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俊 劉 戀

雖然中國歷史上,士人“就賈”、商人“入仕”的現象并不鮮見,亦非始于明清。但是作為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情勢,“士商合流”在明代中葉至清代前期蔚為大觀,并對社會結構變化和經濟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農本商末”與“重農抑商”的觀念和政策一直為中國數千年的封建社會所固守,自春秋以來,就有“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的階層劃分和固化,即使在包容開放的唐代,也仍有“士農工商,四人各業。食祿之家,不得與下人爭利;工商雜類,不得預于士伍”[1]的明文規定,在士商之間劃出森嚴的壁壘和難以逾越的鴻溝。歷經晚唐、宋、元數百年來士庶階層的融合、坊市制度的打破和商品經濟的持續發展、商人群體的力量勃興,士商互動乃至“合流”終于在明代中葉以后成為社會階層變化的顯跡和主流。正如清人沈垚所言:“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為士。此宋元明以來之大較也。”針對這一特殊歷史現象和重大社會變遷,以明清之際兩淮鹽商為例,大致可以從以下角度進行考察:
一是經濟角度的歷史考察。晚唐以來,隨著城市“坊市”制度被打破,城市的商業貿易更加興起,城市的經濟職能顯著增強,區域市場、邊境貿易和海外貿易迅速發達,造就了一批繁華的大都市、興旺的小市鎮,宋代商品經濟已成為重要的經濟運行模式,商業稅收成為國家財稅來源之一,所謂“州郡財計,除民租之外,全賴商稅”。城市的發展特別是人口的急劇增加,對糧食、布帛等傳統農業生產提出了更多需求,也為一地生產無法滿足、亟需依賴更大區域的商品貿易發展創造了機遇,由此造成了商業人口的增多和商人階層的興起。至明嘉靖時,“四民自士農工賈而外,惟牙儈最多,俗云經紀……揚州、瓜(洲)、儀(征)經紀不下數萬”,其中,“新安最盛,關陜、山右、江右次之”。[2]
這些商人群體的出現和崛起與明初鹽引制度的創設關系頗深,所謂“開中制”成就山西商幫,“折色制”促興徽州商幫。鹽業自古就由國家實行壟斷經營,明初為解決邊疆軍糧、物資儲備問題,洪武三年(1370年),政府募集商人送納糧食換取鹽引,憑引領鹽運銷于指定地區;洪武四年(1371年),制定中鹽則例,計道路遠近、運糧多寡,考慮中納商人能否獲利等因素,以確定糧引兌換額。這就是所謂的“開中法”。但是不久,皇室、宦官、貴族、官僚們見持有鹽引有利可圖,紛紛奏討鹽引,再轉賣于鹽商,從中牟利,即所謂“占窩”。這種情形愈演愈烈,破壞了“開中”制度,也嚴重影響了政府財政收入,鹽法改革勢在必行。弘治五年(1492年),改“開中”為“折色”,即商人以銀代米,交于運司,解至太倉,再分送各邊,每引鹽輸銀三四錢不等,以致太倉所收之銀逾于百萬,國家財政收入賴此驟增,鹽商資本也得益于此迅速累積,“商之有本者,大抵屬秦、晉與徽郡三方之人。萬歷盛時,資本在廣陵者不啻三千萬兩,每年子息可生九百萬兩。……各商肥家潤身,使之不盡,而用之不竭,至今可想見其盛也。”[3]明清兩代鹽商之富可見一斑,政府與鹽商之互動與依存也可見一斑。
