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建平
(遵義師范學院美術學院,貴州遵義563006)
六朝時期由于繪畫發展的需要以及文藝思想的活躍,美術評論的風氣也日益增長,士族階級知識分子投身于繪畫領域,他們對于創作經驗的總結、藝術規律的探討、繪畫發展的研究,起了主導作用。東晉以后,系統的繪畫理論著作接連問世,如:“顧愷之的《畫評》《魏晉勝流畫贊》《畫云山記》,宗炳的《畫山水序》,王微的《敘畫》,謝赫的《古畫品錄》,肖繹的《山水松石格》,姚最的《續畫品》”等[1]。其中謝赫的《古畫品錄》是我國現存最早的較系統的美術史論專著,保留了漢以來的若干珍貴史料,在美術史上亨有不朽的聲譽。但更有意義的是他在《古畫品錄》序言中提出的品畫標準,后世傳為法準,對我國繪畫的發展起著承前啟后的指導作用。
然則或問:何以見得“六法”始傳于魏晉呢?這由謝赫自己的說明得知。(一)“雖畫有六法”這種提法,知“畫有六法”是繪畫傳授中原已有之的行話,否則,謝赫怎么會在未明“六法者何”之前卻冒然用個“雖”字呢?必“六法”是原已有傳而有傳尚不有準的情況,才使謝赫采用了這種先用“雖”字肯定,后用“何”字之行文方法。(二)“故此所述,不廣其源”句中“述”字,古人常作“承傳以說”解,所“述”即為“六法”,則“六法”應該是原已有之,謝赫據傳引述,為的是要憑為標準,至于其源頭由來,就不廣探了。(三)但傳“出自神仙,莫之聞見也”,謝赫所受的傳教只知“六法”出自“神仙”,他自已沒有直接聽到看到,所以說是“但傳”。這里的“神仙”應該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在謝赫的心目中是伏羲一類的神仙,他在贊顧愷之作畫的“變古”“創新”精神時,有“若包犧(伏羲)始畫卦體,史籀初改書法”的話,對包犧觀天地之象而畫卦的創“畫”作法,他是視為“畫法”之始的。(四)如果晉宋畫家尚無“六法”之傳,那么謝赫所稱的西晉衛協作畫能“兼善六法”。劉宋陸探微、宗炳作畫,一能“備該六法”、一能“明于六法”,是不至于這樣來稱道的。(五)從漢朝人只有畫外附贊、而所贊僅就所畫內容附贊行事,并不論及畫理、畫法或技巧優劣的這個事實看,漢朝可能還沒有眀確總結出繪畫的“六法”,不象文學、書法已有論及技巧理法的理論性文章。(六)魏晉的繪畫名家,史傳已有記載,其中有些也是書法名家。書畫的道理是融會貫通的,魏晉即篆、籀、隸承變而為楷、行、草且成就巨大,結體、布局、用筆已理法精深,繪畫當有相應之成就,王義之、顧愷之這些大名家的理論遺著和書畫存跡,足資思之。“六法”所包含的方面,顧著條條具備,不同僅在沒有標明“六法”,沒有以畫家人名遞次畫品,然所著畫理、畫法其字里行間,跳動著“六法”的精神。以漢之未明“六法”,晉之已備而不言,宋之“明于六法”這樣的聯系來看,“六法”其集成于魏、吳、兩晉的書畫名家并在師徒間相傳承是最為可能的。
以上是對“六法”始傳于魏晉的分析。再從古人對于天地人生的傳承理解來看“六法”,“六法”的內在聯系,也合于古代宗教哲學的思想理論。儒教以天、地、人為“三才”[2],認為天以陰陽相發,地以剛柔相濟,人以仁義相從,只有天時、地利、人和交相感應,才有清明世界;道教認為,天地之間,陰陽相交乃生萬物,萬物生于地而終歸于地,并無目的,故重清靜無為而崇太樸;釋教以天清地濁為兩極,生死輪回為間端,認為從善避惡,離濁就清,只有卻欲念,超生死,求得自在之“盡”,方能出于寰中。儒教是中國古代思想的正宗,研究客觀規律,標范倫理道德,有利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構建[3]。雖然西漢末年佛教傳入以后,中國古人的思想不僅原來已有道墨的參合,此時又有外來釋理的滲透,顯得很龐雜,但是儒教作為中國思想的正宗,它所倡明的現象本原的“道”和變化規律的“理”,人們是普然認同的。即然天道、地道、人道都是“道”,則道為一,理由一定,萬變雖殊,全由道理的思想,人們是一致的。“法”是“道理”的應用,道即為一,理由一定,則“法”當然亦是“始一衍萬,終歸于一”的。謝赫所說的“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的話,就是這種正宗思想在論畫功用中的反映;所說“跡有巧拙,藝無古今”的話,是指“道理”和“法”古今相通,而人的才度不同,故畫出來的畫,亦有巧拙;其所謂“畫品者,眾畫之優劣”也,是就繪畫的理和法,即繪畫的思想內容和表現技巧,形式風格兩方面說的。故繪畫“六法”作為一定意義的“現象”得以生動再現的“理、法”來說,其所籌列的方面是完整的,它以物類形色真實生動的神情氣韻為追求,品性相應的位置骨法為經營,通過傳、移、模、寫、應、隨、象、賦的靈活表現,揭示一定的主旨,合于一定的功用,達到繪畫使命的完成,在道理與方法上,完全是與上述哲理思想相一致的。
