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艾琪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100875)
口述史學是近些年方興未艾的一種歷史研究方法,通過口述的方式,獲得的聲音和文字是一種新的史料形式。現代口述歷史首先出現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1948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實驗室成立,隨即第一批口述歷史檔案館和實驗室在歐美建立起來。目前,隨著歷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不斷擴展,口述歷史研究已越來愈多的出現各種研究領域之中,也極大推動了有關歷史史料的研究范疇。
抗日戰爭一直是中國當代口述史研究的重要領域。中國的抗戰口述史研究始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是以政府為主導的口述史料收集。進入二十一世紀,隨著口述歷史整理緊迫性的增加,抗戰口述史創作成果越加豐富,研究方法也越加規范。電視紀錄片《我的抗戰》就是利用口述史方法進行創作的重要紀錄影片。該片由崔永元“口述歷史”團隊制作。2005年,時值抗戰勝利60周年紀念之際,這一團隊開始對抗戰口述歷史資料進行收集和整理。2010年,這一團隊推出了32集電視專題片《我的抗戰》與同名圖書,被認為是抗日戰爭口述歷史研究中影響很大的作品。
口述史料作為口述歷史作品的基礎,需要經過選擇才能構成完整的作品。可以說,口述史料的選擇決定了口述作品的歷史價值。
《我的抗戰》對口述史料的選擇首先體現在口述對象的全面性、典型性上。根據《我的抗戰》創作者的敘述,在資料采集的過程中采訪的對象在3000人以上,而這些口述者必須經過選擇才能出現在作品中。據筆者統計,在32集的《我的抗戰》電視片中,使用了約190位口述者的素材,其中女性37位,口述者的平均年齡在90歲以上。這些口述者大多數是抗日戰爭親歷者,也有極少數抗戰親歷者的子女。既有直接參與戰斗的國、共兩黨的軍官、士兵、地下工作者,乃至偽軍、日本士兵,也有各行各業,經歷或參與過抗日戰爭的人,包括但不限于:軍屬、演員、學者、學生、普通市民……這些人的講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全面性。
這些口述者分別為從戰士、普通市民的角度講述了自己對“七·七”事變的記憶,二十九軍戰士張可宗見證了趙登禹師長的犧牲;阮捷成當時作為軍訓學生,并未真正上戰場,卻因住在營區,目睹了二十九軍士兵的營區“變成空房子”。劉良惠對于日軍進駐北平城,要求百姓歡迎的屈辱印象深刻……這些記憶來自不同視角而又互相印證,如戰士張可宗、居民黃成祥都提到趙登禹犧牲時所乘坐的轎車被機關槍打得千瘡百孔,在力求全面的同時折射出口述歷史的真實。
歷史學的本質是求真。盡管真實的、客觀存在的歷史進程是不可再現的,但在傳統的史學編纂的觀點中,向這一真實的歷史不斷靠近,是歷史學的本質任務。口述史的真實性受到大量因素的影響,首先是口述者的因素,這又分為客觀和主觀兩方面。客觀上,口述歷史來源于歷史記憶,而口述者的年齡往往較大,如《我的抗戰》,采訪對象平均年齡高達九十歲,而在《我的抗戰》項目搜集口述材料時,距離抗日戰爭勝利已經過去了六十年。對于口述者來說,記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得模糊、不確定,在時間、地名上可能會時常搞混。另一方面,口述者本人大多是士兵、低級軍官和普通百姓,本身也不一定了解所經歷事件的全貌,因此在描述上可能有所誤差,這就需要整理者進行考證。
主觀上,口述史的價值判斷、與訪談者的關系和對口述后果的判斷,都會影響口述史的真實性、全面性。口述歷史作品是由口述者和口述史的訪談者、整理者共同構建的,因此,這些創作者的專業素養、個人傾向和對口述史方法的掌握程度也同樣影響著口述史作品的真實性。一方面,訪談者的干預可能會影響口述者講述的內容。另一方面,整理者否選擇適當的口述資料并積極進行考證,也影響了口述歷史作品的真實性。在口述史中,難免會出現錯誤。有學者評價《山西抗日口述史》,就發現其中有把地名弄混,而整理者未糾正的錯誤。
