不搞粗放式辦案,尤其是辦理專業性極強的知識產權案件,更要做到專業監督、精準監督,防止片面追求監督數量和辦案效率。面對正處于變革期的知識產權訴訟制度,要優先選擇在制度建構方面有糾偏、創新、進步、引領價值的典型案件,實現監督一案促進解決一個領域、一個時期司法理念、政策、導向的問題,發揮對類案的案例指導作用。?參見滕艷軍:《民事訴訟精準監督的實現與保障》,載《人民檢察》2019 年第13 期,第49-53 頁。另一方面,要樹立依職權監督的理念。社會對于知識產權案件的關注度高,暴露了現有知識產權訴訟制度的缺陷和不足。例如近期網上熱炒的“視覺中國”事件。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視覺中國”兩個全資子公司華蓋創意(北京)公司和漢華易美(天津)公司的名稱,可以發現已經生效裁判文書就有近萬件。?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網址http://wenshu.court.gov.cn/。在這些大量案件中,是否存在不當利用知識產權謀取利益,是否存在知識產權過度保護的問題,就需要檢察機關對案件進行主動審查、梳理、監督,以回應社會期待。?檢察機關在對知識產權訴訟進行監督過程中,要格外關注特定主體提起大量訴訟的情況。可以通過類案分析方式,發現其中是否存在過度維權或者“版權蟑螂”現象。所謂“版權蟑螂”,是指專門通過向他人發起版權侵權訴訟或者以發起版權侵權訴訟相要挾,進而獲得利益的維權主體。“版權蟑螂”的存在,會打破原有的利益格局及競爭秩序,阻礙創新或者損害大眾利益。參見易繼明、蔡元臻:《版權蟑螂現象的法律治理——網絡版權市場中的利益平衡機制》,載《法學論壇》2018 年第2 期,第5-18 頁。檢察機關面對新事件、新情況,應當主動發揮法律監督職能。特別是對于一些社會影響大、公眾關注度高的民事知識產權案件,檢察機關要主動監督,及時補位,有效遏止知識產權權利人濫用權利,維護司法判決的公平公正,回應公眾對于司法公正、知識產權保護的期待。
1.積極參與知識產權訴訟制度的建構工作
建立健全知識產權訴訟制度,不僅是為了有效保護知識產權,更是為了服務國家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大局,保護以知識產權為驅動力的經濟社會發展。最高人民法院設立了知識產權法庭,是對我國知識產權訴訟制度的有益探索。設立知識產權法庭的目的,是為了促進知識產權案件審理專門化、管轄集中化、程序集約化和人員專業化。?參見梁平:《司法改革語境下知識產權法院的設立與運行機制研究》,載《知識產權》2019 年2 期,第44-52 頁。但任何事物的發展都要經歷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建立健全國家層面的知識產權訴訟制度,不斷促進這一制度適應社會發展需求,也需要一定的過程。檢察監督作為訴訟制度的有機組成部分,其完善離不開檢察機關的積極參與。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正在實施對技術類案件二審的集中管轄,正是檢察機關及時作出制度應對的有利時機。檢察機關應積極跟進知識產權訴訟制度的發展步伐,總結辦理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經驗,積極謀劃建設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制度,促進知識產權訴訟制度的健全完善。
2.完善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辦理制度
檢察機關要實現對知識產權案件的專業化、精細化監督,更好地保護知識產權,促進裁判結果的公正和裁判尺度的統一,就必須完善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制度。民事知識產權案件與普通民事督案件存在顯著區別,主要表現在知識產權訴訟案件具有高度專業性和一定公益性,法院在審理知識產權訴訟案件時,通常會采用不同于現行民事訴訟制度的訴訟程序。這種程序以強化法官主導庭審功能,賦予法官較強的證據調查權為特征,以發現實體的、客觀的真實為裁判的依據。最典型的表現就是知識產權訴訟中的臨時禁令制度、先行判決制度?典型的表現就是知識產權訴訟中的臨時禁令制度和先行判決制度。臨時禁令制度,是我國在2000 年和2001 年相繼修訂《專利法》《商標法》和《著作權法》中確立的,在最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中設置了全面的保障措施,其目的是在案件未全面審理之前,權利人或利害關系人向法院申請禁止或限制被申請人的某種行為,防止侵權行為的持續。先行判決制度,主要是《民事訴訟法》第153 條規定,其中一部分事實已經清楚,可以就該部分先行判決。在一些疑難、復雜的知識產權案件中,部分知識產權法院和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已經嘗試適用先行判決制度,對已經查清的事實依職權作出先行判決。參見徐家力:《我國著作權案件臨時禁令的適用標準》,載《甘肅社會科學》2018 年第1 期,第67-71 頁。,以及案件裁判的發現真實主義。?