現在再回過頭來看謝赫文定“六法”即:“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4]。思慮周詳,典質圓通,即存口傳特色,又賦錘打意味,具有簡潔明確的古樸之風,真是神情意態,風范氣韻,骨體形色,結構位置,陰陽剛柔,虛實內外,種種方面都有所顧到,翔實的內容和工整的形式密合有致,法前置數字,后系“是也”,并陳而見全勢,別條而不死格,條條重要,縱橫牽系。順看“六法”是“品畫”之法,倒看“六法”是“作畫”之法,只要一法法的環節扣準,無論作畫還是品畫,其每法之內的前后兩詞,都表示了由觀察理解到表達的思緒軌跡。環環相扣,缺一不全,并不見得哪一法為重要,哪一法為次要。若必要究其“重要”或是“次要”,那就只能在品評或者創作的過程中,根據實際應用的情況,去予以決定,絕對不能死格,“六法”之間的相互關系,是可以互為主要或次要而不可以必為主要和次要的。試看:“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你作順讀、倒讀、橫讀、豎讀、左起讀、右起讀、回環讀、斜穿讀、隔檔讀、跳花讀、兩字為句讀、三字為句讀、四字五字六字七字為句讀,靈活求其順當,意思都可通,仔細想想,還真奇妙無窮。真是二十四字無一同,順逆讀來意數重,反正顯得作觀異,橫豎向背斜亦通,回環錯雜更奇妙,變易句讀驚天功。在多種讀法中,除前面說過的順逆兩讀區分品評思緒和創作思緒的不同外,橫式正讀,為從觀察意象到表現形象的順序,橫式反讀,為形象表現到意象呈達的順序,其間“觀”與“作”、“意”與“形”、“虛”與“實”的遞移是很明顯,也即是說,正讀是一種由觀察到表現、由理解到制作、由虛象到實象,由心思到跡現的表述,反讀與之相反。別的各種讀法,這里略舉幾種:(一)任取之諸“法”中的一詞分別統冠其余十一詞,以四字為句讀來,主旨會特別明顯,譬如取“生動”一詞為冠,讀為“生動氣韻”“生動骨法”“生動用筆”“生動應物”“生動象形”“生動隨類”“生動賦彩”“生動經營”“生動位置”“生動傳移”“生動模寫”,各各都以“生動”為主旨,“生動”就顯得特別重要。若取“用筆”分別以冠其余十一詞,“用筆”就顯得特別重要,成了主旨,以此類推,十二詞都可為主旨,都能突出其重要性。謝赫所謂的“各善一節”,這“一節”(不是一法),不正是這樣的“善”法嗎?繪畫創作的這種“各善一節”正是各個畫家各有不同風格的原因。(二)橫式左起跳接四字讀,讀起來是:“氣韻用筆”“骨法象形”“應物賦彩”“隨類位置”“經營模寫”,意思通暢明了,毫無悖謬;調動一下,讀成“骨法生動”“應物用筆”“隨類象形”“經營賦彩”“傳移位置”,理亦順,意也暢,可見以“后詞釋前詞”的“死格”觀點是不足取的。“六法”是“活法”,不是“死法”,用“死格”的辦法解釋“六法”,只會削減“六法”的精神,隔斷“六法”融會貫通的道理,于繪畫理法的豐富與提高是不利的。(三)豎式左起四字讀,取前列的上半,讀成“氣骨應隨”“韻法物類”“生用象賦”“動筆形彩”很富繪畫制作的理趣;取下半,豎式右起倒上四字讀:“寫置彩形”“模位賦象”“移營類物”“傳經隨應”,細細體會,很有繪畫“功用”的含意;若作豎式六字四句讀,稍加調正順序,就成為“氣骨應隨經傳,韻法物類營移,生用象賦位模,動筆形彩置寫。”要倒上去讀也可:“寫置彩形筆動,模位賦象用生,移營類物法韻,傳經隨應骨氣。”不管是反,是正,讀起來,都很可思索,很有深意。
另外,字句不限,或倒行,或跳接,或斜尋,或環轉,都有很多變化,也有可通的奇趣,此就不再舉例了,讀者可以從“六法”任意玩索。要之,在于明了十二個詞、二十四個字,全無相同,都有要旨,作畫、品畫,無非就是這些因素的“巧以綜合”,舍此還憑什么呢?這些因素的“巧以綜合”,概括起來,就是“傳移模寫”四個字。繪畫的根本要求是“神情真實”,而表現“神情真實”的根本理法就是“傳移模寫”,故“傳移模寫”是繪畫的代語。“傳”是傳“神”,“移是移“情”,“模是模“真”,“寫”是寫“實”。根據漢字靈活配搭的特點,“傳移模寫”四字,在不同“語言環境”,可以一字獨用,也可以兩字并用,也可以與“神情真實”四字靈活折搭而用,意思都指“繪畫”。如:“傳神、移情、模真、寫實”是一種,“傳移、傳寫、傳模、移寫、模寫”也是一種,“傳真、寫真、傳情、寫實”,又是一種,指的都是繪畫的“創作”,不是繪畫的“臨摹”。謝赫是這樣使用的,北魏楊衒之也是這樣使用的。