二是政治角度的制度考察。自古已然的“四民”等級秩序,以家庭出身禁錮了社會階層的平等性、開放性和流動性,但是隨著科舉制的建立和定型,這一制度已成為無排他性的、平民階層藉由讀書考試實現固有身份轉換的重要通道,而日益興起的商人階層可以說是最大的受益者。其實,自唐代開始,商人之子入仕已有跡可循。《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八十卷記載畢諴,“太和中,舉進士、書判拔萃,連中”,但其出身卻是“世失官,為鹽估”。五代以降,“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4],士庶界限被進一步打破。《宋會要·選舉》記載,宋淳化三年,詔曰:“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政府對商人子弟應舉入仕予以確權。正如蘇轍在《上皇帝書》中所言:“凡今農工商賈之家,未有不舍其舊業而為士者。”明萬歷十三年,“采(巡鹽)御史蔡時鼎議許揚州商灶子弟于運司應試,提學官一體選取入學”,更是特地為兩淮鹽商子弟應舉入仕大開方便之門。

雖然科舉制度為庶民階層提供了一條平等競爭的社會升遷通道,在這一制度體系之下可以通過個人的資質和勤勉加以實現,但是無可否認的是家庭經濟條件卻是獲得良好教育的重要前提。“大抵舉選人以秋初就路,春末方歸……羈旅往來,縻費實甚……蓋亦隳其舊產,未及數舉,索然以空”[5],求學應試之路對于平民家庭造成了沉重的經濟負擔。所以,正如汪道昆《明故程母汪孺人行狀》所說:“夫養者非賈不饒,學者非饒不給。”沈垚在《費席山先生七十雙壽序》中也說:“非父兄先營事業于前,子弟即無由讀書以致身顯通。”總之,求學應試之路對于平民家庭造成沉重的經濟負擔,已經成為士商兩大階層的普遍共識。明清之際的李贄、徐光啟、顧憲成、汪道昆諸賢,皆為大賈鹽商之后。據《嘉慶兩淮鹽法志》記載,自順治三年至嘉慶七年間,約有300個左右的鹽商家族,共造就了139個進士和208個舉人;同期,又約有180個鹽商家族成員通過捐納獲官。由此,鹽商群體不僅藉由科舉考試制度獲取了身份轉換、階層晉升的機會,并且進而贏得了政治參與的權利和政治庇護的可能。
三是文化角度的心理考察。宋元之后,特別是明清之際,商品經濟的發達雖然促成了商人階層的興起,但這一階層的集體力量和社會地位的提升遠遠不能等量齊觀。整個社會的“抑商”思想仍然根深蒂固。《農政全書》卷四記載,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曾明確規定:“農民之家許穿綢紗絹布,商賈之家止許穿絹布。如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綢紗。”明末商業書《士商要覽》的重要訓誡之一即是:“官無大小,皆受朝廷一命,權可制人,不可因其秩卑,放肆慢侮,茍或觸犯,雖不能榮人,亦足以辱人;倘受其叱撻,又將何以洗恥哉。凡見官長,須起立引避,蓋嘗為卑為降,實吾民之職分也。”從中不難讀出,商人階層對政府威權敬懼交加、于商賈出身尊卑參半的復雜心境。直至晚明李贄代其發出了“商賈亦何可陋之有?挾數萬之貲,經風濤之險,受辱于官吏,忍詬于市易,辛勤萬狀,所挾者重,所得者末”的不平之鳴。可以說,商人階層對于獲得與其經濟事功、財富實力相匹配的社會地位的自覺意識和群體訴求日漸高漲。
而這一“覺悟”又與元明以來“治生”之論、“心學”思潮兩相遇合。元代大儒許衡提出了著名的“治生說”,他說:“為學者,治生最為先務。茍生理不足,則于為學之道有所妨……治生者,農工商賈。士君子當以務農為生,商賈雖為逐末,亦有可為者。果處之不失義理,或以姑濟一時,亦無不可。”[6]許衡強調在“不失義理”的大前提下,先“治生”以資“為學”。許衡“治生”之論,不僅引起了明清兩代士人的重視和熱議,而且直接影響了兩代的士商觀念和士商關系。