正因為知識產權訴訟采發現真實主義,所以在知識產權訴訟中,法官通常不會苛求雙方當事人的舉證時效。即便是對舉證時效要求極為嚴格的日本,在蘋果公司提起的一起關于Mac 電腦外觀形態遭到侵權的知識產權訴訟中(パソコンiMac 対e-one),雖然債務人在指定期日內沒有提交答辯狀、準備文書和疏明資料,也沒有向裁判所說明被訴商品制造和銷售的正當性,但是裁判所為了查清案件事實,仍然對債務人超出指定期日提出的答辯狀進行了審查,以保證裁判結果更加接近客觀真實。參見東京地方裁判所平成11 年9 月20 日決定。檢察機關辦理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也應當符合知識產權案件的法理要求,通過制度明確訴訟監督的職權主義、發現真實主義原則,充分實現檢察監督的職責。特別是現階段,技術類案件的二審集中于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管轄,下級法院可能會為了降低案件的改判率、發回率,在作出一審判決之前以種種方式向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進行請示,以避免將來受到改判,這將民事訴訟的二審制度變成了實質上的一審。即便是非技術類案件,由于技術調查官在本區域內的統一調配使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技術調查官參與知識產權案件訴訟活動的若干規定》第14 條規定,根據案件審理需要,上級人民法院可以對本轄區內各級人民法院的技術調查官進行調派。,技術調查官的意見某種程度代表上級法院的意見,也有可能造成二審終審制度的虛化。這時,就更有必要明確檢察機關的真實查明義務。對于案件存在顯著爭議的事實問題,檢察機關應當主動調取相關證據、核實案件事實,實現對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精準監督,確保認定事實與客觀真實具有較高的一致性,促進案件公平公正。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有必要在制度中賦予檢察機關具有強制性的調查核實權,比如通知案件雙方當事人共同調查聽證,要求當事人提出未在庭審中出具的證據?特別是證據偏在于一方當事人,而該當事人并不承擔舉證責任的時候,法院可能會囿于“誰主張誰舉證”的證明規則,難以強令該方當事人提交證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27 條,僅規定了對侵權利益的舉證責任重新分配,并沒有在更廣范圍內明確證據偏在情況下的舉證責任重新分配。但在日本最近修正的《日本專利法》當中,特別規定了原告舉證困難時,被告承擔的具體樣態明示義務,以及法官享有命令當事人提出文書的權力。這一規定是在完善檢察監督規則中值得參考借鑒的制度。檢察機關在對知識產權案件進行監督過程中,要特別注意證據偏在的情況,主動發揮法律監督職權,查清案件事實。參見高部眞規子:《証拠収集をめぐる特許法改正》,載《ジュリスト》2018 年第11 期,第44-49 頁。等,以保障檢察機關有效查清案件事實。
3.健全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成案機制
檢察機關的裁判結果監督,屬于事后監督,具體是民事案件作出生效判決、裁定之后,檢察機關對生效判決、裁定進行的監督。這類監督案件運行已經較為成熟。現階段需要健全完善的,是事中監督機制。檢察機關的事中監督機制,主要是通過對法院民事訴訟的審理過程進行適度監督,保障當事人訴訟中應有的程序權利,督促法院公正、及時地作出裁判。民事案件的程序權利難以事后救濟,如果法院的庭審過程存在侵害當事人訴訟權利的情況,那么待案件作出判決、裁定后,就難以糾正對程序權利的侵害。雖然技術類案件統一由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進行二審審理,可能會緩解對程序權利的侵害,但是各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一審仍分散在各基層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在這種情況下,即便二審判決標準一致,仍難以保證各地基層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采取相同的程序標準進行審理,其中就可能出現侵犯當事人訴訟權利的情形。因此,檢察機關有必要對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訴訟過程進行監督。檢察機關可以通過健全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事中監督制度,將事中監督作為檢察機關辦理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的重要案件來源,完善事中監督的成案機制,通過辦案的方式進行監督,增強監督成效。但這種監督應當是適度監督,實現法院、檢察院、當事人之間的“多贏”,不宜過于剛性,一般可采用檢察建議的方式,及時、靈活地糾正訴訟中存在的違規情況,有效維護當事人的訴訟權利。
