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 雪
人類的物質技術文明形態是支撐人類文明的有形脊梁,它架構起了人類的精神場域,不僅規范了人類的日常行為,更是引導著人類文明發展的可能走向。出版技術是人類社會文明進程的強勁動能,它有效地推動了人類社會的文明進步。人類的信息保存與思想傳播的媒介,由口語傳播,到印刷復制,再到今天的數字化出版方式,出版技術帶來的一次次信息保存與傳播方式的變革,這些變革并非相互取代的關系,而是彼此間互相借鑒、累積而成為今日人類文明的共同記憶與文化遺產。
出版印刷是一種專業性很強的傳播技術。傳播技術的概念很廣泛,本文所指的是承載信息的媒體、記錄及傳播方式、物質材料和工藝手段,這些都需要出版技術去完成。口語時代以口說、手勢、臉部表情為傳播信息的方式,信息的儲存則是記錄在人的記憶中,出版技術尚未出現;文字發明過程中,文字被刻(記錄的動作)在甲骨、石頭,或鑄在青銅器等各種載體上,出版技術雛形已顯;紙張發明后,文字被抄寫(記錄的動作)在紙張上,出版技術日臻成熟,人們可以更快速印制書本傳播信息;攝影術發明后,出版復制技術增加了新的傳播方式,人們開始可以記錄影像內容,相機一拍(記錄的動作),就將真實影像記錄于底片上,出版方式發生了新的變化;數字時代的來臨,無論是影像出版或文字出版,都可透過計算機 “0” 和 “1” 的運算(記錄的動作),將信息記錄于計算機儲存空間中。現在由網絡電子出版的方式進行傳播,人們獲得信息的速度更快,信息能夠傳播的范圍也更大了。
實際上,在口語傳播階段,使用者即是說話者本身,傳遞的信息是表情或話語內容,信息記載的位置是腦部,信息的使用、傳遞、儲存都是圍繞在人本身;而從文字產生階段開始,到紙張、印刷術、攝影、計算機發明等階段,信息的用戶、服務者是從少數的王侯將相為主到普羅大眾的過程,例如甲骨文是商王占卜的記錄;紙張、印刷術逐步發明后,紙張書籍才得以廣泛傳播知識,直到計算機數字化的時代,普通民眾也能上網,也能透過科技的革新而獲得許許多多的信息,內容的形式也包羅萬象,甲骨、青銅、簡牘、善本書籍、檔案、博物等,都能以數字化的出版方式呈現。
文字技術的產生。施拉姆說:“文字是人類歲月的記憶。”[1]在早期口語傳播的年代中,歷史只能通過人類的大腦記憶被記住;文字產生后,人類的大腦記憶容量被突破,文字成為人類歲月的記憶。文字記憶技術尚未成熟前,有符號、紋飾、圖畫等記錄符碼。中國的文字技術發展較為復雜,有隨載體而得名者,如甲骨文、金文、銘文、陶文等,或刻或鑄或寫于的載體上,作為延伸記憶的記錄功能,這些記錄的使用對象多以官方、貴族或知識分子為主,類似政府的文書檔案,或是家中世代相傳,印刷出版技術在信息傳播的功能上并不突顯。一方面也因為龐大的信息載體體積與重量很難復制,另一方面人們接受脫離實物而存在的關于實物的信息觀念還沒有形成。
造紙技術的發明。上述各種文字載體的類型相當豐富,但在書寫上并不便利。公元105 年,蔡倫創造出一整套造紙的工藝技術,提高紙的質量和造紙效率,紙張成為輕巧又方便的書寫材料,對于文化發展與社會進步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以紙張為載體的傳播工具屬圖書為最普遍,知識被有系統地組織整理成一本書籍,而早期的書籍皆需由人工抄寫,以抄寫的方式生產圖書的產量畢竟有限,社會對圖書的大量需求,刺激生產方式的改變,雕版印書技術的時代也隨之到來了。
紙張的產生,除了讓人類的記憶得以延續,將有限的記憶轉化為無限發展的可能,檔案、圖書、文獻等以紙為載體而發展的信息形式,更擴大了信息傳播的范圍,提高了信息流動的速度。人類的溝通思考模式在口語傳播的感官方式中加入了閱讀的行為模式,知識的取得不再單由口耳相傳、生活經驗獲得,同時也透過閱讀來架構起認知框架。