明代心學集大成者王陽明在為棄儒經商者方麟所作的《節庵方公墓表》中指出:“古者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士以修治,農以具養,工以利器,商以通貨,各就其資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業焉,以求盡其心。……故曰:四民異業而同道。”時人亦屢有“商與士異術而同心”及“士商異業而同志”之論。歸有光在為徽商所作的《白庵程翁八十壽序》中直言:“古者四民異業,至于后世而士與農、商相混。”商人階層對于應有身份、地位的爭取至此獲得了士人階層乃至官方的文化認同和理論支持。
四是地緣角度的民俗考察。《嘉慶兩淮鹽法志》中記載了80位明嘉靖到清乾隆年間移居揚州的商人,其中徽州籍60人,陜西、山西籍各占10人。可見兩淮鹽商中,徽商所占比例極高,對于“士商合流”這一歷史變遷的影響也極深。自南宋始,作為朱熹故里的徽州,儒風昌盛,文教昌明。趙汸《商山書院學田記》記載,元末明初,“新安自南遷后,人物之多,文學之盛,稱于天下。當其時,自井邑田野,以至于遠山深谷民居之處,莫不有學有師,有書史之藏……故四方謂東南鄒魯。”其鄉人深受理學風氣的浸染而咸有崇儒重道的自覺,休寧茗洲吳氏宗族即在其《家典》中明示:“新安為朱子桑梓之邦,則宜讀朱子書,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徽商每每有“吾雖游于賈,見海內文士,惟以不得執鞭為恨”的感喟,對孔子“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的遺教深以為然,并以“非詩書不能顯親”以及“非儒術無以亢吾宗”的家訓族規自警自勵。戴震亦以為“徽人雖為賈者,咸近士風”。
出身徽商之家的明代學者汪道昆對于“士商合流”有其格外深刻的體悟和經典的論述。所謂“新安保界深阻,地褊而磽,食指滋繁,靡不待賈而足”,首先指出徽人就賈善賈主要是由于地利之不足。《海陽處士金仲翁配戴氏合葬墓志銘》則說:“大江以南,新都以文物著,其俗不儒則賈,相代若踐更……賈為厚利,儒為名高,夫人畢事儒不效,則弛儒而張賈,既則身饗其利矣。及為子孫計,寧弛賈而張儒,一弛一張,迭相為用。”他聲明徽州一地文風甚盛,其人先儒后賈、不儒則賈,以賈齊家、以儒守業,恪守儒家的傳統價值觀。《范長君傳》云:“儒者以詩書為本業,視貨殖輒卑之,藉令服賈而仁義存焉,賈何負也?”這更進一步強調徽商對于以“仁義”為核心的儒家倫理觀、義利觀的社會價值評判和自我標榜。由此,也從商人群體的角度,為“士商合流”作了注腳,即在尊崇并恪守儒家倫理觀、價值觀、等級觀的基礎上,明清商人特別是徽商通過以“文”修身、以“義”制利、以“學”入仕等途徑,努力實現身份轉換和階層晉升,進而與士流合二為一。
關于明清兩淮商人力圖實現“士商合流”的努力,又可以從其大規模營建書院、會館、園林來作進一步的探討。
先說書院。《嘉慶兩淮鹽法志》:“淮揚為人文淵藪,承平之后,漸臻富庶,則教養宜先。是以鹽政亟亟振興文教,修講舍、延院長、課生徒,澤之以詩書,文之以禮樂,然后瘡痍一洗,民氣復新。”清代兩淮鹽運使司設在揚州,巡鹽御史等鹽政官員除盡忠職守而外,對于文教極其重視。彼時揚州書院多由鹽官提議、鹽商捐資共同建設并維持。個中,既有鹽官、鹽商之間相互依賴、倚存關系的主要動因,又有鹽商特別是徽商崇儒重教、禮賢下士的鄉風族訓,更有鹽商通過捐資助學從而為子弟獲取學籍、應舉入仕的現實考慮。其原因就在于,“貢生一途,其目有五,大抵出于學校。明萬歷中定商、灶籍,兩淮不立運學,附入揚州府學”。