4.探索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事前預防機制
由于我國民事訴訟監督的制度設計,基層院、市級院很少辦理民事知識產權裁判結果監督案件。除了對有限的知識產權案件進行事中監督外,基層院、市級院還可以將更多精力投入到事前監督工作。所謂事前監督,通常是以咨詢、服務的方式進行的法律監督工作。例如,可以在高新產業集中的地方,通過設立知識產權檢察官工作室、工作站等方式,系統處理與知識產權有關的法律工作,將有關知識產權的糾紛消滅在萌芽狀態。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就在浦東新區知識產權局和張江高科技片區兩處設立了知識產權檢察官辦公室,為當地高科技企業提供知識產權法律服務。根據近年來的統計資料,檢察機關辦理的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大部分為裁判結果監督案件,小部分為訴訟程序監督案件,并沒有將事前監督作為辦案對待。這種評價方式,必然會影響各級檢察院事前監督工作的開展,也會影響干警的工作積極性。而檢察機關參與民事知識產權案件的事前程序,又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將知識產權事前監督工作納入辦案考核體系,是落實從監督中辦案、在辦案中監督的總體要求的重要途徑,有助于激發基層院的辦案潛力。
1.組建專業化的辦案組織
各級檢察機關設立專業化知識產權辦案組織,應當結合本部門實際情況,科學合理設置,大膽創新探索。目前來看,設置知識產權檢察專業組織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在民事檢察業務部門中組建知識產權案件辦案組,主要辦理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如果辦理的知識產權案件需要與刑事、行政檢察部門共同解決的時候,由所在院協調成立臨時辦案組,發揮各部門業務所長,共同辦理相關案件。另一種是仿照知識產權訴訟“三合一”審判模式?參見吳英姿、張文郁:《兩岸知識產權訴訟特別程序制度比較研究》,載《中國應用法學》2018 年第6 期,第96-111 頁。,設立較為固定的“三檢合一”辦案組織,綜合辦理民事、刑事、行政知識產權案件。湖南省長沙市檢察院知識產權檢察局、北京市海淀區檢察院知識產權檢察處,就是這種“三檢合一”模式。鑒于基層院、市級院知識產權案件主要以刑事案件為主,民事檢察力量相對薄弱,單獨設置民事知識產權案件辦案組困難較大,“三檢合一”模式更適宜在市級院、基層院適用。這樣在辦理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中,也可以有效借助各部門力量,做強知識產權訴訟監督工作。
可以預見,《規定》實施后,向最高人民檢察院申請對知識產權案件進行監督的案件數量,將會出現較高幅度增長,而這部分增長主要集中在技術類案件;省級檢察院受理的民事知識產權監督案件,將大多集中在商標權、著作權、外觀設計等非技術類案件。對于這一新變化,一個很好的應對途徑就是組建專業化辦案組織,專業辦理相關民事知識產權案件。具體為,最高人民檢察院、省級檢察院通過測算本部門需要辦理的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數量,在本院民事檢察部門設立一個到兩個專門負責知識產權監督案件的辦案組,形成辦案力量與案件數量、案件專業程度的基本匹配。至于是否需要在最高人民檢察院建立專門的知識產權檢察室(廳),還需要根據知識產權訴訟制度改革、試點過程中的發展變化進一步觀察。如果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最終獨立組建成為知識產權高級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可設立與之相應的知識產權檢察院或檢察室,綜合負責知識產權案件的監督工作。同時,還可以嘗試與知識產權案例指導研究基地等研究機構相對接,形成知識產權訴訟、監督的一體合力。
2.組建梯隊化的辦案組織
《規定》實施后,大量的技術類案件將會越過省級檢察院,直接由最高人民檢察院進行監督,這難免會使省級院的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呈現“空心化”。而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的發展目標,是要建立國家級的知識產權高級法院,以消弭現在“飛躍上訴”帶來的審級錯位,減少最高人民法院二審案件的總數。因此,檢察機關必須未雨綢繆,既要適應當下大量知識產權二審案件由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審理的現狀,更要為設立知識產權高級法院后的法律監督做好人才鋪墊。除了充實辦案隊伍外,充分利用現有辦案隊伍,是緩解辦案力量缺口的重要路徑。最高人民檢察院、省級檢察院有必要逐步建立起上下一體、梯隊式的知識產權辦案團隊。最高人民檢察院可以建立民事知識產權案件協辦、交辦制度,在今后辦理知識產權監督案件的過程中,除由專業辦案組直接辦理外,也可以通過交辦、協辦等方式,要求省級檢察機關派員配合。通過“以案代訓”的方式,指導省級檢察院辦理民事知識產權監督案件,促進干警業務能力成長。建立知識產權案件協辦、交辦機制,主要是為了實現知識產權案件辦案人才的梯隊化,形成一批專業負責知識產權監督案件的辦案能手、專家,增強下級檢察院民事檢察部門的辦案能力,挖掘基層檢察院、市級檢察院民事檢察工作潛力,發揮檢察一體化的制度優勢。除了最高人民檢察院主導的辦案梯隊建設外,各省級檢察機關,特別是知識產權案件較多地區的檢察機關,可以根據本地區情況,組建知識產權案件辦案團隊、梯隊,以上下一體化的辦案模式,共同開展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工作。