印刷技術的誕生。印刷術是一種用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對原稿的圖文進行復制的技術,它能夠大量、有效率地復制圖文,從而使其能夠得到廣泛傳播。特別是書籍的大量復制、生產,不僅在當時具有傳播知識、普及知識的功能,相對于將來,還具有文化保存的功用。印刷術的興盛,有其必須的基本條件,包含文字的普及、工藝技術的發達、物質材料的齊備及社會的需求。宋代是印刷的鼎盛時期,北宋畢昇活字版的發明更是印書工藝上的一次革命。雕版印刷技術發明前,圖書內容主要是為知識分子和社會上層服務的,它的傳播主要以手抄為主,因此對社會產生的影響相對也較小;而自雕版印刷技術發明后,圖書事業經歷了一場空前的革命,圖書特別是通俗讀物大規模地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印刷技術的發明,極其有效地發揮了信息的傳播與普及功能。
影像技術的應用。影像是指使用機具技術對現實物象進行等比縮放的圖像。如用照相機、電影機、攝像機等技術性工具拍攝的對現實物象進行等比縮放的影像等。[2]
法國學者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曾表示:“攝影,是捕捉稍縱即逝的決定性時刻。”[3]在過去漫長的千百年時光中,人類主要仰賴繪畫與印刷,進行圖像的記錄與傳播。但是在18、19 世紀,科學家逐漸摸索出一套全新的影像儲存與復制技術。經歷將近百年的研究,法國人尼埃普斯(Nicephore Niepce,1765-1833) 于1826 年, 拍下人類歷史上的第一張相片。[4]這也意味著圖像與相關記憶的儲存與傳播方式,除了繪圖與印刷之外,更多了 “寫真” 的意涵。原本以肉眼感知、個人化的視覺經驗,以及稍縱即逝的 “決定性時刻”,現在都能夠利用攝影與隨后發明的電影,長久地加以儲存、復制與傳遞。
數字出版的興起。隨著計算機的出現,促成不同以往的媒體出版技術的產生,信息載體發展的相當迅速,信息表達的媒介,從文字、符號轉換到 “0” 與 “1”,載體的容量更是以無法預測的速度持續增加。計算機的發展帶來信息載體與出版技術的發展,包含以紙為介質的媒體,如打孔卡、打孔紙帶等;以磁性物質為媒體的磁帶、卡帶、匣帶、磁鼓、軟盤、硬盤等;以光學原理儲存的載體,如影碟、光盤、數字光盤等。數字化出版和儲存的精神也只能就此時彼刻來詮釋其時代意義,未來的信息出版技術能到達哪里,或許也是無人能預測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出版技術將會為人類社會的文明進步做出更大的貢獻。
人類在文明發展的進程中,始終面對著信息處理技術、信息儲存技術與信息出版技術的問題。許多科學家與發明家不斷投入心血,期盼能提出一種嶄新的信息處理與出版印刷技術方式,協助人類進行龐雜數據處理工作。1822 年,英國數學家巴貝吉首次提出計算機的構想。上世紀40 年代,許多能夠執行復雜運算的計算工具紛紛在科學家的努力之下問世。而隨著微處理器技術的不斷成熟,原本體積龐大、成本高昂的電子計算機,也逐漸以個人計算機的形態,走入辦公桌與家家戶戶的生活中。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活化了紙張載體的平面文字或圖像印刷,除了文字、圖像的平面出版表達,更可包含聲音、動畫、游戲等的空間出版表達,并通過因特網,時間空間的限制不再是問題,世界變得就在你眼前。比爾·蓋茲指出:“我們置身計算機產業中,將會有極大的機會,運用科技,來改變我們思考與學習的方式。我們津津樂道的是,我們兒時的出奇幻想,那些我們所夢寐以求的美好事物,竟然都付諸實現。”[5]
如同美國傳播學者尼爾·波茲曼所言,技術的變遷所帶來的不單是工具數量增減的問題,而是引發了一種生態性的、整體性的變遷。[6]換言之,當某一種出版技術普遍地被一個社會所接受、使用后,并不是 “多了一個工具” 或是 “多了一種做事情的方法”,而是人們身處于新的出版環境中并據以行動的社會環境的整體性轉變。
之所以如此,則是由于人與出版技術之間的“延伸關系” 所致。麥克盧漢認為, 媒介、技術乃是 “人的延伸”。這就意味著,人們所使用的這些出版媒介、技術并不是中性、外在的工具物。以 “人的延伸” 作為比喻,麥克盧漢實際上是意圖指出,技術的使用所具有的重要性在于其形式即可能對于人們的感官結構造成影響——即可能形構我們的意識與經驗,出版技術尤其如此。