揚州書院之盛,柳詒徴在《江蘇書院志初稿》中評價到:“江寧布政使所屬各府之文化,以揚州稱首,揚州之書院,與江寧省會相頡頏。”從書院諸賢來看,安定、梅花兩大書院“掌院”者,有杭世駿、蔣士銓、趙翼、姚鼐等經史大家、文壇巨擘;“四方來肄業者”亦有段玉裁、王念孫、汪中、洪亮吉、孫星衍等一時之選,所謂“能文通藝之士萃于兩院者極盛”[7]。兩淮鹽商與諸賢頗多交游甚至供養,佑文造士功不可沒。
再說會館。明代以前多稱行會,明代中葉之后亦稱會館、會所。伴隨明代后期商品貿易的興盛,山陜、徽州等各地商人紛紛來到“四方輻輳”的江淮地區行商坐賈,旅居異地的鄉人為“敦鄉宜,敘桑梓”,積極創建地方會館。以揚州一地觀之,四岸(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公所、安徽會館、旌德會館、山陜會館、湖北會館、湖南會館、嶺南會館、浙紹會館、寧波會館等二十多個以地緣為基礎的會館的興盛,也成為全國貿易中心之一揚州商貿興旺的重要標志。
《重修浙紹會館記》和《建立(嶺南)會館碑記》是兩篇事關會館創設的重要史料。兩篇文獻均首先指明會館的地緣和鄉情因素,所謂“為越州君子客于揚者,往來憩息之所,篤鄉誼也”,所謂“因思日久人眾,雖萃于一方,而聲氣無以聯絡,則于桑梓之誼恐轉疏也”,但是前者又提出“于時民物繁華,相見以信,而貿遷利饒,集其羨余,修葺房宇,故不傷財而事易舉”,這里“事易舉”除了“集羨余”和“篤鄉誼”的初衷外,應該也有“相見以信”和“貿遷利饒”的深層思考,后者即就此明言:“且鹺業關系甚重,非尋常生業可比。雖有一定章程,而于常課之外,或有他項捐輸,一奉大府文告,隨時籌復,非齊集而共商之不可。”要之,會館也是商人、商幫就同業交易、政府捐輸等會商行情、發布公議、籌劃回復、施行善舉的公共場所,一定程度上也可看作是集中代表客商群體利益,與政府進行交涉的議事機構,是士商互動“合流”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
再說園林。自古以來揚州就有營建私家園林的傳統,唐代詩人姚合《揚州春詞三首》盛贊“園林多是宅”,與唐代詩歌、筆記以及后世方志記載兩相印證。但宋元兩朝私家園林寥寥無幾,直至明末清初,以揚州鹽商子弟鄭元嗣的五畝之宅二畝之間、鄭元勛的影園、鄭元化的嘉樹園、鄭俠如的休園和儀征鹽商兄弟汪士衡的寤園、汪士楚的榮園為代表,私家園林的營建盛況空前,名甲天下。時人劉大觀評價說:“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峙,不可軒輊。”[7]
清代揚州鹽商園林之盛,雖然有借康熙、乾隆南巡駐蹕揚州之機,于北郊瘦西湖構亭筑園以邀宸賞的現實利益驅動,但更有欽羨和仿效傳統士人文化生活方式、審美旨趣的強烈主觀意愿。傳統私家園林也由官員致仕返鄉個人化的“娛老消閑之具”,向鹽商夸耀富貴、流連風雅的文化沙龍舉辦之地轉變。清人錢升在其《西亭記》中指出:“夫維揚為四方叢集之地,凡士大夫之為寓公遷客,與夫估人舶賈之流,走魚鹽金繒如鶩者,即修治園圃、亭臺之屬,率為藻雘曲折,以相矜尚。”鹽商不惜重金厚禮,廣購四方奇樹怪石,并與文士交游密切,不僅延請計成、石濤等園藝大師親自摹畫規制,而且奉養大批海內名流和失意文士詩酒園中。《揚州畫舫錄·城西錄》:“揚州詩文之會,以馬氏小玲瓏山館、程氏筱園及鄭氏休園為最盛。”而孔尚任《城東草堂集序》則云:“天下之言詩者,莫盛于燕臺與維揚。”特別是每次聚會詩成之后旋即付梓,又帶動了揚州書籍刊刻、編纂、收藏業的繁榮。
明清之際,士商互動乃至“合流”的社會動向,不僅促成了兩淮鹽商自身素質的極大提高,加速了群體風貌的儒化進程,而且直接推動了社會階層的歷史嬗變,具有重要的進步意義,但對于威權政府和傳統士林利益交換式的樂輸報效、伙本行鹽、聯姻換帖,所造成的貪瀆叢生、腐敗窩案乃至嚴重侵害政治肌體等后果,也需在“親”“清”政商關系的關照下予以正視并力糾其弊。
