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方 (寧夏大學人文學院 750000)
一
H.P.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 1890-1937)是美國現代恐怖文學與幻想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史蒂芬·金和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等當代作家卡羅爾·奧茨稱贊他是“繼埃德加·愛倫·坡之后最偉大的‘怪誕小說’作家”。2005年,美國文庫出版了一本《H.P.洛夫克拉夫特:故事集》(H. P. Lovecraft:Tales),以表彰他對當代幻想文學的巨大影響。作為“克蘇魯神話”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之一,每當我們提起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時,往往都會習慣性地將它們與“克蘇魯神話”劃上等號。但事實上洛夫克拉夫特其實是一位非常高產的作家。自走出孤僻的隱居生活重拾創作熱情,到最終因癌癥去世的二十余年時間里,洛夫克拉夫特共創作共計一百余篇小說,三百余篇詩歌,以及大量的新聞與文學評論,并存于相當數量的信件。而我們今天時常談起的那些被劃歸在“克蘇魯神話”里的作品實際是他創作的最具個人特色也最為成熟的作品。洛氏“克蘇魯小說”最為吸引人的無疑是他筆下眾多怪異的形象,故而本文擬對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創作的“克蘇魯神話”中的人物形象進行分析,以期對相關研究有所增益。
二
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的開頭這樣寫道:“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則來源于未知。”1因而他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最為關注挖掘人物內心的恐懼情緒,并借由文學化的表達將這種恐懼擴散到讀者的心中,而洛夫克拉夫特筆下人物的恐懼往往是在對未知的探索中不斷增長的。在洛氏創作的“克蘇魯神話”系列小說中,很難見到對人與人之間溫情的描寫,不僅僅是人物個體充滿了陰郁的情調,小說中由個體勾連而成的整個人類社會都難見鮮活與陽光,而正是這種獨特的人物塑造才能最大可能地引發人內心中的恐懼,“克蘇魯神話”也由此呈現出區別于傳統怪奇小說與哥特小說的特色。
首先,從神話原型方面來看,洛夫克拉夫特創作的“克蘇魯神話”體系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都源于希臘神話中的哈迪斯。在古希臘神話中,哈迪斯作為冥界之王永居幽冥之下,他沒有什么朋友,也難見與別人的來往,相比這些他更喜歡一個人獨處和沉思,而哈迪斯手下的神祗又掌管著人類的睡眠與幻夢,故而他又多沉浸于夢與想象之中。從整個希臘神話來看,關于哈迪斯的神話著實很少,其中最為知名的神話是他搶奪美麗的女神泊爾塞福涅為妻的故事,而非像宙斯或阿波羅那樣流傳下各種豐富多彩的愛情故事與英雄事跡。可以說,對泊爾塞福涅的愛情是哈迪斯永恒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在《經典人物原型45種》中,維多利亞·林恩·施密特將哈迪斯這一神話原型進一步引申為“隱士”和“巫師”兩種人物形象,他們神秘而敏感,有時會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之中,想要更多更深入地認識世界,對未知充滿渴求,熱衷于神秘學和一切反正統的東西,如《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利夫與西方文學中“拜倫式英雄”等人物形象都可看出哈迪斯原型的影子。而在洛氏的“克蘇魯神話”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更像是經過加工與修改的哈迪斯原型,洛夫克拉夫特是剝去了他們對的愛情追求,而將這種渴望完全轉移到對未知事物的追求上去,無論是《穿越銀鑰匙之門》中的倫道夫·卡特,還是貫穿整個“克蘇魯神話”中的線索式人物瘋詩人阿卜杜·阿爾哈茲萊德,都竭盡一生探索未知,他們生命的全部熱情都在于尋求未知事物的解答,或者說,他們逐漸在這種尋求中迷失了自我,人類的理性最終被強大的非理性力量壓倒,致使這種追尋成為了一種不可自控也無法停止的事情。