因此,當出版技術與人之間存在的是這種 “延伸關系” 時,它的普及與使用所帶來的也就是促使整體社會環境及其文化甚至是所形成的文明不斷變遷。正如同古埃及國王吐哈姆斯(Thamus)對于文字發明的判斷,雖然創造之神多斯(Theuth)認為,文字作為一種工具將會為埃及人民帶來更好的智能與記憶能力,但吐哈姆斯卻指出,文字將會為埃及人民帶來遺忘,同時也將會使其人民失去真正的智能,因為文字延伸了視覺并讓人們依賴于外在的符號,而不再使用其自身內在的資源、不再記憶。尼爾·波茲曼也指出,文字的使用不只是多了一個可供記錄的工具,而是徹底地改變了人們的認識與行為的模式——外在龐雜眾多的信息將取代內在淀積的智慧。[7]
因此,跟隨著麥克盧漢、尼爾·波茲曼等人的洞見,“技術—環境—文明” 這一序列實際上也就是試圖要隱喻人與技術之間的這種非中性的、整體性的相互關系。在這樣的關系之中,出版技術的工具性用途并不是影響人們的根本因素,真正帶來影響的是出版技術本身的特性、形式。例如,就像麥克盧漢所說的,印刷術發明的重要性在于它那整齊劃一的特性使得方言得以變成了統一的大眾媒介——而不在于它使得什么樣的文字內容得以刊載——進而才促成了民族國家的興起。[8]這一點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對于國族主義之起源與散布的研究中已經得到了共鳴。[9]可以說,“想象的共同體” 正是浮現在由信息出版所構成的技術環境之中,而由此所發展、進化甚至產生的文明也由其自身不斷散播。括言之,正如同尼爾·波茲曼所說的,每一種技術物都好像是被嵌入了某種偏向,當它們普遍地構成了人們據以行動的環境之后,便會使得我們的世界傾向于被建構為這樣或是那樣。[10]
然而,這并不是一種 “技術決定論” 式的觀點。筆者并不是在說,“當某一技術物普及后,人類的生活、文明就必然會變成……”。“技術—環境—文明” 的觀點并不是要提出一種單向因果關系的決定論論述,而是試圖借由生態、環境等方面的隱喻來說明對于出版技術的使用對人們的生活可能帶來的整體性影響。就如同一種生態環境對于不同的物種/文明,甚至同一物種/ 文明的不同階段來說意味的是不同的生存/ 發育條件,文明環境同樣也是如此,一種出版技術對于不同文化的人們來說也會促發不同的認識與行動。
在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人類如何看待歷史與時間,隨著不同的文化背景,有著相當多元的看法。古希臘人認為人類文明是由傳說中的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一路衰退到黑鐵時代。由此看來,人類文明的演進,似乎是一種由高位向低位衰退,最終將面臨毀滅的命運史觀。羅馬人認為,時間就是一種價值觀與傳統的延續,因此羅馬人尊重傳統、慎重地保存過去所留下的種種制度與紀念物。19 世紀的歐洲,歷經資本主義發達與全球擴張,“進步” 成了當時歐洲思維的基調。[11]對技術與文明進程的省思,以及伴隨而生的各種爭論,仍將是歷史哲學家們所關注的議題。
以微軟窗口操作系統為例,Windows 98、Windows XP、Windows Vista,或是Windows7.0、Windows10.0 問世時,大家都認為窗口操作系統已經發展到了最高位。但是事實證明,由于商業趨力與來自市場的實際需求,計算機產業仍將會不停地推陳出新,提供各項新產品與新服務。而人類文明的演進也是一樣,目前在進行的數字化出版工作,只是為了讓文明薪火水平傳播或垂直傳承到下一個時代的必要作為。
如果說,早期對出版的技術需求是為滿足社會的信息傳播和知識傳承,那么在數字化之后,人類的需求逐漸多元化、精致化,出版的面向轉趨復雜,早已超越紙張油墨的限制。在社會強力建構的形塑之下,出版技術不斷求新求變以因應變化和需求,所以高科技出版技術成了最受重視的香餑餑,傳統出版技術只能黯然引退,以往那種 “老師傅式” 的出版工作方式也成為高效率的障礙。從單一技術角度來看,創新的出版技術似乎帶給人更多的自由與選擇,但是從整個出版系統來看,出版技術發展帶來的卻是全盤控制與更少的選擇。印刷出版行業競相投資各類高科技機器設備、競相爭搶受眾的結果,無可避免的落入雅克·埃呂爾對現代技術自動化與單一性的批評。目前各出版行業的數字化產品產出質量差異不大,失去活版印刷時代各家應有的手工技術特色和人文色彩,人的價值隱沒在新的出版技術中,技術價值反而無法彰顯。而出版行業為提高競爭力,以符合高科技設備的工作能量,必須爭取更多業績,拉平投資成本比,將數字化出版所結余的流程效益,全數投入電子產品閱讀量的競賽之中。人在出版技術滾輪中拉扯的力量愈來愈大,到達某一個極致后,在出版技術與社會互動之下,或許將進入出版技術發展的新階段。相信人類可以看到,藉由目前的努力,下一個時代的人類也將會有機會,通過不斷更新的出版技術認識千萬年來祖先所經歷的事物、冒險與驚奇。
