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娟 (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 100000)
2004年6月,第十屆上海國際電視節上,張以慶導演的《幼兒園》獲得了最佳人文紀錄片創意獎,此片也是本屆國際電視節上中國唯一獲獎紀錄片。同年,此片又分別獲得第22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優秀作品獎和廣州國際紀錄片大會最高榮譽的紀錄片大獎。國際評委高度評價了《幼兒園》,認為它“寓言式”地展現了真實的童年生活,又“非常清晰地展示了兒童世界是成人世界的價值觀的折射”。
幕后工作團隊從2001年5月進入《幼兒園》的籌拍工作,并花費數月進入幼兒園觀察孩子們的日常生活,然后非常慎重地確定了拍攝方案,直到同年9月正式入園拍攝,整個拍攝過程歷時14個月,又經過一年多的后期制作剪輯,將長達5000分鐘的素材精減至69分25秒。本片是以中國武漢一所幼兒園為背景,攝像機記錄下一個小班、一個中班、一個大班在14個月里的日常生活。在孩子們緩慢成長的過程中,每天都會發生一些并不起眼的小事兒,但正因為這些小事兒,卻最有可能成為影響他們一生的大事兒。觀看紀錄片《幼兒園》,我們會發現曾經那些瑣碎的小事,對今天的自己產生了多么重大的影響。張以慶說:“一個單位、一段日子、一堆成長中的生活碎片,總會承載點什么,那便是當我們彎下腰審視孩子的同時,我們也審視了自己和這個世界。”
在紀錄片《幼兒園》中,其實并沒有緊湊有序、跌宕起伏的情節,沒有具體講述幼兒的故事,也沒有重點選擇幼兒園生活中最主要的部分——課堂生活,而是充斥了很多真實生活的碎片和細節。以一種獨特的視角,展現了幼兒在幼兒園的真實生活圖景,用一種獨特的維度透視了新世紀我國幼兒在幼兒園生活的特定情境。
《幼兒園》分成兩條故事主線:第一條主線是通過全景式展現幼兒園孩子們日常的生活,一些生活中的細碎小事組成了一幅最真實的畫面,例如上課、吃飯、睡覺、洗澡、打架、哭泣、戶外活動、打疫苗、春游、體檢、拍畢業照等等。從鏡頭中我們可以慢慢發現,孩子們從一開始的調皮搗蛋,最后變得溫順懂事,這其中隱含了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被教化;第二條主線是通過問答的方式了解孩子們的獨立想法,特寫鏡頭下的孩子們表達了對心算、愛、職業、婚姻、快樂、金錢、足球及國家重大事件的理解,問題由老師、少兒心理學專家、助理導演等提出,接受訪問的孩子坐在鏡頭面前回答問題,并依照自己的認知說出自己的想法。其中有一段對話令人印象深刻,當向其中一個孩子問到警察的職責是什么時,孩子認為可以收錢,因為他有個干爹就是交警,曾經收了一個車子。當我們聽到這樣的回答,覺得還算正常,交警在執行任務時,遇到違規車輛,罰款沒收都是正常程序,但孩子后面回答就讓我們不得不反思了,他知道車主會給錢,所給的錢是不能全部私吞,而是應該與領導一起分錢。孩子們自然流露的想法正是對成人世界的一種折射,觀眾可以通過孩子們的回答了解他的家庭、家長的思想觀念、家長的工作性質,他們的生活環境決定了他們眼中的世界。
在長達69分鐘的片子中,孩子們的生活集中在有限空間的幼兒園內,雖然鏡頭下沒有孩子們與父母、社會的溝通互動,但從孩子們的身上,觀眾可以十分清晰地感受到社會、家庭、學校的巨大影響力量,正是因為這些力量促進了孩子思想觀念的形成,例如,當老師問孩子為什么會長高的,一個孩子認為是父母和爺爺奶奶的功勞,當問到長大后的夢想是什么,孩子想要制造坦克打日本人。原本是說著童言童語的年齡,但是我們從這些話語中根本找不到童言,反而充滿著成人語言的味道,兒童已喪失了“童真”。
印象比較深的是有一個名叫“馬玉蘭”的小女孩,她剛入小班,幼兒園的規矩和生活習慣都不懂。在片中,導演集中給了她不少的鏡頭,但是畫面大多都充斥著老師催促和訓斥的聲音,“馬玉蘭上位”“馬玉蘭又在害人”“馬玉蘭快點吃啊”“馬玉蘭你在干什么呀?”“馬玉蘭別搞地上了啊”“馬玉蘭你又玩水”……有時就是大聲的叫一句:“馬玉蘭”。片中有一個鏡頭是馬玉蘭坐在椅子上穿鞋,她把兩只鞋都放在了桌子上,可能是覺得這樣穿起來拿取方便,但是就在她剛穿好鞋子的時候,就從遠處傳來老師的大聲呵斥:“馬玉蘭”,這個小女孩嚇得差點從座位上掉下去。在片子剛開始不久的時候,有很多馬玉蘭的鏡頭,但是再往后看,就幾乎就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可見這個孩子在幼兒園經過老師一段時間的訓練后,已經徹底適應了其中的規則和秩序,逐漸喪失了個性。