《洛陽伽藍記》記法云寺佛像繪塑得好,有云:“摹寫真容,似丈六之見鹿苑,神光壯麗,若金剛之在雙林”[5]。此所謂“摹寫”,可以理解為“繪畫”,也可以理為“雕塑”,“摹”是“揣摩”,“寫”是“表現”,指的是法云寺佛像的“創作”,而不是法云寺的“臨摹”。“摹寫、模寫、摩寫”意都相同,都指創作表達而言。如元人黃公望見好景奇樹“輒模寫記之,分外有生發意”;明謝榛《四溟詩話》“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所用“模寫”字眼,就是“描寫”或“寫生”。張彥遠把“六法”中的“傳移模寫”四字理解為繪畫的“臨摹”,把概括五法的“總法”指為畫家的“未事”,真是千古大錯。當然,以廣義來說,創作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對客觀現象的臨摹,即便“反其意而為之”,也得先有其正后有其反,說到底還在一定意義的“負向臨摹”之內,然而這種對客觀現象或正或反,由作者自己觀察、自己理解、自己措意、自己設法的“臨摹”,是經過了作者自已對“現象”的取舍、提煉、夸飾、組合、創作出來的,它與照著別人的藝術成品臨摹出來是不一樣的,前者那怕是極為簡單的“依葫蘆畫瓢”,也畢竟是創作;后者縱使是“參以己意而為之”,也還是臨摹或仿制,兩者是有根本的區別。
藝術的創作有“法”,“法”是人類對客觀規律作合于“道理”的應用的產物,它是人們的一種成功的經驗中的反映。故“法”有“必法”而“法”無“死法”,各人成功的“經驗”不同,“法”也具有因人而導的特性。清人石濤論畫,所以作“任我、我任、識受、受識”之辨,就是為了說明繪畫創作應有個人經驗的獨特性和內在含義的深刻性。他反對不動腦筋的抄襲,也反對故弄玄虛的離奇。“任我”就是“我”受客觀規律的引導,“我”不能違反客觀規律:“我任”就是“我有我的使命”,“我”要以“我的畫”來發揚天地人生的“道理”。他在自己作畫看畫的“經驗”中,有兩段話,對我們很有啟發。十八歲時,他說了下面這一段非常豪邁的話:“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6]。到了五十三歲的時候,他又說了如下一段很有哲理的話:“我昔時見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蓋為近世畫家專一演襲古人。情生則力舉,力舉則發而為制度文章,其實不過本來之一悟,遂能變化無窮規模。吾今寫此十二幅,并不求合古人,亦并不定用我法,皆是動手意生乎情,舉手力發乎文章,以成變化規模。噫嘻!后之論者,指而為我法也,可;指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為天下人之法,亦無不可”[6]。同一石濤,其前后相隔三十五年的這兩段話,因為“經驗”深化了,境界也就不同了,年輕時意氣豪發,動輒言“我法”,待到學識豐富起來,又不“拘拘然”名之為“我法”了。“我法”還不就是“自然之法”么?“自然之法”還不就是“天下人之法”“古人之法”么?客觀的“道理”是物物相應,物我相應,人我相應的,古今中外,天地人生,無不相應而處,相因而發,“我”豈能自攫而離之呢?僅僅只是理解有深淺,表現有巧拙,著意有差別而已,“自然之法”永遠是“根本之法”,“我法”只是對“根本之法”的一種程度不同的理解,它與“根本之法”,永遠有其差距,所以創作是可以永無止境的。藝術要靠創作來繁榮,臨摹不能繁榮藝術(臨摹只能在學習的范圍來說才有意義)。故“六法”不以臨摹為評量繪畫優劣的一種標準,這是古人評量的明識。藝術要重創造,創造才能發展,故“法”無“至法”,而“法”有“活法”;“我法”非是“至法”,而“根本之法”正是“活法”。“六法”即是“自然之法”的“根本化”,它羅列完整而不死格,它契合形神而不離奇,它不設籓籬之礙而囿人。
能得“六法”活脫之旨,就能馳騁自如,隨行必通。“六法”的精神是創造的精神。我們中國人自古懂得創造的重要,又懂得創造必須符合客觀的“道理”,所以中國自古以來,“道理之辯”特別發達,創造發明也舉世領先。人情有常,又常而無常,時代在前進,客觀條件在變化,繪畫只要符合這種前進變化的條件而為人們的生活所需要,這樣的繪畫就一定會發展,而“六法”的精神也一定會發揚。事實上,后人對于謝赫文定“六法”所作各種研究和闡發正是中國歷來“道理之辯”特別發達的一種反映。“六法”這個中國繪畫的“法寶”將被繼續地摩拭應用而發光、而照耀畫壇,這是毫無疑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