我們可以看到,“克蘇魯神話”中人物們對神秘與未知的永恒迷戀其實也源于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對現實世界的不滿和對自己理想世界的沉迷,洛氏曾將現實生活比喻作“機械和頹廢的可怕噩夢”,因此他筆下人物們的探索其實也能看作是對現實噩夢的反叛與突圍,只不過洛氏“克蘇魯神話”中善意是永久缺席的,故而所有的探索只能是由一場噩夢轉入到另一場噩夢,而恐懼便由此而生,并綿延不絕。
其次,在塑造“克蘇魯神話”中的人物形象時,洛氏也有著自己獨特的創作程式。一方面,洛夫克拉夫特創作的“克蘇魯神話”中,絕大多數都是以第一人稱來講述故事的,并且主人公的性格與經歷也基本一致,且常常有家族式敘事,正如屈暢在《世界奇幻小說簡史:巨龍的頌歌》中總結的那樣,洛氏“克蘇魯神話”中的“我”一般是“好奇心濃烈的研究員或科學家。他/她通過各種途徑接觸到恐怖神秘事件,又因為強烈的奇心,進而一步一步地展開探索。隨著真相逐步揭露,‘我’的恐懼感也逐漸加深,而當最終的真相即將揭示時,‘我’的精神負擔也達到了頂點,隨即陷入絕望的深淵——要么是自己變成了怪物,要么是精神完全失常。”2第一人稱的寫法無疑能極大地加強讀者的代入感,并可以盡可能地將其中的恐怖意味傳達出來;而相似的人物設定又使得“克蘇魯神話”能連綴成一個相對豐富而完善的文字世界,并將近似宿命論的恐怖感逐層滲透,如《印斯茅斯的陰霾》中提到的三大家族中的吉爾曼家族在《魔宅夢魘》等篇目中也多次出現,這無疑會讓人感到有種真實的詛咒纏繞在吉爾曼家族的血脈傳承中,并從中感到不寒而栗的恐怖氣息。另一方面,洛夫克拉夫特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也總是將自己對世界與人類的認知代入其中,使小說中的人物呈現出強烈的作家個人色彩。如Kelly Bulkeley在《克蘇魯·拉萊耶:H·P·洛夫克拉夫特幻想小說中的夢與噩夢》中曾寫道:“他厭惡現代世界,深深地感到自己在其中格格不入,而且他最希望能回到一個更好、更高貴、更偉大的地方。”因此洛氏筆下的人物才孜孜不倦地對未知的事物進行探索,并常常表達對無趣的現實生活的憎恨。再如從洛夫克拉夫特生平來看,他本人具有比較明顯的“俄狄浦斯情結”,但在他的“克蘇魯神話”中卻絕少有女性人物的出現,對于這種奇怪的現象,筆者認為主要是由于洛氏將對母性的依戀擴散到他的黑暗宇宙思想中,女性似乎融入了無序混沌的宇宙空間而成為了一種世界觀似的存在,同時也象征著神秘與未知,而男性們的探索事實上就是對母性的追逐,而從神話原型的角度來看,洛氏的這一寫法也體現了由大地母神神話向宇宙女神神話的轉變,象征與隱喻的結合也使得“克蘇魯神話”的表達更為含蓄,其中蘊藏的恐怖氣息也由此變得更為深廣。
最后,在洛夫克拉夫特創作的“克蘇魯神話”中,人類脫離了主體的地位而陷入了無窮的黑暗宇宙中,他筆下的人物不再是萬物的靈長和宇宙的中心,而成為了非常渺小的存在,這樣的創作理念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的創作相比,無疑是很具個人特色的。對于自己的小說,洛夫克拉夫特曾這樣說過:“人類所有的法則、興趣和情緒在浩瀚的宇宙中都顯得微不足
道,這是我所有小說的創作前提”3。并且在談到自己的“克蘇魯神話”時,他還說過:“小孩子永遠會害怕黑暗,而對于成年人,倘若知道怪物所居住的隱秘而深邃的世界,可能就在繁星以外的虛空中漂浮著,或者正在某些邪惡的空間里,虎視耽耽著我們的地球,而惟有死人和瘋子能一探它們的奧秘時,他們將永遠顫抖不已。”4縱觀西方文化與思想發展史,我們可以看到,早在古希臘時期普羅泰戈拉就曾有“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論斷,而隨著人文主義和理想主義等思想的不斷推進,以及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到了二十世紀,人們對于人類的中心地位和理性力量的信奉是不容置喙的,相比之下,我們便可以看出洛夫克拉夫特上述言論的奇異之處來,尤其是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對西方神秘學方面的知識如巫術、煉金等毫無興趣,反而是對科學技術始終保持著很大的興趣,這就更能看出他思想獨特之處來了。