2014年12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制定了《關于知識產權法院技術調查官參與訴訟活動若干問題的暫行規定》,北京、上海和廣州三地知識產權法院均設立了技術調查室,聘任了若干名技術調查官,對于技術類案件的調查、審理,建立了行之有效的多元化事實查明機制。2019年5月1日正式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技術調查官參與知識產權案件訴訟活動的若干規定》,進一步規范了技術調查官在知識產權訴訟中的活動。我國臺灣地區也設立了技術審查官制度,輔助法官了解、判斷相關技術事項。我國臺灣地區技術審查官的意見,在證據類型上類似于大陸地區的鑒定意見,技術審查官的“技術判斷、技術意見、關于本案之意見陳述及提供之技術資料,均屬輔助法官之性質,不得徑以為之為證據作為裁判之基礎”。21范光群:《智慧財產民事訴訟新貌之問題探討——著重“智慧財產法院組織法”及“智慧財產案件審理法”施行后將面臨的問題》,載《民事訴訟法之研討(十六)》,三民書局有限公司2009 年版,第99-124 頁。在日本,對于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則設立了技術專家委員制度。日本2018年修正的《日本專利法》中,新增了“法官認為必要的時候,可以要求技術專家委員參與秘密調查程序”的規定,技術專家委員能夠輔助法官作出判斷。22參見高部眞規子:《証拠収集をめぐる特許法改正》,載《ジュリスト》2018 年第11 期,第44-49 頁。而《德國專利法》規定了在知識產權侵權案件中的監察制度。由法院選任的第三方律師或者專利代辦人作出監察報告之后,法院將報告書送達專利權利人的律師,要求其進行評判。在德國沒有設置專門審理民事知識產權案件法院(法庭)的情況下,23德國聯邦專利法院主要負責對德國專利與商標局的行政行為進行司法審查,管轄的案件以專利和商標行政案件為主,只有其中少部分宣告無效和強制許可案件屬于民事訴訟范疇。參見易繼明:《司法體制改革中的知識產權法庭》,載《法律適用》2019 年第3 期,第28-38 頁。監察制度是一項能更加準確判斷專利的技術問題,保護專利權利人、涉嫌專利侵權人的技術秘密的制度。24參見三村量一:《知的財産紛爭いおける証拠収集手続について》,載《ジュリスト》2016 年第11 期,第37-42 頁。
縱觀域內外的知識產權訴訟制度,邀請具有專業知識的人參與訴訟并輔助作出判斷,是通行做法。面對專業性極強的民事知識產權監督工作,檢察機關也要用好“外腦”,突破各類知識產權案件的技術性難題。現在,各地檢察機關正在建立專家咨詢委員會。在委員會建立的過程中,可以根據本地區知識產權案件的實際需求,邀請具有知識產權背景的法官、學者、律師、仲裁員擔任委員會成員。檢察機關辦理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案件的過程中,對于爭議較大、難以作出判斷的技術性問題,可以通過書面咨詢、召開專家論證會等方式,獲取有價值的參考意見。除了利用專家咨詢委員會制度之外,條件具備的檢察機關還可以試點“特邀檢察官助理參與辦案制度”25在最高人民檢察院《2018—2022 年檢察改革工作規劃》中,這一制度具體規定為:“與有關行政機關、金融管理部門等開展干部交流,輔助檢察官辦理案件。對于涉及金融、經濟、環保、食藥等專業性較強領域的案件,探索引入相關行業具備專業知識的人員輔助檢察人員辦案,提供相關領域專業知識咨詢。”這一任務屬于長期性改革任務,現在各地正處于探索階段,尚未建立起完整的配套制度機制。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2018—2022 年檢察改革工作規劃》,載http://www.chinanews.com/gn/2019/02-12/8751564.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9 年8 月12 日。,探索引入知識產權相關行業具備專業知識的公職人員、律師、學者等擔任特邀檢察官助理,共同辦理專業性較強的知識產權案件,輔助檢察官作出判斷。專業人士作為特邀檢察官助理參與辦案,可以參與案件的審查、提出意見、討論等全部環節,全方位參與辦案工作。充分運用好專家委員會制度和特邀檢察官助理參與辦案制度,檢察機關或可以突破技術性問題只能依靠法院庭審筆錄、技術調查意見、鑒定意見等證據作出判斷的局限,最大限度的查清案件事實,為民事知識產權訴訟監督工作提供強有力的技術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