盡管口述史被認為是口述者《我的抗戰》的歷史顧問李繼鋒認為,《我的抗戰》是“在史實上較真的”,他和其他工作人員將每一集都看了許多遍,“許多集最后的審片意見還是驚人一致的:本集未發現問題。”但是,崔永元的團隊成員很少有歷史專業背景,在片中,仍然出現了一些史實性的錯誤。在第五集《白山黑水》的字幕、解說詞中,將抗聯叛徒程斌的名字誤作“陳斌”,在有人指出這一問題后,創作團隊對此進行了改正。1在電視片中,許多文獻的引用沒有完整標注。《我的抗戰》中引用了大量“紀錄片”資料,但大部分沒有標注是實景拍攝還是情景還原。在平型關戰斗一節,使用了一張描述戰士們過河的圖片,但該圖片并非平型關戰斗的實景,只是在情景上有所相似,該片中也沒有特別說明。從歷史著作的角度來說,這并不符合學術標準。
口述歷史走向大眾媒體,一方面有助于其繁榮和發展,另一方面,口述歷史的可信性和準確性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口述歷史以親歷者講述作為主要材料,但如果不進行與大量文獻檔案、影像史料的印證,就會與史實出現偏差。這也是非歷史專業的口述歷史研究者需要注意的地方。
“口述歷史,就是帶著強烈的個人視角。但至少,每個人的講述匯集起來,就會更加接近真實。”2從影像史學的尺度衡量口述史紀錄片的真實感構建,會發現這一“真實”分為幾個層次,筆者把其分為歷史的真實、藝術的真實和情感的真實。
首先是歷史的真實。歷史的“真實”不可能實現,但必須追求。以口述歷史來說,其來源于親歷者講述的記憶,而記憶必然是個人的、主觀的,這樣的記憶有時能導向文獻中所沒有書寫的真實,有時卻與真實背道而馳。口述史的真實,要求口述史的工作者不僅要搜集豐富多元的個人記憶,還要通過專業知識和技能進行辨別和比對。除此之外,紀錄片還通過運用大量的影像史料、文獻檔案來構建這種真實感。
其二,是藝術的真實。歷史紀錄片包括真實的歷史資料與后期的演繹成分,在演繹中,必然會存在想象和虛構的成分。“藝術虛構”的形態是對“歷史真實”的把握,是對“藝術真實”的顯現。前文中所論述的“情景還原”,當然,在歷史紀錄片中,藝術表達必須符合歷史邏輯,以史料和研究成果為基礎。
第三,是情感的真實。《我的抗戰》以微觀的視角,關注個人的、細節的歷史,挖掘出口述者關于抗戰的個人記憶和情感。在歷史中所見的這些感情,在每個觀眾的一生中都可能經歷或看到或聽到,因此,觀眾也更容易理解歷史。電視片中傳達的真實歷史情感,如家國情懷、患難愛情,是觀眾們可以接收到的,觀眾也在這種細膩的情感中,體驗到了歷史的真實感。
福柯認為,歷史是“集體的記憶的明證。”而口述史作為典型的個體記憶,是集體記憶的有機組成部分。但是,歷史事件已經逐漸離我們遠去,許多記憶已經逐漸成為“一己之詞”。記錄個體的、獨立的、微觀的口述記憶,并從中發掘集體的、聯系的、宏觀的歷史,正是口述歷史需要解決的問題。傳承歷史記憶與歷史意識,成為口述史的重要功能。口述史與紀錄片的結合,有助于歷史記憶的傳承。
《我的抗戰》選取細節化、傳奇性、抒情性的口述史料作為全篇的敘事內容,以歷史記實資料和版畫風格的情景再現搭起框架,以充滿歷史信息的解說詞穿針引線,構建成了一部微觀視角的宏大歷史,表達了創作者的歷史情懷,并通過影像的媒體和網絡的媒介,使大眾更易于接受。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我的抗戰》具有局限性。紀錄片中的論述仍然停留在歷史情感的層次,只追求情感的渲染而沒有追求,甚至說刻意回避了對歷史之“真”的追尋。口述歷史的探索,需要的不僅是“求真”的意識,還需要歷史學的方法,需要更多專業歷史學者和史學界之外的人士的共同努力。
注釋:
1.王同彪. 我和崔永元就《我的抗戰》瑕疵交流[M]. 王同彪著.發現抗戰. 青島:青島出版社, 2012.
2.郭曉明. 故事背后那些未完的故事[M].《中國傳奇2010之我的抗戰》節目組. 我的抗戰. 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