對于此種緣由,筆者認為一方面是因為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命運坎坷,故而造成他冷僻孤獨的性格,而他的寫作與思考也由此透露出消極的一面;另一方面,因為洛氏對科學技術抱有相當的熱情和了解,他才能夠見出其中的弊病來,而且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人們也認識到了科技實為一把雙刃劍的事實,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對科技發展的前景是抱有疑問的。如他在《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中所寫:“我覺得,這世上最仁慈的事,莫過于人類的頭腦無法將自己所知的信息統統聯系起來。世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我們生活在其中一個名為“無知”的平靜小島上,而且不應該去遠方游蕩。既存的種種科學,都只是向各自的方向發展著,目前為止還沒怎么給我們造成損害;可總有一天,當知識碎片都被拼湊到一起時,通往恐怖現實的窗口就會打開,讓我們看清自己的處境是何等可怕。屆時,我們要么會被真相嚇瘋,要么會逃離真相的光芒、躲進一個平靜而安全的黑暗新世紀。”5他認為科技并不能真正給人以幸福,科技之外的黑暗宇宙是人類無法也無力觸及的,人只不過是漫長時光中最渺小的一部分,與那些無法確證的真理相比,無知與死亡反而帶給人類以寧靜與慰藉,這其實也能看出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對時代與人類發展的反思,他以自己的小說創作展現了主流思想之外的另類思考,而這種思考隨著之后二戰的爆發與各種災難的發生愈加引人深省,他筆下的人物形象也由此生發出經久長存的魅力來。
三
“克蘇魯神話”發展至今已不僅僅是一類奇幻小說,它甚至成為了現代世界文學史和文化史上的一大符號,甚至與古希臘神話,北歐神話等世界著名神話體系共同構成了世界神話譜系,故而“克蘇魯神話”也有現代人造神話之稱。我們可以看到,在當今的小說、漫畫、游戲和電影中帶常常能夠見到“克蘇魯神話”的痕跡(比如伊藤潤二的漫畫,游戲《血源詛咒》中的各種怪物都是直接或取材于“克蘇魯神話”)。縱觀洛夫克拉夫特的一生,其實與他所推崇的愛倫·坡多有相似之處,如洛夫克拉夫特生前同沒有名聲大收,他的小說創作也在很長時間內不被主流文學界認可,但洛氏創作的“克蘇魯神話”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世界幻想文學的發展,并啟發了整整幾代作家(如奧古斯特·威廉·德雷思,斯蒂芬·金,尼爾·蓋曼等人),直至今日仍然有眾多作家以洛夫克拉夫特創作的“克蘇魯神話”為基礎進行新的創作,H.P. 洛夫克拉夫特的肖像甚至被用在了世界奇幻文學最高獎項“世界奇幻獎”的獎杯上,其影響力可見一斑。洛氏“克蘇魯神話”作為“克蘇魯神話”的開創與奠基之作,其中豐富的形象對之后同類小說乃至電影,游戲等多種藝術形式都有很大的影響力,且洛夫克拉夫特借助這些陰冷,詭異的形象完美地勾勒出了一個幻想世界,并借此表達了他對現代科技發展與人類未來的質疑和不安,而這可能也正是洛氏“克蘇魯神話”至今影響不絕的根源所在。
注釋:
1.H.P.洛夫克拉夫特.死靈之書[M].竹子,戰櫻等譯.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966.
2.屈暢.世界奇幻小說簡史:巨龍的頌歌[M]. 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1:30.
3.屈暢.世界奇幻小說簡史:巨龍的頌歌[M]. 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1:29.
4.屈暢.世界奇幻小說簡史:巨龍的頌歌[M]. 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1:31.
5.H.P.洛夫克拉夫特.死靈之書[M].竹子,戰櫻等譯.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