人類的歷史,依賴有文字與圖像的記錄流傳,才得以存續至今。文字未出現前,歷史、文明通過口傳或歌唱一代傳一代,而成為被記住的語言技術。通過早期文字與圖像的信息載體可研究文字技術的發展過程,信息載體發展到紙張,再加上印刷技術的出現,加速了信息的傳播與文明的累積,直到近代攝影技術、計算機技術、數字圖像技術的發展,人類一直突破信息載體與印刷出版的限制,而尋求一種無限的信息載體和無窮的出版可能,信息內容從大腦有限的記憶成為永恒的社會記憶。
人類文明積累至今,從出版技術變遷的歷史過程來看,各式信息載體與出版技術,由質量重體積大而記錄內容少的材料,朝向質輕體巧而記錄內容多的儲存材料和方便印刷上發展;出版工藝技術的突破,從刻畫、抄寫到印刷、數字延伸的方式,更影響到出版與傳播的范圍;信息的用戶由少數的貴族階層與知識分子,擴及到普羅大眾。可見,出版技術有力地促進和推動了人類社會的文明進程,同時,出版技術自身的發展史也映現著人類社會文明發展的歷史。
注釋:
[1]Wilbur Schramm .The Story of Human Communication[M].New York: Harper & Row, 1988 :51
[2]韓叢耀.《圖像史學講義》未刊本:16
[3]羅伯特·默頓.美國社會學傳統[M].陳耀祖,譯.臺北:巨流圖書公司,1987 :11-13
[4]Wilbur Schramm .The Story of Human Communication[M].New York: Harper & Row, 1988 :77
[5]Henri Cartier-Bresson.The Decisive Moment[M].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52 :1
[6]Wikipedia,“Photography,”[EB/OL].http://en.wikipedia.org/wiki/Photography#History_of_photography.
[7]Janet Lowe.Bill Gates Speaks: Insight from the World’s Greatest Entrepreneur[M].New York: Wiley,1998 :13
[8][9]尼爾·波茲曼.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M].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134,1-3
[10]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M].何道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222
[11]民族主義和印刷傳播關系這一課題的論述, 最終在社會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著《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中得以體現,并且就此建立起一套民族主義研究的建構論范式。作為想象共同體的民族概念民族主義建構論是西方學者在現代性的語境下對近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機制進行的一種理論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