本片還用了大量特寫鏡頭表現孩子在幼兒園生活碰到的各種困難以及由此產生的懊惱、無助、孤獨等情緒:比如衣服總也穿不好、鞋帶總也系不上、小男孩總也摞不好椅子、伴著眼淚鼻涕吃完了入園第一頓飯、哭累了才睡著第一次午覺、玩具被小伙伴弄壞了,等等。片子呈現了孩子們在幼兒園這個特定的空間中與同學、老師和環境的關系,多為沖突,少有溫暖和關愛。在片中,拍攝者的鏡頭經常會對準那些獨自留在教室角落里的孩子,他們常常是趴到桌子上,眼神中流露出的滿是孤獨與失落。也許這個時候有老師能去抱抱他們,同他們聊聊天,安撫一下他們,讓他們感受到溫暖和愛,可能就會緩解他們孤獨與茫然的情緒。關于“什么是愛”,片中采訪了三位小朋友,出人意料的是孩子們對愛的感受竟是一致的。第一位,提問者說:什么時候你會說我愛你?孩子回答:不知道。問:說過沒有?搖搖頭。問:愛是什么意思?答:就是我把你抱著。問:那你有沒有想抱誰的想法?答:沒有。第二位:問:聽過媽媽對你說我愛你沒有?搖搖頭。問:你想對誰說我愛你?答:不知道。第三位:當詢問孩子會不會向別人說“我愛你”,孩子表示不好意思說,因為他認為那樣很惡心。孩子對愛的認識應該是天然和純真的,而“惡心”之說則令人感到十分詫異。
張以慶認為:“人們大多都在體驗著別人的體驗,可是在任何一個選題中,你一定要體驗到自己非常獨特的東西,而且是最本質的東西。”張以慶在深入觀察幼兒在幼兒園的生活學習后,發現與他想象中的幼兒園有著天壤之別,在幼兒園里,他仿佛看到了成人社會,現在孩子們的生活里充斥著各種新聞、節目、廣告、訊息、外來文化、商業利益等,他們不是受到單獨一個人的直接影響,而是被整個社會共同影響,最終被社會格式化。
通過觀看紀錄片《幼兒園》,我們可以看到家庭、社會對孩子的性格形成的影響,孩子們的想法和行為正是通過對成人行為的模仿、電視節目的觀看而形成的。成人世界中所包含的一切,諸如權欲、價值觀、愛好、歷史、文化沖突等等,都可以從孩子們的生活行為、語言表達、為人處世中投射出來,觀眾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幼兒園。
人們往往認為,成人在進入社會后會被不斷規訓和格式化,其實,從幼兒園開始,這種規訓就已經開始了。人們之所以懷念童年,也許是因為被規訓太久,所以會去懷念幼兒時期的靈動、活潑、自然。可不曾想,進入幼兒園是幼兒走進社會的第一步,純真的孩子在這里要學習規則、接受訓練、懂得規矩。幼兒園用特定的教學方式影響、改變著孩子,孩子們身上最真實自然的東西一點點消失,最終變成所期待的模樣。我們所說的美好童年,只是我們思想中的概念,是我們認為的,是否真的存在其實因人而異,孩子們慢慢地可能就變成了我們,喪失了純真,丟失了快樂。
張以慶曾說:“任何一部紀錄片的選題必須有承載能力”,他喜歡選擇自然流露的題材,在紀錄片《幼兒園》中,他選擇了一個單純的題材,本想借“幼兒園”的單純反映當今社會的一些問題,卻漸漸發現它與成人社會重合,并無二致。透過幼兒園的表象生活,我們會發現人類很多共通的東西,這里不是無憂無慮的兒童世界,分明就是紛繁復雜的成人世界。這讓我想到王富仁先生《把兒童的世界還給兒童》中所表達的觀點:人類社會初始,成人的社會與兒童的社會是區分開的,兒童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但是到了當今社會,整個世界被成人文化充斥著,兒童失去了自己的世界,失去了自己的夢想。
張以慶的《幼兒園》為我們呈現了別樣的兒童世界,這里的兒童不是想象的,而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究竟對兒童做了什么,這個問題是值得我們不停地去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